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 58 章
他們到得不算早,伊薇特一家已經在了。哥哥和嫂子也坐在一側,見他們過來,哥哥紀伯倫友好地對他們笑笑,招呼妹妹和客人入座。
這似乎真的只是尋常人家的普通晚餐,沒有華而不實的裝飾,沒有成群的僕從,就連入座的人們也都摒棄了繁複的禮服而選擇乾淨舒適的常服。
克萊斯特在特麗莎身邊坐下。
他答應了幫助他們研究克制海妖歌聲的耳塞,之後的一些關於海妖歌聲的試驗要和紀伯倫一起合作。
紀伯倫回來得知事情始末后就來拜訪過他。
二人簡單聊過幾句。
紀伯倫長袖善舞,說話做事都很妥帖。克萊斯特想要刻意交好誰的時候,也很難惹人生厭,兩人相談甚歡。
如今餐桌之上,兩人都懷善意,閑談起來場面也很和睦。
沒說幾句,國王和王后也忙完過來。
他們也未著禮服,就像尋常夫妻那樣一同走來,走到桌旁,國王順手幫妻子把椅子拉開。
沒有說什麼客套的場面話,國王只隨意一句,「開飯吧。」
各色美食次第上桌。
特麗莎偶爾給他介紹幾個他沒吃過的菜,遇到口味比較特殊的菜也提點一些,克萊斯特沒吃到讓自己失儀的東西。
自己家裡吃飯沒那麼多規矩,荊棘也不講究吃飯不說話,一家人在夾菜的間隙也閑談一些。
伊薇特和扎克利講了深紅山谷的原始森林,紀伯倫講了一些各國遊歷時的見聞,就連菲利克斯也聊了幾句自己在學校里的事情。
特麗莎本沒談及自己,只是王后問詢,她便也聊了聊在阿克尼亞的見聞。
——略過了那些驚險的部分,只提及了風土人情。
特麗莎一家人並未將克萊斯特晾在一邊,時不時的與他搭話。問及他的時候,克萊斯特便幫特麗莎補全一些細節,好像他們真的在阿克尼亞遊山玩水一般。
惹得特麗莎讚賞的看了他好幾眼。
不知是不是因為家人在側,就連黑龍也不像傳聞中那樣脾氣糟糕,甚至還心情頗好的沖他遙遙舉杯。
克萊斯特禮貌回應。
氣氛就像軟綿綿的毛線,織成一條長長的圍巾,在寒冷的冬夜裡鬆鬆垮垮地圍在每個人的脖頸,柔軟又溫暖。
可氣氛越是這樣溫馨,克萊斯特便越發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就像混在麵包里的麵包果。
他無比清楚,自己是裝的。
剝開他溫柔體貼的外殼,內里,他還是那隻伏於幽暗的海妖。
她應有的愛人,應當如她一樣坦蕩赤誠,相信光明並肯為之不懈努力。
那似乎是與自己相悖的另一個極端。
但他不想也不會放手。
他不相信特麗莎會愛上這樣的自己,他也完全不敢賭。
他不介意為她繼續偽裝,他也只能繼續偽裝,寄希望於瞞過自己,也瞞過其他所有人。
至少現在無人發覺,不是嗎?
