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
今天,是鋼七連連史上的最後一天。
高城起了個大早,他像往常一樣,起床,收拾內務,穿上了熨燙的一絲褶皺也沒有的軍常服,帶好了軍帽,比往常每一次都要鄭重地站在軍容鏡前,看著鏡中那個看似體面,實則狼狽的自己。
鋼七連的最後一個連長,就在今天,要將鋼七連最後一批士兵送走,他不能失態。
外面的天剛剛放亮,所有士兵在連部樓下集合,高城將士兵們帶到了大門口,四輛軍卡已經停在了那裡,即將將鋼七連的戰士們帶往遠方。高城翻開名冊,開始逐個通知這最後一批七連士兵未來的去向。
「賈宏明!C團坦五連!」
……
「甘小寧!B團機步一連!」
「楊晨洪!C團坦五連!」
「宋堅!A團機步四連!」
「周毅!C團坦五連!」
「伍六一!B團機步一連!」
……
隨著那名冊越來越薄,留在隊列中的士兵也越來越少,等到高城讀完,他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合上名冊,他看向場中的每一個人,這些,就是鋼七連的血肉,帶著鋼七連的魂,各奔東西。他有一肚子的話想要說,可卻怎麼也說不出來了。
太陽出來了,那光太過刺眼,晃得他幾乎要流出淚來。他終究是什麼也沒說出來,最終擺了擺手,只有氣無力地留下了一句「解散吧!」
在場士兵,沒有一個人動,仍舊看著自己的連長,盼望著能再多待一會兒。
「解散!」這次,高城的聲音極大,可是仍舊沒有一個人動。高城走向了眾人面前,強撐著露出了笑容「好好乾啊!」他走過每一個人的身邊,鼓勵著每一個人「這都是尖子啊!」
他看見甘小寧眼含熱淚,還堅持著笑著對他敬禮。看見鋼七連最後一個士兵馬小帥哽咽著就要哭出來。看見每一個人都在看著他,在用他們最後的方式,與七連,與他這個連長告別。
他拍著每一個人的肩膀,念叨著「七連,七連!」希望每一個人即便離開七連,也不要忘了這裡,忘了在這裡學到的一切。可到伍六一面前,他卻真的快要綳不住了,就連聲音里都帶著了哽咽。
三連長和指導員湊了上來,將他團團圍住,給他遞煙,勸他不要看,可高城卻顧不上與這兩人寒暄,只想再看他的兵一眼。他將那兩人趕走,站在原地,看著軍卡將他們一個個帶離他的視線,帶離他的七連,帶離他的生命。
這一刻,他真切地體會到了絕望與無能為力。他想高喊,想怒罵,想對所有人喊不公平,想要任性地留下七連,留下七連的每一個人,可他沒有能力。想到和得到之間,還有一個做到,可他做不到。這種慾望與理智的極致撕扯讓他無法呼吸,他張開嘴巴,努力地汲取氧氣,卻還倔強地不肯讓人看出他的脆弱,一點聲音也不想發出來。對著再也沒有一個人的大門,他擺了下手,終究彎下了從未彎過的脊樑。
七連,散了。他對自己的承諾,無一成功,全部走向了最不堪的結局,他是個徹徹底底的失敗者。他失去了目標,不知能自己還能做什麼,還該做什麼。
七連的連部樓下,一個孤獨的身影站在那裡,那是許三多。那個曾經他深惡痛絕,或多或少影響到史今,讓他最喜歡的一個班長的軍旅生涯走向末路的罪魁禍首。他對著許三多毫無道理的挑釁,瘋狂地想要激怒這個人,想要痛痛快快地打一架,將所有的憤懣痛苦宣洩出去,可這個人卻像個木頭,毫無反應,甚至還莫名其妙地堅守著那已經毫無意義的衛生條例,清理雜物。
「你懂七連么?」
「不懂!」
「你知道七連多少次從屍山血海中爬起來,抱著那個戰友殘缺的軀體,看著那支離破碎的連旗,那些個千軍萬馬在喊勝利,在喊萬歲。七連呢?七連沒有聲音,他們只是埋好戰友,包好傷口,然後跟自己說,我又活下來了,還得打下去,你懂做兵的這份尊嚴么你!」
「不懂!」
