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達

通達

高城陷入了一個循環的夢境,夢裡,他看著七連變成了一座山,他興高采烈地爬上了這座山的頂峰,可還沒等他高興,天上忽然下起了暴雨,地面震顫,原本那樣堅不可摧的七連,轟然倒塌。他快速地奔跑,可速度跟不上這山轟塌的速度。轉眼,他便被卡在樹上,兩隻手,一手拉著昏迷的許思行,一手拉著正瘋狂反抗的楊曉峰。他死死拽著兩個人,努力地喊著救命,可是暴雨沖刷下,還是沒能撐住,兩個人都掉落了下去。高城看著落下萬丈深淵的兩人,心如死灰。他在山崖絕望的哭喊,痛恨自己的無能,可一個恍惚,高城發現他又回到了那棵樹上,一切像是又一次重演,他不願意妥協,更加努力地想要將兩個人都拉上來,可是仍舊失敗了。

就這樣周而復始地,高城已經不記得自己重複了多少次,他終於明白了史今的話,這就是一次不論選什麼都不會有好結果的噩夢選擇。他閉了閉眼,如果必須要進行一次選擇,他認了。

楊曉峰和許思行都是他無法割捨的存在,如果必須要做一個選擇……他鬆開了許思行的手,將楊曉峰拉了上來,楊曉峰看著高城「排長,那是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還是你的同袍戰友,你怎麼能……」高城看了楊曉峰一眼,沒有說話,那一瞬間,他腦子只有一個年頭,下去陪他。就這樣,他順著山崖跳了下去。

然而,這一切並沒有結束,他又回到了那處山崖,這一次,他沒有被卡在樹上,他看到了許思行死命抓著兩人,絕望的求救,最終鬆開了楊曉峰的手,將那個昏迷的他拉了上來。高城看著那個許思行,確認他得救后,一刻不停地下去搜救,終於想通了一件事情。如果非要選擇,他高城會選擇成全理想,然後與許思行一起死。而許思行選擇承擔罵名,然後與他一起活著。

不過都是選擇罷了,他的拋卻情意成全理想,與許思行的拋卻理想成全情意,誰又比誰高貴呢?顯然,許思行比他勇敢的多,起碼,他願意活著承擔,而他高城自詡剛強,卻以死逃避。

高城睜眼的時候,有些恍惚,他看到許三多在清理衛生,拍了拍許三多「你別動,一會兒我收拾。」

「不用了,快掃完了。」許三多回身繼續清理他昨晚扔了一地的煙頭。

高城坐起身,看了看手錶,正是每天戰士們出操的時間。想到剛剛結束的那個讓他飽受折磨的夢,他點了支煙,陷入到了自己的思緒之中。

許三多清理完衛生,動作利落的開始換鞋,往自己的身上纏負重沙袋,高城被他的動靜吸引,看著他在那裡忙忙碌碌,感覺到了一陣的羞愧。

「我一直在想啊,找人開個後門兒,把你或者我,總之調走一個。這是你的報復么,許三多?用我原來要求你們的東西來羞辱我,讓我每一分鐘都感覺自己是個沒用的人。」

「沒有。」

「給我一個理由。」

「你一直都很好。」許三多繼續往腿傷纏著沙袋,對高城道「你對人要求嚴,班長走後,你擔心我掉下去,代理班長。我知道,是指導員他的建議,要我負責人。我現在才明白,我們班長以前為什麼那樣對我。你讓我寫五千字檢討,是讓我自己想,我現在比以前想的多了,你要幫我改變。」

高城搖了搖頭「這、這都不是理由!」他看向許三多「你恨我就一件事,沒讓你送你的班長,是不是?」

「是,你和我是兩回事兒,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聊也聊不起來。」

高城對這番話產生了一些情緒,語氣中就帶了出來「是,平行線永遠也不相交么!」

許三多整理著胸前的沙袋,他沒有看高城,只兀自道「班長走了,我傷心。七連改編,你傷心。這是咱們倆唯一像的地方,那種滋味兒我知道,我不會在這件事上報復誰。你沒讓我送班長,我理解,人總得給錯事擔當後果。連長,沒事我先出去了!」

