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 54 章
特麗莎很想問他一句,你喜歡我什麼?
也許是因為空氣安靜了太久,在她開口之前,克萊斯特自然而然的將話題轉開,「你的事情辦得順利嗎?有什麼我能幫你的嗎?」
他還記得重逢時,她說她是來辦點事情。
提起這個,特麗莎垂下了眼睛,她重新坐直身體,聲音里有淡淡遺憾,「這個你幫不了我。」
「我來看望埃布爾叔叔,就是曼寶澤的大公,他生病了,」特麗莎輕輕搖頭,「魔葯也沒有用。」
「抱歉。」克萊斯特停了一下輕聲道。
「沒事,」特麗莎淺笑了一下,不知是在安慰他還是在安慰自己,「分離總是不可避免。」
不欲讓氣氛沉悶,特麗莎抬眸望向他,「不說這個了,你來了還適應嗎?」
荊棘王國與他短暫待過的阿克尼亞不同,這裡的人大多坦率,豪放。心思與情緒多寫在臉上,待人也直白。
許是因為荊棘王國的歷史,這裡全民尚武,民風彪悍。
她曾叮囑他不要盯著旁人的右手看,實際上他已經和人這樣產生過衝突了。
那時他才明白,原來道路兩旁隔一段距離就擱置的一個樹樁並非是供路人歇腳的高凳,而是專門用來產生衝突時,兩人掰手腕用的「桌」。
——在荊棘王國,兩人若起衝突,如果不是什麼深仇大恨,常以掰手腕定輸贏。
海妖的巨力顯然不是尋常人類可以抗衡的,克萊斯特輕易贏得了這看似兒戲的比試。
被他贏了的壯漢也沒惱,甚至頗為敬佩與熱絡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像是感嘆他瞧著並不魁梧,居然也能有這樣的力氣。
克萊斯特一面覺得不愧是能養育出特麗莎這樣兒女的國家,一面又覺得很是新奇。
或許自己習以為常的生活在旁人口中說出來時便自帶了彩光,特麗莎聽他講起在這裡的生活,臉上頻頻露出善意的笑容。
克萊斯特觀察著她的神色,見她眉間郁色散了,話鋒一轉道:「我還聽說……你小時候的夢想是統一百花大陸?」
「這個啊……」特麗莎臉上有一瞬間窘迫。
她點點頭道,「嗯,一開始是想過的。」
克萊斯特的眼眸裡帶著恰到好處的戲謔,含笑問她:「被揍服了?」
想起往昔,特麗莎失笑,「也不是。」
荊棘王國以前戰亂頻頻,雖然自特麗莎出生后,父親的統一已進入了中後期,可就這個「中後期」也持續了八年。
特麗莎的童年是在戰爭的動蕩中過來的。
她見證了太多戰爭中的死亡和苦痛,鮮血與分離。
那時她以為,戰爭源於分裂,只要統一,只要人們都屬於同一個集體,便不再會有戰爭。
那時她以為,所有的國家都與荊棘一樣,內部分裂,摩擦不斷,人們都生活在恐懼之中。
想要統一,並非出自她的野心,而是出於一個孩童樸素的、希望結束分歧,永久消弭戰爭的念頭。
「後來建國以後我才明白,不是的。只有荊棘王國這樣。」
「荊棘之外的絕大多數國家,他們的生活平靜祥和得像童話故事。就連生活在他們國度的人都帶著一種富足生活養出來的天真。」
特麗莎頓了一下,插了一句,「你知道吧?一開始兩片大陸融合以後,從百花大陸過去的人們總是一眼就能被分辨出來,因為他們都非常好騙。」
「其實也沒有被揍很多頓,我只是去他們的國家做做客。」
「見識得越多,見到他們幸福的生活,我逐漸意識到,我的『統一』並非是在結束他們的苦痛,相反,我會是那個造成苦難
的侵略者。」
「這不是我想要的。」特麗莎搖搖頭。
「比起侵略、掠奪這樣的詞,顯然守護這個詞對我來說更有力量。」
我想要,人人都能像人一樣活著。
「統一不是目的,統一是達成目的的手段。」
「當手段不能達成目的,」特麗莎笑,「當然就換了。」
怪不得,怪不得她心向光明卻並不拘於手段,原來那麼早,她就明白了這些。
克萊斯特望著她,忽然很後悔自己怎麼如此晚才認識她。
如果兩片大陸融合那年,他多一份對新大陸的好奇,是否能在荊棘王國的海岸邊見到幼時的她?
