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許思文醒來已有四天。

第一天還無法發聲,現在勉強能夠開口說話,只是因為躺了太久,還有些磕磕絆絆。她腦中淤血壓迫神經,兩腿和右手活動還不夠靈便,醫院的結論是只要繼續治療、保持康復,可以大致恢復到以前的活動水平。

女兒能夠醒來,這讓許常風和宋渝感激萬分。夫妻倆日夜不休地輪著照顧許思文,宋滄忙上忙下,這一天終於有機會跟許思文單獨說話。

對於她那天發生的事情,宋渝和許常風都有個默契:先不問。宋滄原本也貫徹這個宗旨,他坐在病床邊檢查許思文昨天的住院費用單子,許思文忽然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

手術中少女的頭髮剃光,又在這三個月里長出了寸許。她瘦得厲害,面頰凹陷,更顯得眼睛突兀的大。虛弱的腸胃只能接受流食,好在攝入營養之後,她也漸漸有了說話表達的力氣。宋滄忙放下費用單,靠近了聽她說話。

「……老師怎麼樣了?」許思文問。

宋滄立刻懂了。他卻不能立刻坦白,醫生叮囑,現階段許思文還不能夠接受強烈刺激,她需要一段很長時間的靜養。

「我想知道。」許思文又說,「他們不肯講,我問你。我知道,我害了她。」

宋滄坐近,他思考了一會兒,開口第一句話是:「路楠一直都牽挂著你。這三個月里她一直後悔,當時沒能拉住你,沒能多問你一些問題。」

許思文微微睜大了眼睛:「她,恨我嗎?」

宋滄:「沒有。」

這回答讓許思文眼裡浮出眼淚。她這幾日牽挂著路楠後來如何,但精神不振,多睡而少醒。在有限的思考中,她已經預備著迎接來自路楠怨恨。

「她知道你是被肖雲聲脅迫的。」宋滄說,「我也知道。」

許思文完全怔住了。她的手抖得厲害,宋滄忙握在掌中:「思文,我們知道你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許思文的驚恐令她語言混亂:「我,我不……我不想……嗚……」

宋滄等到她哭了一陣停下后,才把這三個月里發生的事情詳細告知。從宋渝和許常風掌摑路楠開始,到肖雲聲指使梁栩和章棋捏造事實污衊路楠,路楠遭受的一切他都不迴避,許思文已經長大了,她應當為自己做的事承擔責任,更何況她摧毀的是另一個人原本可以順利、平靜的人生。於是連帶著他接近路楠、了解路楠和對她心動的經過,宋滄也沒有隱瞞。

「你們連燕子的事情也查到了。」許思文喃喃道。

在墜樓的前幾日,許思文已經接收到肖雲聲的授意。肖雲聲說他找好了地方,就在某個老師辦公室的窗下,許思文跳下去后絕對不會出事,窗子下面有草地、灌木和足以成為緩衝的喬木。她是安全的。

許思文聽得恍恍惚惚。那時候楊雙燕已經和她斷絕了聯繫,她還天真地以為楊雙燕只是生氣,病好了也不願意回來,但無論是肖家還是去楊雙燕媽媽的花店,都再也問不出楊雙燕下落。

是肖雲聲告訴她,楊雙燕已經「瘋了」。

許思文永遠記得肖雲聲那得意洋洋的、令人反胃的語氣,還有他緊接著的另一句話:「你也有罪。」

有罪就要贖罪,有罪就要接受懲罰。許思文在樂島學校徘徊的時候,充滿恐懼和不安。她不停翻看手機里自己和楊雙燕的合影,想到自己對楊雙燕做了什麼事,她對自己的憎厭一度達到頂點,連墜樓的痛苦也不覺得有多麼難以接受。

但在教室外看見路楠的時候,許思文停步了。她認得路楠。

得知楊雙燕一直被肖雲聲欺辱,許思文嘗試過幫助她。但她的「幫助」里,被楊雙燕察覺出有一些別的心意。感到愧疚的許思文不敢再跟楊雙燕聯繫,就連楊雙燕大雨天里在樂島學校外頭等她,她也不敢露面。

其實那時候她就知道,自己是個懦弱的人。後來兩人關係緩和,許思文有一天去找楊雙燕玩兒,在花店外看到了正跟楊雙燕揮手道別的女人。等女人走後,許思文問楊雙燕那是誰,楊雙燕神神秘秘:「幫過我的人。她剛剛鼓勵了我。」

至於鼓勵了她什麼,楊雙燕不肯說。但不久之後許思文就知道了——楊雙燕在肖雲聲身上製造了一場危及性命的流血事件。

在樂島學校的舞蹈教室窗外,許思文認出了路楠,她還是那頭漂亮的、打眼的酒紅色頭髮,整個人看起來又溫柔,又美麗,笑得這樣好。在路楠的辦公室門外徘徊的時候,許思文忽然想到一件事:她對不起楊雙燕,成為害她失常的幫手,那她若要給幫助過楊雙燕的人製造一場冤案,楊雙燕會怎麼看待她?