高城怒砸床板「你又幹什麼去,怎麼連隊都散了,你比原先還忙呢!」

「跑步,今天的一萬米還沒跑呢。」

高城感覺再一次遭到了羞辱,他擺了擺手,許三多離開了宿舍。高城覺得,這個時候還去堅持這些東西,就可笑了。可是許三多偏偏就會去堅持,而他高城還偏生在這個人的行動下,產生了一種感覺,七連還在。

許三多與往常一樣的訓練,整理內務,唱飯前一支歌,就好像七連還在。不,也許對他來說,七連真的就一直在,在他的心裡。高城不得不承認,許三多說他自己不懂榮譽,不懂做兵的尊嚴,但是卻做得比他這個什麼都懂的人好太多。信念這個東西,不能靠想,不能靠喊,而是身體力行的做出來的。在與許三多共同作息,同進同出一段時間后,他覺得,自己的心終於得到了平靜,而關於七連,他也終於能有稍許釋懷。他已經能平靜地與四連長談論何時來領取七連的物資,也能心平氣和地聽六連長分析他所謂的前程。

高城以為,這樣的生活他還能過一段日子,可沒想到,他的去向這麼快就定了下來。食堂里,六連長和指導員還在對他說著一些寬慰的話,話音未落,高城便接到了團部的命令。他原本還想要裝作若無其事的吃完,可是想到未來,七連只剩下許三多一個人,而這個人現在正一臉為他開心的樣子看著他,他覺得心裡過不去,食不下咽。他放下了碗筷,換上了軍常服,又一次在軍容鏡前打量自己。

現在,鏡子里的這個人,還是鋼七連的連長,也許回來之後,就不是了。

團長辦公室內,高城看著自己的調令,一時無話。

「看清楚了吧,還有什麼話說?」王團長知道,按照他高城的脾氣,他定然會有很多質疑,然後用各種方式去死守鋼七連,甚至違抗命令。

「這、這事兒跟我父親有關係吧。」

王團長看著高城,開始頭疼,果然,該來的還是來了「我就曉得你要問這個問題。師裡邊,有幾個曉得你父親是軍長的?」

高城自嘲笑笑「團里都知道,師里怎麼會不知道呢?我在團里威,營里橫,十六個連長我老大,我跟您都照常頂著干。我一直以為是靠我自己本事掙來的,可實際上,我就像公園裡的一隻猴子。」

王慶瑞有點驚訝「你今天,怎麼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高城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在團長的辦公室里轉悠著「也沒怎麼,就是終於有空想想了唄。」

「想想好啊,那我就實話告訴你,這件事情,確實和你的父親有關係。哪個軍官的調動沒有軍長的簽字啊?說沒關係那是開玩笑。說有關係呢,也就只那點關係,看你怎麼想。」

高城拿起王團長放在桌上的煙「我服從命令唄!」

王慶瑞沒想到他能這麼輕而易舉地轉過這個彎兒來「你今天,有點不對啊!」

高城夾著煙,看著窗外「這兩天,忽然想明白了一個道理。有容乃大,無欲則剛,容是別人,欲是自己,這樣的天地才跑得歡暢么,尤其適合機動部隊!」

王慶瑞有些驚喜,笑著看這個好似脫胎換骨的高城「你怎麼想明白的啊?」

高城放下了手裡的煙「這早熟的人吧,通常都晚熟,驕傲的人又很急性,這兩樣我都佔了。我認識一個人,就他、他沒做一件小事的時候,他都像救命稻草一樣抓著,有一天我一看,好傢夥,他抱著的那已經是讓我仰望的參天大樹了!」

「你說的是許三多?」

「對,這要擱以前,他做什麼事我都瞧不上,執拗的像個傻子。我現在這麼一看,這個信念這玩意兒,不是說出來的,是做出來的。您還記得他呢?」

「我怎麼不記得他呢?當初七連的連長死活都不要人家!」

高城被翻了黑歷史,不由得一臉不樂意。

「王叔,我、我有個要求。」

過去的高城,因為不想別人知道自己的出身,極少會這樣叫王團長,現在開了這樣的口,王慶瑞明白,一方面是高城終於與自己和解,另一方面,也是真心地作為一個晚輩,向他這個長輩的一種懇求,他看著高城「講。」