「如果」這個詞註定沒有答案。
剛剛填滿的胃袋,好似又開始因飢餓而抽動,他攥緊拳頭,在桌子的遮擋下,悄悄按在胃部。
克萊斯特喉結滾動,輕輕嘆息,「原來是這樣。」
他深深地望著她,像是想要從那段過往裡窺見更深的「她」。
特麗莎偏頭望了眼外面天色,轉而回頭詢問他:「你吃飽了嗎?」
「多謝款待,已經很飽了,」他溫柔的笑起來,隨著她的動作起身,手臂自然下垂,「你還有事對嗎?有事你就去忙吧。」
「嗯,我得回去了。」
「我可以去大公府邸拜訪你嗎?」克萊斯特問道。
特麗莎遲疑著沒有回復。倒不是不願意見他,只是沃夫並不待見自己,因與自己有關,今日沃夫便讓人上門驅逐他。他若再去沃夫家被沃夫撞到,特麗莎覺得克萊斯特大概會被更深的針對。
克萊斯特看出了她的猶豫,當即道:「但我想想手續繁雜,不如我們還是約在外面見面方便一點。」
特麗莎笑,應道:「好,我有空會再來找你。」
***
午後的陽光總是讓人愜意。
只是特麗莎剛剛邁進大公府邸,就見沃夫坐在大廳里,撐著臉在與侍女調情。
「呀,公主殿下回來了。」男人第一時間察覺她的視線,拿腔拿調的聲音響起。
特麗莎當即轉身就往外走。
「別走,別走。」
身後傳來他跛足奔走時一輕一重的腳步聲,特麗莎咬了咬牙,停下回頭看他。
沃夫又恢復了那副弔兒郎當的模樣,緩步走來時,長袍在如流水般輕動。
他站定在特麗莎兩步遠的地方,問道:「父親殿下也看過了,看也無用,那殿下打算何時動身返回王都呢?」
「畢竟這馬上就是日升節了,您留在這裡的話,父親就算精神再怎麼不好,也要給足殿下的面子。」
這就是明擺的送客。
特麗莎言簡意賅:「後天。不必你送。」
沃夫誇張地行禮,「那可真是太好了。」
埃布爾叔叔顯然不想讓她這樣快離開,得知她後天就要走的消息,連連挽留。
絕沒有讓長輩因自己的到來而操勞的心思,大公越因她而強打精神,她離開的心思便越堅定。
第二天大公說什麼都要和她比比武技,他這身體顯然不成,特麗莎和老管家一起,哄著大公坐在桌旁,看她舞了幾招,口頭指點了幾句。
身體這個樣子,他顯然是極遺憾的,眼神在她的大劍上流連了好一陣。
特麗莎怕他傷心,收好大劍,又與他閑敘了幾句才將他哄得高興了些。
特麗莎無心出門,在大公府邸待了整天,打算明天離開時再去與克萊斯特告別。
是夜。
特麗莎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出神,忽的聽到熟悉的似有若無的歌聲。
眼睛瞬間聚焦,特麗莎從床上翻身起來。
她剛打開門,就見門外克萊斯特扶著一個昏睡過去侍女的肩背,沉沉地望著她。
「進去說。」他輕聲道。
特麗莎看了門外,樓道四下無人。她又看了眼克萊斯特,緩緩讓開門口的位置。
克萊斯特將侍女抱起,進屋之後將人放到沙發上。
特麗莎將門關好,借著月色打量他。
前額的一縷碎發不聽話的垂下來,墨色的頭髮與白玉般的臉龐間,似乎有細小的汗珠。
他來得很急。
克萊斯特將侍女放好,回身邊向她走邊解釋道:「我有事急著找你,進來的時候剛好被她撞上,沒辦法只能這樣。」
他兀自坐在桌邊,示意特麗莎也過來。
特麗莎想了想坐到桌邊,隨手按開隔音器。
真正要說的時候彷彿才覺艱難,克萊斯特喉結滾動,吞咽了一下口水才抿抿唇對她道:「我不放心,調查沒停。」
「私販的藍魔晶確實是賣給了阿克尼亞,但這部分量不大,應該不會影響太多。」
像是怕她難以接受,克萊斯特停了一下問她:「接下來的事情與沃夫有關,我希望你能做個心理準備。另外,我能冒昧問下你們的關係嗎?這樣我在不影響事實的情況下,遣詞造句會更照顧你的情緒。」
他的神情嚴肅,直覺也告訴特麗莎有什麼非常糟糕的事情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發生了。
她言簡意賅:「實事求是就好。」
克萊斯特琢磨了一下這幾個字,開口道:「沃夫用大量藍魔晶搭鑄了供奉邪神的魔法陣,還拘押上百幼童做祭。」
「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但時間緊迫,他似乎明天就要啟動魔法陣。」
她垂眸一瞬,抬眸問他:「有證據嗎?」
克萊斯特望著她的眼睛,探尋裡面的情緒。
「你只要去看一眼就知道我所言非虛,或者,」他意有所指,「更簡單的是,把他叫來。」
海妖的歌聲,會讓他知無不言。
特麗莎許久沒有說話,半晌極輕的點了一下頭。
歌聲穿透牆壁,穿過空氣,沃夫很快無知無覺地來到他們的房間。
一頭細卷的男人站在那裡,一問一答間,很快將自己最深的秘密吐露。
確如克萊斯特所言。
克萊斯特看到特麗莎的臉色一下子變冷了,她雙手環胸,死死地盯著無知無覺的男人。唇線繃緊,棕紅色的瞳孔里卻不只有憤怒,還有失望、甚至還有一絲他說不上來的複雜神色。
克萊斯特垂下眼皮遮住眼底情緒,半晌,他輕聲問特麗莎:「怎麼辦?」
特麗莎的唇抿的更緊了,過了一會兒才像撬開石頭一般,從口中吐出一句話,「放他回去,我現在去他說的地方看看。」
「好。」克萊斯特應道,操縱沃夫返回自己的房間。
特麗莎換了衣服,趁著夜色飛快的往沃夫交代的地方趕去。克萊斯特陪著她一起,一路無話。
根本不需要他動手腳,沃夫這個位置,本就少有乾淨的人,而他顯然不屬於那一小部分。
已然成型的魔法陣、帶有大公徽記的、戒備森嚴的守衛、堆積的大量藍魔晶、被關押的孩子、甚至這本屬於沃夫的私地……
一切的一切都推向了特麗莎不想接受的那個事實。
他們沒有驚動守衛,確定了這一切,兩個人飛快離開。
借著殘燈,特麗莎抽出紙筆寫信,筆尖險些劃出殘影。
她將信連夜寄出並有條不紊的安排著一切,明明很沉穩,卻讓克萊斯特隱隱有一種積雪覆蓋之下,火山即將爆發的不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