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楊墨對許思文的印象一直很好。一個乖巧的、有禮貌的小姑娘,雖然從女兒口中和許思文偶爾流露的態度里,她能察覺許思文有一個雖然富庶但絕對算不上幸福的家,但許思文到楊雙燕家裡來的時候,總是非常快樂的。她會幫楊墨做事,若在店裡,還會給店員打下手,比不喜歡研究花草的楊雙燕更勤快。
因是他人隱私,楊墨沒怎麼問過許思文家裡的情況。她只記得有一次,兩個孩子在店裡說話聊天,講著講著許思文忽然哭了,楊雙燕怎麼安慰都無濟於事。楊墨聽見聲音走過去,抱了抱許思文。許思文反手擁抱她,在她懷裡嗚咽。
後來許思文說,阿姨,你很像我的媽媽,以前的媽媽。
楊墨問:你媽媽現在怎麼了嗎?
許思文搖了搖頭,輕笑。
「那是五年前。」楊墨說,「我很久之後才知道,她撞見她媽媽和情人在家裡約會,聽見他們聊她的父親,原來父母都在外面有人,那個家形同虛設而已。不離婚的夫妻總有許多理由,為財產,為名聲,當然最常見的是為了孩子。許思文聽到的就是這些。」
先出軌的是父親,他有足夠的財產和人力,讓他體面地維持兩個甚至三個家。之後是母親,出於悲憤,出於報復,她尋找可以慰藉自己的人。在許思文十三歲的生日上,一家人和和美美,幸福快樂,父母都說:我們最愛的人是你。他們還彼此親吻、擁抱,像世上每一對榜樣般的夫妻。
之後不久,許思文便發現了兩個人隱瞞的秘密。
她開始懷疑「家庭」和「愛」的真義。充滿欺瞞、不安、背叛,卻還不停聲明「我們愛你」,才十三歲的她無法理解這一切,她用哭泣、反叛和憤怒來表達自己的困惑。
「也就是那時候開始,她跟燕子成了最好的朋友。」楊墨看著前方的道路說,「因為我也離過婚,燕子對不幸的家庭有自己的體會。」
車子停在海邊的道路上,樹木繁茂,海浪的聲音連綿不絕。不遠處就是縈江的出海口,平而寬的江面上有三三兩兩的浮標,離得遠了,在水面沉浮,看上去有些孤單。
路楠只隱瞞了許思文對楊雙燕的感情。一切都是肖雲聲的判斷,她不能確定,同時也不知道楊墨對這一切的反應。這是僅屬於兩個孩子的事情,她決定保守秘密。而其他的,關於許思文對楊雙燕做過的一切,以及她後來遭受的一切,只要是路楠知道的,她都全盤托出。
楊墨聽完之後沉默了很久很久,不停拍打方向盤,說不出話。
許思文遭受的一切很大程度上消弭了她的憤怒。楊雙燕的「瘋」,是一種急性的精神障礙,經過治療已經痊癒,但她此前被肖雲聲□□、□□而產生的心理障礙,仍影響著她的認知和行為。這一年的療養都在慈心病院進行,她已經離開看護病房,楊墨用更昂貴的價格把她安排進慈心病院後面的療養院里。
清醒的楊雙燕從來沒有跟楊墨說過許思文做過什麼。楊墨在家長群里看到有人議論,說以前初中因好看而出名的許思文被某個老師害得墜樓,群里也有不少人發和路楠相關的長圖,各種亂七八糟的事兒,她便多關注了幾眼。但這些她也從不向楊雙燕透露。她要避免楊雙燕激烈的情緒起伏。
「我對不起燕子。」楊墨說。
她和前夫離異,獨自一人撫養楊雙燕,並經營幾家連鎖花店,工作壓力巨大。和肖雲聲的父親相識結婚之後,她身上的壓力有人分擔,笑容也多了,比以前更快樂。這些楊雙燕都是看在眼裡的。
她的忙碌,讓她對楊雙燕偶爾的隻言片語並不在意。楊雙燕曾謹慎地對母親透露過,「哥哥罵我」「哥哥推我」。而那時楊雙燕正好進入了叛逆期,時不時因學校、交友甚至早戀的事情惹楊墨生氣。楊墨在她手機里發現很多張陌生男孩的照片,穿著附中的校服,端正清秀。楊雙燕甚至沖印出他照片,小心翼翼夾在書里,楊墨翻找出來之後,當著她的面逐張撕碎。
「她中考失利,進了博陽中學,我是不滿意的。」楊墨說,「我總是希望自己能把事業做好,把女兒管教好,好讓別人羨慕。她不能夠早戀,應該把全副精神都放在高考上,考上好學校,才能證明自己。」
「那不是早戀,只是她單方面喜歡對方而已。」路楠決定告訴她真相,「那個叫章棋的男孩子,正是欺凌楊雙燕的幾個人之一。」
楊墨久久說不出話。她眼圈紅了,輕輕搖頭:「我不是個合格的媽媽。」
因為此前楊雙燕的種種事情,讓她對女兒的說法失去了信任。加之肖雲聲在家中表現總是極好,楊墨直到楊雙燕捅下那一刀,才知道女兒隱瞞不說的事情有多少。