「七連就是個人,就站在這!他比那房子還高,比那樹還高。傷痕纍纍,他從來就不倒,所以他是鋼!鋼鐵的意志鋼鐵漢!現在,他倒了,鋼融了,鐵也化了。就今天,五十七年連史的最後一天,你居然特么還想,還想特么清潔!我瞧不上你你知道么?你有兵的表你沒有兵的里,你做什麼事全都是為了別人的評價,沒有血性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七連的榮譽!就像你混過的所有地方一樣,七連不過是你混過的一個地方!」
高城看著眼前這個仍舊一動不動的人,忽然就沒了力氣「我懂了,這就是你的報復,蓄謀已久了哈!在全連就剩兩個人的時候,剩你我的時候啊,你就是我的地獄!」
他將自己鎖在了連部,像頭困獸一樣左衝右突,卻怎麼也找不到自己的走的路。他瘋狂地攻擊著每一個靠近他的人,用最惡劣的語氣,最刺耳的言語,想要將自己的滿腔怒火宣洩出去,可那都沒有用。最終,他向自己屈服了,用音響里的軍歌,遮住了他的嚎啕。
從七歲那年挨了父親的打后,他就再也沒有這樣哭過了。他不喜歡哭泣,因為那意味著示弱,意味著屈從,而他不願意屈從,他要做強者,最強者。可現在,他承認,這世界上就是存在一些事情,讓人無能為力,他也不是什麼強者。因為,強者也救不了七連,也留不下史今,更無法倒轉時間,回到與許思行初識的時刻。
「連長!連長!」隨著一聲巨響,連部的門被撞開,埋在被裡的高城看過去,來人正是許三多。他將臉上的淚水蹭到了被子上,假裝自己胃痛,艱難地維持著自己岌岌可危的,那作為連長的顏面。已經宣洩過痛苦的他終於能用正常的心態去看待許三多,而上午心態失衡之時對這個兵的怒罵,讓他覺得有些尷尬,他不知道要怎麼開口去道歉,只能用別彆扭扭的關心去接近他。可許三多卻似乎並沒有接受他這種「行為道歉」的意思。
看著重新黑下來的樓道,獨自躺在黑暗的卧室,高城感覺到了無邊的孤寂與寒冷,最終沒有敵得過對陪伴的渴望,抱著被子來到了三班。高城將被子鋪在了許三多的下鋪,等躺下的那一刻,忽然想到,這裡曾經也是許思行的床鋪,而那個時候,上鋪住著史今。那個時候的他,身邊有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兵,他們一起在最好的連隊,同甘共苦。年少輕狂,幸福時光,不外如是。
「許三多,跟我聊天!」
上鋪的人像是什麼也沒聽到,一言不發。
「我哭過了!」
「嗯。」
「兩個小時前,打死我都不相信,我今生能說出這四個字。現在說出來,覺得真平常。」
「嗯。」
「許三多我想看看你表情,你是在哪幸災樂禍呢?還是在那咬著牙樂呢?」
「沒有。」
高城聽著這人的回答,不甘心地踢起了他的床板,像個討要關注的孩子。許三多從床上探出頭來,看向高城。高城仔細打量半天,終於看出,這個人是真的對自己沒有絲毫嘲笑的意味。
「縮回去吧。」
許三多聽話地躺了回去。
「今天全連走光光,你怎麼沒有反應啊?你一向是本連眼淚最多的兵,拿的名次頂一個標準班,流的眼淚頂一個加強排。怎麼整的?麻木了!」
「不知道。」
「也許你小子,本來就城府很深?」
「不是。」
高城有點難過,他想要尋求一個人的陪伴,想要找個人說說心裡話,可是,許三多卻像一塊木頭,好像失去了共情的能力,與他無話可說。他怒拍床板「我這說、說的我嘴都幹了,你每次都不超過三個字!是或不是啊你!這天怎麼聊啊!」
許三多支起身「連長,我、我去給你倒水吧!」
「不用不用!你躺下!」高城自己走到了桌邊,一邊自己倒了杯水,一邊不信了這個邪「真就聊不起來了么?啊?」
「不是。」
聽了許三多的回答,高城更是無語,衝到許思行床邊,眼睛瞪得老大,語氣帶著威脅「你給我超過三個字!」
許三多看著高城,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這好像不是連長和代理班長談心。」
「誰給你談心呢,聊天,打屁,胡侃!你見過這號光桿兒倒霉蛋連長你?」高城端著被子坐回了床上。
「我在三連沒跟連長打過交道,我就見過你一個連長。」
高城將杯子重重地擱在了一邊,杯子里的熱水濺出,燙的他一個激靈「哎呀!就今天這日子你也沒忘了打開水啊你!這麼燙!」
