第6章 桃子
蘇禾從針工局出來,順著尚衣監和司設監的夾道,直出黃瓦中門,往北中門走。北中門來往人多,王姑姑是故意叫她丟臉才命她到這兒來站著。
一路上她行得極慢,兩條秀眉緊攢著,心想昨日自己為了自保,假借她姐姐的勢暫時唬住了秀吉,今日王姑姑鬧這一出,整個針工局的人都知道她與蘇瑩不和了。宮裡的人向來拜高踩低,原因她有個美人姐姐,對她尚有兩分敬意,今日之後,她的日子恐怕不會好過。
忖著忖著,便要到北中門了,她抬手遮額望望天上那輪耀日,心道這樣毒的日頭下站到太陽下山,還不得蛻一層皮?
然而該站還得站。
她就在離宮門一百多步遠的牆根下立著,低下腦袋,怕路過的宮人看清她的臉。
站了一小會兒,她額上便滲出細密的汗珠子,後背也滾出汗來,在衣裳里撲簌簌掉,她嘖了兩聲,掏出帕子擦臉上的汗,擦著擦著,那方水紅色的絲帕便濕透了。
漸漸她覺臉上灼燙,腦子裡嗡嗡的,像有一百隻知了在腦子裡左突右撞,頭頂上彷彿頂著個大火球,臉上的汗擦也擦不完,簌簌掉進領子里。
大約到了午時,道上來往的宮人更多,都趕著回局裡用飯,蘇禾聽見說笑聲,有時抬眼望望,汗水便流入眼睛里,模糊了視線,模糊中她看見個人影,從北中門走來,身邊還跟著小內監,因他的氣勢太足,生得又高,哪怕沒看清楚臉,蘇禾也認出了他。
她更窘了,慌忙把頭低下。
那串熟悉的腳步聲卻愈來愈近……
「一月前工部的柚木來料還剩多少,是都放在洪應殿了嗎?」沈闊的聲調有點女氣,卻絕不孱弱,反而有一種冰雪淬過刀鋒的冷冽。
「那批料從工部送來便沒動過,只是……只是半月前馮籌那沒成算的命人把木料都移到了五龍台,說是花梨木經不得曬,得把洪應殿空出來放花梨木。」
「五龍台?」沈闊腳下一滯,陡然提高聲調,「十日前京城大雨,柚木木料露天放在五龍台,豈不都淋壞了,還有多少能用?」
「一……一半,」那小內監咽了口唾沫,低下眉眼,不敢看沈闊。
「一半?」沈闊瞅了眼那小內監,聲調更冷,「十日了,為何無人來報?」
「前兒馮公公來過,恰好見您下令杖斃小允子,他嚇著了,就沒敢往上報。」
沈闊錯了錯后牙槽,聲調反而更沉著了,「現在便去尋他。」
說話聲愈來愈近,蘇禾微微抬眼,便見她十步開外的沈闊,正目不斜視走得飛快,而他身邊那小內監手裡舉著把摺扇為他扇風,口裡不帶髒字地罵馮籌不會辦事,忽的,沈闊好似察覺到什麼,調轉視線朝蘇禾看來……
四目相對,蘇禾迅速垂下眼眸,盯著自己腳尖。
沈闊略放慢腳步,上下打量了眼蘇禾,確定這就是昨日被知了嚇得哭鼻子的宮女,他輕笑了聲,加快腳步繼續往前走。
「沈管,您……笑了?」沈闊是內官監的管理,底下人都喚他沈管。
「我不能笑?」
「不不不,沈管您愛怎麼笑便怎麼笑,」那小內監嘿嘿兩聲,回頭看了眼蘇禾,又看看沈闊,心裡已轉過一百二十個彎。
待腳步聲遠去,蘇禾才重新抬起頭,用那塊濕透了的帕子繼續抹汗。她想著,這公公見了她像不認得一樣,腳步都沒停,可見絲毫不將她看在眼裡,如此,便她想攀附也攀附不上。
她就這樣站著,站成個泥胎塑偶,後背濕了又干,幹了又濕,宮人們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日頭漸漸西沉,叫太歲山擋住,熱意才消下去些,吹來的風也不再那麼燥熱。
蘇禾咽了口唾沫,已沒唾沫可咽,嗓子里像點過一把火,冒煙。
她在心裡大罵蘇瑩,想著等自己登了高,也把蘇瑩發配到這兒來站一日,叫她嘗嘗滋味!
「還站著呢?」一個熟悉的聲音。
蘇禾猛地偏頭看去,人還沒看清,忽覺眼前一黑,身子直往下栽……
一條有力的臂膀攔在她身前,將她往牆上按。
後背貼著曬得滾燙的城牆,她瞬間清醒了,忙站直身子,睜大眼望著沈闊,「公……公公,奴婢無事,只是站得太久,有些犯暈。」
沈闊放下手,將手裡那顆又大又紅的桃子扔給她,「桃在冰鑒里凍過,咱家向來不吃寒涼之物,賞你了。」
蘇禾喜得伸出雙手,穩穩接住。桃子觸及掌心的一瞬,那涼爽直從掌心沁入心脾,蘇禾深吸一口氣,將桃子貼著自己曬得灼燙的臉,此刻她好像才活過來,「多謝公公!」
沈闊注視著蘇禾,她因得了一點涼快便笑得像個傻子,露出兩顆兔牙,兩頰曬得紅彤彤的,像猴子屁股,跟那桃子比也不遑多讓,額前碎發也汗濕成一縷一縷的,緊貼著腦門,實在滑稽。
他也沒多言語,給了桃子提腿便走,緊隨其後的小內監快步跟上。那小內監還回頭看了兩眼蘇禾,面上帶笑,笑得意味不明。
蘇禾望著二人遠去的背影,忽想起父親的話。
她父親乃兵部員外郎蘇堯,剛直不阿的性情朝野皆知。父親愛她母親溫柔可人,但凡在朝中受了委屈,必要去她房裡靜心,因此蘇禾常聽他抱怨那些宦官:「奴顏婢膝、無才無德的卑鄙之徒,只會阿諛諂媚,不知勸諫聖上,更不顧百姓死活,大慶遲早敗在這群閹人手裡!」
諸如此類的話聽得多了,蘇禾從心裡對太監存著一份厭惡。只是再看看手中的桃子,她突然不知該如何看待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