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
「這一夥兒女,不是在等老漢死掉嘛……」
「可不是,不知道哪個兒媳婦的婊子尿就能隨便倒在院子里了……」
醫院的電梯間,兩個滿臉麻子的小護士,眼珠子簡直翹到了天上,悠閑地說舌。她們頂以為有趣的是唐大海將被自己親生的骨肉謀殺。
唐大海將死,倒也有多許事未做。至於重要的,便是忍著腹下鐮刀搗鼓的劇痛,拉著唐小紅的雙手:「爹一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把你嫁到了王家,把親女兒掀到溝里去……」濤子以為這句話很沒有力氣,到現在也沒有變。
大海就這樣拉著小紅的手,合上被皺紋和癬斑包裹的雙眼。小紅讓自己的兒子成武把大海扛出病房,上了車。成武,濤子的同胞兄弟,抱著大海光溜溜的腦袋,乘著車子,從縣城的醫院往唐西村趕。按理說,人是不能死在村子外面的,這很不好,天老爺不怎麼願意收他。一直流傳著的法子便是偷摸地運回家裡,把天老爺的眼睛蒙住,或者很不願地放在村西頭老槐樹底下一夜,讓天老爺鬆口。俊虎不願意,這鄉里「傷風敗俗」的規定,他向來嗤之以鼻,就像年輕時春節不願給大海下跪磕頭拜年一樣,認為這是封建的糟粕。他認識大海的醫生,在和醫生的老婆一起吃飯,這時間正趕上滿臉麻子護士的電話。
「死了就死了嘛,我知道了。」俊虎許是多喝了兩杯,許是一杯未喝,但滿臉通紅是真,胡言亂語也不假。「吃,咱吃!」這完全和後來給大家哽咽著念完悼詞的俊虎判若兩人。
「虎兒,你爹死了,你趕緊回來!」電話那頭狗勝的聲音顯得很著急,這也是極正常的事情,死者為大,這是鄉里人的默契。
「急啥呢,我還有點事要忙。」俊虎說著,火急火燎的掛了電話,「走,嵐兒,買棺材。」
子午縣城的東關街道儘是棺材鋪,花圈紙蠟店,這是濤子一直最不願走過的一條街,大多孩子都不願,太過陰森,害怕。
「這棺材咋賣?」俊虎搖下車窗,沖著棺材店老闆喊著。
「8800塊。」
「太貴,農村的爛老漢,講究這弄啥?卷個草席都埋咧!」俊虎打開車門,一隻左腳瞪著一塵不染的皮鞋,先踩落在柏油路上。用力將屁股一提,隨著一聲「哎呦」緩緩地下了車。
在這一點,俊虎倒比不得王家的聾子。王家聾子在爹娘六十來歲就做了兩副柏木棺材,藍磚支起來放在東邊的窯里。用純黑的塑料紙包裹紮實,壓上兩塊床板,到現在放了十來年。
「哎,好你哩。這都是咱這一般的,不貴。」棺材店老闆嫻熟地應對。
「活人都活不成了,把錢給死人花能咋?孬好都能行。」說著手機鈴聲響起來。
「虎兒,你爹死了,人都快硬了,要燒下炕紙,你趕緊回來!」那頭又是狗勝。
俊虎艱難地拿出嵐兒的皮包,摸索出一沓人民幣,蘸著唾沫數出來八十張,放在糊滿透明膠帶的玻璃櫃檯上:「多少就是這了。」於是拉著一副三合板製成的棺材,趾高氣昂地回了唐西村。
俊虎把車開回到唐西村,遠遠看見家門口橫七豎八地停了幾輛車。有江開頭的車牌,這是江州來人。俊虎也知道他爹大海本是江州人。上世紀初期,江州人遭逢大難,農里顆粒無收,易子而食也屢見不鮮。江州人只能挑著擔子,帶著老婆孩子遠走他鄉。大海就是那個時候,被時代的洪流和他爹的擔子,帶到了溱州的子午縣。
俊虎想,決計是遠在千里江州的堂兄弟比自己早到家了。
「虎兒咋還不回來嘛?爹都快硬了,等會兒衣服都穿不上,咋弄呀?」小紅直跺腳,哭喊著。
溱州民間有習俗,人去世后要第一時間燒下炕紙,繼而才能由閨女清理身子,穿上壽衣,放在窯後用條凳支起來的棺材蓋上。這流程一步也錯不得,否則大不吉利。同時速度要快,效率要高,否則待死者四肢僵硬起來,-壽衣是不好穿上的,故而小紅顯得格外焦急。
「虎兒不回來,下炕紙都沒辦法燒么。這虎兒咋是這,有啥事忙的?」喜紅跟著喊。
俊虎的兩個姐姐像熱鍋上的螞蟻,哭紅了的兩隻眼睛死死盯著門外,聲嘶力竭地言語討伐著俊虎。濤子後來想起這件事情老在說,」這簡直是把狗蛋塞到驢肚子里屙出來的虎兒。」但俊虎不知道這些事情,也沒有人說。
其實俊虎不知道的有很多,譬如大海病重不就醫,一個人捂著肚子在院牆土地上像狗一樣打滾;小紅抹著眼淚,緊握著大海的手,把指甲滲進肉里不知道疼;濤子把西西的刁蠻任性詛咒了十多年,就差作法弄蠱……但俊虎不需要知道,他能在大海的葬禮上提著一個個保險箱,穿梭在子午縣的各大銀行;也能抱著蓮兒和閨女西西躺在酒店裡泡澡;也能把一個個不地道的子侄推翻在糞堆上,棄如敝履……而這些事情,照樣和俊虎給他爹大海念悼詞全不一樣。同時,俊虎也害怕被天老爺索了命,高低不敢壯著膽子在大海下葬的第一天晚上出村燒紙,只能勉強在第二天晚上陪著哥哥崇生一起去,第三天晚上又加了狗勝,共計三人。俊虎不認為這不光彩,用他的話說要破四舊,這習俗其實完全應當跟大海一樣長埋地下。
總之大海就這樣子被草草壓在了土裡,到現在只剩一個雜草叢生的小土堆,其他什麼都沒有。唯一慶幸的也就是極個別子孫輩言語的挂念和對歷史的認可。
頭七過後,俊虎也走出唐西村,拍拍沾了泥土的西褲,跳到車裡回了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