她猶豫了更久、更久。

「……後來我究竟怎麼想的,我記不起來了。」躺在病床上的許思文說,她失去了一部分記憶,零零碎碎,難以回憶,「我只記得,那個老師和我想象中一樣,是個很好的人。……你們還在一起嗎?」

她看著宋滄神情,知道了答案。

難得和別人聊起路楠,宋滄這一天說了很多很多關於路楠的事情。他發現自己對這三個月以來所有兩人相處的細節都記得極牢,彷彿是大腦在潛意識裡緊緊地扣留了所有記憶,它知道有一日宋滄會需要這些東西。

回到故我堂,宋滄沒開燈,也沒打算開鋪,斜躺在沙發上發獃。前兩日收貨、點貨,又要在醫院、家和店鋪之間奔忙,他沒有思念路楠的空隙。

今天他才覺得渾身難受。這罕有的難受他過去也曾感受過,父母出國時,救助的動物在懷裡死去時,和鍾暘道別時,得知小告即將失去視力時……他記得這種感受。胸口的悶痛和四肢百骸的無力,總是提醒著他:他即將永遠地遺失對自己而言極為重要的東西。

這種感受過去只是大風掀起的波浪。如今卻惡化成為海嘯。

看著空蕩蕩的故我堂,他捂住自己眼睛,顫抖地嘆氣。

手機響起,是「故我堂」微博收到了新的私信。宋滄本不想理,但私信接二連三。他拿起手機一瞥,未解鎖的屏幕上是一條文字:【可以領養你店裡的小三花貓嗎?】

小貓在傍晚的燈光里靜靜看宋滄。每天看到店門打開、關上,但出入的都不是路楠,它如今學會跳到宋滄身上,咬著宋滄的衣角發泄不滿。

宋滄點開微博,對方非常誠懇,列出許多自身條件:有房有車,工作穩定,感情穩定,收入優渥,家中小孩也喜歡貓咪,願意付出心力和時間,等等。

「……有人要養你。」宋滄對小貓說,「你去不去?」

小貓聚精會神撕扯宋滄的衣角。

「……你長得可真快。」宋滄把它抱起,想起第一次見它時,那蹲坐在石頭上瑟瑟發抖的小東西。

換做是他看到小貓,他也會救,但他絕對不會像路楠那樣跨過河堤欄杆直接跳進水裡。那夜路楠喝多了酒,微醺,他搭話時會很不滿地扭頭看他,目光里充滿了戒備和警惕。宋滄當時並不了解她,只知道她是「害許思文的女人」。路楠跳進水裡的時候,是他對這個女人產生興趣的瞬間。

「好奇」是點燃一切的火種。宋滄知道,但他沒想過火種會落在自己身上,燒起一場始料未及的大火。

小貓在他懷裡掙扎,像是感知到他的傷心,慢慢靜下來,收了爪子,用肉墊輕拍宋滄臉頰。

「……去更好的地方吧。」宋滄貼著它柔軟的小耳朵,很輕很輕地,「我不值得。」

回了私信,做了一頓潦草的晚飯,收拾店鋪時宋滄接到了宋渝的電話,是許思文堅持要問他一件事。

「舅舅,你知道燕子現在什麼情況嗎?」許思文語氣平靜,「你代替我去看看她,可以嗎?」

宋滄:「……你要做什麼?」

許思文:「等你告訴我燕子的現狀,我就告訴你我想做什麼。」

小貓在店門口忽然叫了兩聲。宋滄連忙回頭,推門而入的是拎著保溫杯的老頭,並非路楠。

之後的幾日都是燦爛天氣。不久前的暴雨彷彿洗凈了大地和天空,夏季正式來臨,炎熱但乾脆。

慈心精神病醫院對面的小吃店裡,路楠剛剛吃完一份餃子。

這是她蹲守這個醫院的第三天。

宋滄那日去見肖雲聲,彼此之間發生了什麼事,路楠現在不想見宋滄,因此無從得知。她決心自己行動,加之心裡有一個打算,在這幾日復盤所有事件的過程中,這個打算漸漸清晰,並且成為她現階段必須要做的事情。

要完成這件事,她得先找到楊雙燕。

通過沈榕榕,她從高宴口中得到了楊雙燕所住醫院的地址。宋滄雖然無法跟路楠取得聯繫,但遵守約定,把許思文做過的事情告訴了高宴。高宴並未知道兩人分開,一時口快,路楠聽得一愣一愣的。她萬萬沒想到,許思文竟然參與霸凌楊雙燕。

尋找楊雙燕成為當務之急。

幸運的是,當初報道事件的記者得知楊雙燕案件另有隱情,立刻來了興趣,願意和高宴一起加入案子的調查和記錄之中。他提供了楊雙燕母親楊墨每周探望女兒的時間,以及她車子的車牌號。

路楠早在兩天前已經見到了楊墨。

她不顧危險,伸手攔車,楊墨不認識她,搖下車窗詢問。但路楠才說了第一句「我想見楊雙燕」,楊墨立刻搖起車窗,急打方向盤離去。

昨日再攔,楊墨無動於衷,繞行離開。

今日醫院門前道路維修,只有一條車道通行。吃完午餐的路楠終於看見離開醫院的目標車輛,再一次站在車道中攔截。

楊墨探頭大罵:「你不要命了嗎!讓開!」

她身後漸漸堵了一排車,不停鳴笛。

路楠大聲說:「我知道燕子發生了什麼事,你可能沒聽燕子說過,我給過她建議。」

楊墨狐疑。

路楠:「我叫路楠,我不是記者,是樂島培訓……」

她從楊墨面上一掠而過的驚詫里,敏銳察覺楊墨可能知道自己。路楠立刻換了一句話:「許思文是從我辦公室里跳下去的。我知道她跟燕子的病情也有關係。」

楊墨愣住了:「什麼?」

路楠一怔,心頭忽然雪亮:被肖雲聲逼得「發瘋」的孩子,竟然從沒有將許思文做的事情告訴過母親!

兩個女人在一浪接一浪的鳴笛聲中對視。

「你上車。」楊墨盯著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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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絨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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