肖雲聲的父親下跪磕頭,請求她原諒。他在楊墨面前不停扇自己嘴巴,直到口鼻流血。楊墨那時候忽然感到一種毛骨悚然:這個丈夫也一直是完美無缺的,他說過,「雲聲像我」。
楊墨堅決離婚,出於維護楊雙燕聲譽的考慮,她沒有揭穿肖雲聲父子的謊言。離婚後不久,楊雙燕在學校發病,進了醫院,楊墨徹底斷絕與兩父子的聯繫,把楊雙燕保護起來。
「我之後的每一天都在後悔,燕子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要保護她,但我的保護實在來得太遲了。」楊墨對路楠說,「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路老師。你幫過燕子,我很感激你,但你的要求,我不能答應。」
路楠怔住了:「為什麼?」
楊墨:「我要她忘記這裡的一切。這個月底我們就要走了,離開這座城市,去別的地方重新生活。在她完全擁有自己的新生活之前,我不會讓她有機會回憶起這裡發生過的一切。」
「但是如果要將肖雲聲、章棋和梁栩他們入罪,燕子的證詞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路楠不願意放棄,「你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跟燕子聊一聊嗎?她應該記得我。」
「她不會願意跟你聊這些的。」楊墨堅持,「燕子得過精神病,又遭遇過那些……這些真的不是什麼好事,能忘記是最好的,我就是要幫助她忘記。你讓她做證人,指證肖雲聲他們,不就是要讓她重新回憶過去的糟糕事?」
「可是……」
「你不用再說了。」楊墨堅決道,「這種醜事,不必再提。」
路楠沉默片刻:「這是你的想法,還是燕子的想法?」
「沒有區別,我的想法就是她的想法。」
路楠忽然之間想起,自己曾被人用一種方式狠狠傷害過。她決定賭一把。「楊阿姨,你跟許思文的媽媽很像。」她看著楊墨說,「你們都不願意了解自己的孩子,聽她們真實的心聲。」
楊墨面上表情變化,從吃驚漸漸轉為憤怒。「出去!」她低吼,「立刻下車!」
路楠才關上車門,楊墨已經啟動車子,揚長而去。
路邊有公交車站,路楠在棚子下等待半個小時也不見一輛公車。抬頭一看,電子顯示屏上殘缺不全的一行字:暫停發車。
這裡是人煙稀少的海邊,道路尚未徹底修好開通,來來往往的只有泥頭車和抄近道回城的私家車。路楠想起前面不遠處就是縈江入海口,有個很大的濕地公園,那裡肯定有公車。她戴上口罩慢慢往前走,海風和燦爛的陽光很舒適,她心頭的鬱結不快消散許多。
見楊墨之前已經預料到,可能會遭到她的拒絕。路楠並未立刻放棄,至少她知道了楊雙燕的大致位置,還可以再想辦法接近。宋滄說得很對,必須在章棋和梁栩大學開學之前解決一切,否則事情會變得更複雜漫長。
單從楊雙燕沒對母親坦白一切來看,她仍在維護許思文。這樣善良溫柔又堅定的孩子,她畏懼的和楊墨畏懼的,也許不是同一件事。
路楠邊走邊想,忽然看見路邊有一對情侶正在吵架。倆人騎著遊客用的二人自行車,車頭幾十個彩色氣球。路過二人身邊,那男孩正解開車頭氣球,說著「不想要那就不要了」。路楠忽然起意,想問他們要兩個氣球抓在手裡,回頭時,氣球已經騰空了。
有兩個騰空的紅色氣球系在一起,繩子下有個精緻的寶藍色小盒子。男孩一驚,猛地抓住那盒子。女孩看看氣球,又看看他:「這是什麼?」
倆人都忘了吵架的事情,一個饒有興趣,一個面紅耳赤。黃色與藍色的氣球紛紛騰上半空,在藍天和陽光里燦爛如多色的夢境。
路楠後退,把空間留給這對情侶。她帶笑的目光一閃,在升空氣球後面看到了宋滄。
宋滄站在他的車子旁邊,遠遠注視路楠。
路楠嚇了一跳。她想象過兩個人重新見面的場景。她想過自己應該怎樣瀟洒甩頭,像孩子一樣任性,堅決不理會宋滄的挽回,或者像所有能夠成熟面對破碎感情的成年人,笑著打招呼,又大方又得體地問一句最傷人的、輕飄飄的話:最近過得怎麼樣?
然而當真見面了,她原來什麼都不想說,扭頭便走。
才走了幾步,身後宋滄已經追了上來,他抓住路楠的手腕:「桐桐。」
路楠心頭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她聽見自己陌生、粗魯的聲線,破音般低斥:「放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