現在也很好。
只要繼續裝下去就好了。
晚宴已近尾聲,喜悅在國王臉上點出快意,他高舉起酒杯,朗聲道:「敬光明永恆!」
一家人紛紛笑著舉起酒杯,克萊斯特慢了一拍,也隨他們一起舉杯。
眾人道:「敬光明永恆!」
克萊斯特在明亮的燈光下也隨著他們輕聲笑道:「敬光明永恆。」
酒足飯飽,興緻上來的國王非要拉著小輩們一起去院子里掰手腕。小菲利克斯也在一旁起鬨,「好耶!」
一聽這個提議,特麗莎便目光炯炯地往妹夫扎克利的方向看去。
「啊,我也想試試自己今年有沒有長進。」紀伯倫附和道。
眾人便笑鬧著起身,往庭院里去。
國王走在最前,引他們往石台走去。
特麗莎抱著菲利克斯走在前面,與他探討待會是自己會贏還是他父親會贏。
菲利克斯苦惱的蹙眉思索著答案,其他人也不時逗弄他幾句。
克萊斯特隨大流慢慢跟在後面,王后慢了幾步,裹緊披肩含笑站在一旁看向克萊斯特。
本想與克萊斯特說幾句的紀伯倫識趣地往前行去,王後走到克萊斯特身邊,和藹地問他:「怎麼樣?這幾日你還習慣嗎?」
王後身上感受不到高高在上的疏離,特麗莎的母親就像一陣和煦的風,任誰也說不出討厭。
克萊斯特禮貌且親近的笑回道:「很好。荊棘與我待過的地方不同,但卻是讓我最舒服的。」
王后笑起來。
「她很少往回帶朋友,日升節前帶回來的,」王後偏頭對他微微點點,「目前還只有你一個。」
滿足的喜意悄悄在心底開花的同時,克萊斯特揣摩過王后的每個字詞,接道:「是我的榮幸。」
「不知她有沒有與你講過,荊棘以前並不太平。」
克萊斯特點頭應是。在曼寶澤提及大公的時候,她確實提過幾句。
王后臉上的笑容便更和藹了,她鬆了口氣道:「她小時候荊棘並不太平,伊薇特又身體不好。那個時候我們都怕會失去她的妹妹,便在伊薇特身上投注的精力更多。」
「她自小責任心就強,不光照顧幼妹,也連帶著照顧我。」
王后嘆息,「她心思沉,有什麼心事從來不與我們說。外出遊歷之後更是。一年到頭回不了幾次家,她不願讓我們擔心,很多事情都不曾提過。」
「但我想,」王後偏頭看他,「利茲城的『異寵』,沒那麼容易對嗎?」
克萊斯特遲疑了一瞬沒有說話。
王后瞭然,心疼的長嘆。
她停了一下又道:「我們疼愛伊薇特,也同樣疼愛特麗莎。我知道節后等不了多久,她又要離開。」
「你們既是朋友,」與特麗莎相似的眉眼懇切的望著他,「我能否請求你,在外多照顧她一些?」
克萊斯特直視著她母親的眼神,格外鄭重的點頭應允,「會的,夫人。那正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
他說得認真,王后欣慰的笑笑。
庭院中,掰手腕的比賽已進入尾聲。
菲利克斯跑來拉克萊斯特的手指,「叔叔!快來!」
王后笑著對他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克萊斯特被拉入戰局。
特麗莎剛和扎克利掰完,額頭有細汗,眼眸晶亮。
國王見是克萊斯特過來,哈哈一笑,頗有興趣的上前招呼他來。
特麗莎擦去額上汗水,看著克萊斯特在父親對面坐下。
國王的手掌寬厚乾燥,這樣的冷冬里,仍不見虛態。
在菲利克斯一聲「開始」后,二人各自用力。
對於國王這個年紀,甚至放在人類整個種族間,他都算身體康健、力氣頗大的一批。但與海妖相比,顯然還要差一截。
克萊斯特佯做與他僵持的模樣,手掌交握的中線各自偏移了幾個回合后,才在國王憋得越來越紅的臉色里,緩緩壓倒他的手掌。
讓國王贏是會讓他高興一時,但若自己贏了,作為特麗莎的夥伴,國王才能更放心她。
克萊斯特給他留足了面子,國王心知肚明,他最後壓倒的那一下不是自己能抗衡的。
他意味深長的看看對面的小伙,笑笑,大手一揮,「好了。今天就到這了,都回去休息吧,
明天還要早點起來。」
眾人說笑散去,特麗莎走到他身邊,對他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酒液似乎也染紅了她的臉頰。
她哼著不成曲的調子,引著克萊斯特往回走。
「我看剛才母親在和你說話,你們聊什麼了?」
克萊斯特溫柔陳述道:「夫人說,讓我以後多照顧你一些。我說,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
就像被看不見的羽毛撓了耳後,特麗莎忽的站定。
她回眸望向他,月色與燈的暖光在她的眸子里雜糅成讓人心醉的顏色。
她困惑的看著他,「你……」喜歡我什麼?
似乎覺得這樣問過於露骨,特麗莎頓了一下,剩下的話在嘴裡滾了一圈變成「覺得我是什麼樣的人?」
克萊斯特垂眸看著她,眼神仍舊溫柔。
他好聽的嗓音在月色里響起,像是美妙的琴音。
「勇敢。」他說道。
「包容。」
「正直。」
與旁人無異。
或恭維或認真,同樣的辭彙她以往在不同的人口中聽過太多遍。
特麗莎雙肩放鬆,她垂眸笑笑,正要說什麼,克萊斯特繼續道:「迷茫。」
特麗莎忽的抬眸直望向他的眼睛。
克萊斯特毫不躲閃,對上她探究的眼眸繼續道:「困惑。」
她從苦寒中來,依託父輩的功績擁有了貴族的身份。但她從未忘記自己的來歷,內心深處也從不將自己凌駕在他人之上。
曼寶澤時,她說「誰也不比誰高貴」。利茲時,她親手放開獲得的忠心奴僕。
她親手將自己割裂成兩半,一半是仍困於泥濘仰人鼻息的螻蟻,另一半是高高在上生殺予奪的貴族。
她固執的將兩個極端用自己綁在一起。
高高在上的那個自己每做一個決定,另一個便要反覆詰問這是否正確?這是否違背了公平與正義?