許三多探出頭看著高城「我不是故意的。」
「行行行,算了算了,沒事。」
「我今天,我就不信,就聊不起來!」高城賭氣似的念叨,想了想,開了口「我跟你說個事吧,我跟別人都沒說過啊!我是、那個……被別人叫做將門虎子的那號人。我爸、我爸是……我先聲明啊,我從來沒靠過他!團里也沒有幾個人知道,人爭一口氣,有多少條路,我就走最難的那一條,才是自己的,對不對!」
「不知道。」
「這你也能不知道啊你!」
「我每次都走一條路,別的路,我沒走過。」
高城翻了個白眼,覺得自己問這人,就純屬多餘。可這傾訴欲像是泄洪,一旦打開了閘門,就很難憋回去了,他別彆扭扭地繼續開口「我、我從那個、軍校畢業那年,他正好當軍長,那個軍的就不說了!然後我爸……」
「咱們軍的。」許三多語氣平靜,卻像是在高城的心裡扔下了一顆炮彈。他連忙追問「你怎麼知道?」
「班長說的。」
「他怎麼知道?」
「全團人都知道。」
「班長說,怎麼可能全團人都不知道?也就是連長你自己,以為別人不知道。」
高城覺得不可思議,很難接受這個事實「不是、怎麼……怎麼可能全團人都知道呢?」他平復了許久,自嘲道「這麼說,我像只猴子啊……對著太陽活蹦亂跳,覺得自己天天向上呢還!其實別人看我不就是發人來瘋,跟自己摽勁兒呢么!」
「班長說,你有見識,有學歷,有理想,有思想,有抱負,有水準……」
「有水準……什麼都有的一隻猴子。」高城低垂著頭,像是被當頭棒喝后,得到了遲來的清醒。是啊,就算自己不開口求什麼,也足夠努力,但是有些時候,他還是不自覺的會將那些小時候看著自己長大的叔叔伯伯的縱容當做理所當然,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底氣,而那底氣,不正是他這麼多年依靠自己父親得來的。這世間哪有真正的理想空間,便是他,口上說著天天向上,身體力行的努力讓自己接近理想,可終究還是活在現實之中。
他耳邊忽然響起了史今的話,他說「連長,我真羨慕你和六一,你們的愛恨都那麼純粹,不管不顧,揉不得丁點的沙,像是活在夢裡一樣,而我們大多數,都是俗人……」原來,會騙他的不僅有許思行,還有他自己。原來,有那麼多真實,都被他忽視,他也是個睜眼的瞎子,活在了天真里。
「許三多,你知道我最一開始,為什麼那麼討厭你么?」
「因為我舉手投降。」
「是,也不是。只能說有一部分原因吧,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你跟我認識的一個人,有點像。這個人原本也是七連的兵,就住在我現在躺著的這張床上,他是我一起長大的朋友,我心裡,最好的兄弟。」高城吸了口煙,然後長長地出了口氣「我原本以為,我們倆可以一輩子做好兄弟,可是他背叛了七連。」
「班長說,那不是背叛。他只是做了一次選擇,無論選哪個,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噩夢選擇。」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么你!」
「我知道,許思行,鋼七連第四千九百零三的兵。」
「你怎麼知道?」
許三多沒有說話,可高城瞬間想通了,就像他以為大家都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軍長一樣,他將許思行打成七連的禁忌,也不過是一場給自己的自欺欺人罷了。
「你比他幸運,你遇上的是你的班長……算了,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麼,說不著,挺屍!」說著,高城將自己埋進了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