「我想帶幾個兵去裝甲偵察營。」

「許三多?」

「對。」

「不可能!」

「那、那我帶伍六一吧!」

「更不可能!你走我已經蠻後悔了!特別是通過這次談話!」

高城嘆了口氣,無能為力「那就沒了。」

「高城,三年的軍校,一年的排長,三年的連長,我希望你不要辜負這七年。」

高城點了點頭。

「走吧!」

高城敬了個軍禮,可走到團長辦公室的門口,他又轉了回來「我要再走了,七連可就剩許三多一個人了。」

王慶瑞背對著他「這不是你操心的事!」

高城無奈,只能離開。

回到七連的連部,他將調令放在辦公桌上,坐在了椅子上,打量著這個已經待了三年多的屋子。這裡有無數回憶,曾有過爭吵也曾有過嬉笑,曾有過得意也曾有過失意。他開始一樣一樣收拾自己的東西,一直到架子上的裝甲車模型,他頓住了身體,想了想,將模型抱到了桌子上,像是個頑劣的孩童,將戰車從左手邊推到右手邊,再從右手邊推到左手邊。

三年前,高城被提為連長,彼時他與許思行剛剛決裂,搬進連長辦公室的第一天,他將多年來與許思行的通信都鎖進了抽屜。今天,就在他作為鋼七連連長的最後一天,是時候將這枚鎖解開了。

高城從那戰車模型里掏出了一枚鑰匙,將鑰匙插進鎖頭,輕輕一擰,咔噠一聲,鎖開了,而他對許思行,對自己的心結,好像也就此解開了。拉開那被鎖住的抽屜,一股陳舊的木質氣息傳來,入眼便是一張畫,威風凜凜的裝甲老虎帶著生日帽,好不威風,他摸了摸這幅畫,伸手將抽屜里的所有東西都拿了出來,那裡面,是許思行這些年來,寫給他的184封信。時間橫跨了他們的高中,大學,和剛下連隊的青澀時光。他隨手抽出一封,熟悉的筆跡映入眼帘。

城哥:

你會不會覺得我有點粘人,剛打完電話,又要給你寫信。

現在是凌晨2:32分,我做了個噩夢,夢到我做了一件錯事,到底是什麼事情,我已經記不清了,但我記得,夢裡的你和爺爺都很生氣,無論我怎麼懇求,怎麼做,都不願意原諒我,不願意見我,把我一個人鎖在了房間里。我在房間里哭泣,可又怕你們聽見我的哭聲,我知道,你們不喜歡我哭的。恍惚間,天地好像都變了,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個陰暗潮濕,帶著血腥味兒的地下囚牢,身邊惡犬的氣息灼熱而腥臭,他撕扯我的血肉,我的靈魂,我的一切。我就這樣被它這樣一口一口地吃乾淨了。

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這一切都是一個夢,鬆了口氣的同時,又開始擔心,如果真的有一天,我做了什麼錯事,你會不會像夢裡一樣,再也不理我了?這麼問可真矯情,可是我真的好想知道啊。

這只是一封無病呻吟的信,你還是不要理我了。

--許思行

高城看著這封信,開始回想,那是他轉學的第一年,也是兩人通信最為頻繁的一年,他是怎麼回的這封信來著?哦,對了,他當時剛到新學校忙得焦頭爛額,好像真的沒有理會許思行,沒有給他回信。

高城眼前忽然出現了對抗結束那天,在營地與許思行的短暫見面。想到那個被他一次又一次刺傷的許思行,他感覺自己快要無法呼吸。

他又錯了。

那個驕傲而又性急的高城,蓋棺定論的東西好像永遠是錯的。

從前的他,沒經歷過信念崩塌的挫折,他看不上許三多,認為他只有兵的表,沒有兵的里,沒有血性也沒有信念,可事實呢?許三多才是將信念履行的最好的人。

從前的他,沒經歷過無能為力的絕望,他生許思行的氣,認為他是鋼七連的叛徒,可事實呢?事實就是,他將自己的想法強加給了所有人,將自己無法承擔的心理壓力,心安理得地轉化為仇恨,全部施加給了許思行。

而許思行唯一的錯,就是獨自承擔了一些,放任了他,讓他心安理得地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他。

他早該承認的,他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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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突擊]低溫灼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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