她被兩個身份撕扯,如何能不思考更多,如何能不困惑。
人是否生來就該被分品級?
貴族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
如何才能擁有永恆的和平與穩定?
……
「你遊歷大陸多年,找到你要的答案了嗎?」克萊斯特輕聲問她。
荊棘沒有你要的答案,外面的世界有給你答案嗎?
克萊斯特的眼眸像是有著某種致命的吸引力,特麗莎呼吸都不由自主的放輕了。她仍舊盯著他,看見那兩片形狀優美的唇緩緩開合:「恐懼。」
階級是個走不出的牢籠,品德高尚的埃布爾尚且會有沃夫這樣的親子。
比大公更高級的、國王,父親如今神志清醒,尚能公允仁愛。兄長紀伯倫受他影響也是仁君模樣,但在他之後,兄長尚未出世的孩子,是否也能保證純良可靠?他會不會有一天也成為下一個「沃夫」?
誰也無法預料。
她重情,處理沃夫時便百般痛苦,那她是否想過,與她更為親近的家人如有一日變成那樣她該如何自處?
她曾說,「正確的決定並不總是讓人愉快。」
如果真有那日,他不懷疑她的選擇。
但你是否,也曾恐懼過那可能的未來?
克萊斯特親眼看著她的眼眸里,就像融化的奶油,多了某些灼熱的溫度。
他最後道:「孤獨。」
你總是將自己放在保護者的地位,那些無法與人言說的、糾纏你的困惑與迷茫,是否也曾讓你在某個瞬間感到孤獨?
他說得簡略,但特麗莎卻彷彿聽到了有人在她心底一聲一聲的問詢。
特麗莎聽見自己心跳的聲
音。
那些從未與人言的,或許說出來會讓旁人覺得矯情、多餘、甚至是不可理喻的東西,他全都懂。
從未有人如此懂她。
他在一切榮光與繁華之下,窺見那個孤獨、平凡甚至懦弱的自己。
就像獨行於沙漠的旅人,忽然看到了另一個旅人。
不知是被這個念頭燒得,還是節日前歡愉的酒精作祟,特麗莎忽然有了親吻他的衝動。
手掌像有了自己的意識,在她意識過來之前,手指便自覺的扶按在他的後頸,特麗莎傾身——
然而下一刻,海妖微涼的拇指按在了她的唇上,他的手掌及餘下四指托著她的頰側輕輕摩挲。
月光之下,他的眼眸也似乎變得幽深。
他的喉結不甚明顯的滾動了下,嘴角含笑,他緩緩道:「你不愛我。」
這只是你一時的衝動。
一時的衝動會讓你有想要親近我的慾望,但這慾望會如潮水,來得快也去得快。
我不要這個衝動。
我要你,長久的、理智的、清醒的、如我愛你一般愛我。
哪怕只是愛我裝出來的這個皮囊,有生之年,我也可以一直裝下去。
「所以你不能吻我,」克萊斯特的聲音輕柔得像是在誘哄,「這對我不公平。」
拇指壓著她的唇峰,兩片唇在他指節下壓出細微的弧度,她淺淺的呼吸一陣陣拂過他的手指,很快像電流一樣竄遍全身。
她的手掌仍舊扶在他的頸后,肌膚相貼的地方傳來她的溫度。
她就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
身上每一塊皮肉,血管里每一滴鮮血都在無聲地叫囂。渴欲讓他的胃像火一樣燒起來。
克萊斯特眸色幾經變幻,他忽的一笑,像是嘆息,像是勸慰,「但我愛你,我可以吻你。」
月光之下,容色美艷的海妖傾身,虔誠的在阻隔在她唇上的、自己的拇指上落下一吻。
唇與唇似乎只差毫釐,他剋制的留著這一線距離。
明明唇未相貼,溫度卻似乎已經開始傳遞,就連呼吸也糾纏出纏綿的味道。
他的發落了一縷,發尾掃在她的臉上,微微有些癢。
特麗莎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