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陸韌古望著天空中接近滿圓的月亮,眉宇再次微微蹙了起來。
中元節雖未至,但今晚的頭痛卻更勝往年的鬼節。
這麼些年來,他的頭痛夜復一夜,從未停歇,且一年比一年更加嚴重。
尤其是在中元節,陰氣最重的那一晚,伴隨著頭痛欲裂而來的,是那些猶如地獄一般的妖魔畫面。
每每痛過清醒之後,腦中仍有零星片段閃過,真假難辨。
有時他甚至分不清那是夢,還是真的發生過的場景。
甚至於他曾心生懷疑,那似乎是他的另一種人生,是他在另外一個世界經歷過的事情。
只是不知,那是個什麼樣的世界,才能如此陰森可怖。
可每當他意圖再深想,想分辨得清楚一些,腦中浮現出的那些妖魔鬼怪卻又全都模糊起來,一切都飄渺如煙,什麼都抓不住。
看了那麼多名醫,都說他是因當年親眼目睹母后自盡,心有鬱結,才會生出夢魘。
興許吧。
畢竟當年母后死得過於慘烈,血流了一地……
以至於那之後的許多個夜晚,他一閉眼,就是滿目猩紅;一入夢,就是母親一刀一刀戳在自己腹上的情景。
那段日子,與他而言,生不如死。
可人哪,就是這麼奇怪,哪怕再痛苦,再艱難,可只要還有一絲念想,就能苟活下來。
而他的念想,卻不是什麼美好的東西。
只是那些讓他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仇人罷了。
這麼多年過去,倒也被他殺得不剩幾個了。
去年中元節那晚,他昏死過去之前,以為他熬不過去了,可後來還是醒了過來。
雖未死,但元氣大傷,被遲叔盯著卧床修養了好一陣子,說他人都快死了,還復什麼仇。
他本不想聽,執意要走。
他覺得或許他熬不過下一個中元節,想趁著還能喘氣,把該宰的人都宰了,該報的仇都報了。
但遲叔沖他發了好大一頓脾氣,說他要是真不想活,乾脆他親自動手,直接掐死他算了,省得一個二個的,整天為了他這破破爛爛的身體提心弔膽。
那還是他十六歲之後,遲叔第一次沖他發脾氣,鬍子都氣歪了。
不光遲叔不讓,鄒乞和全福也跟著瞎起鬨。
鄒乞挎著刀,耷拉個臉,往門口一堵,一副要想出去,先打死他的架勢。
還有全福,跪趴在地上,死死抱住他的腿,連哭帶嚎不讓他走。
被他們吵得心煩,他只好妥協,躺回了床上。
這一趟,就躺了許久,他復仇計劃的最後一部分,也因此耽擱。
後來又忙著登基,登基之後,又忙著打理朝政,林林總總,就拖到了現在。
如今又是一年鬼節將至,這陣子他就在想,或許今年是熬不過去了,剩下的仇人大概也沒機會親手將他們宰了。
沒想到,柳丞相那個老東西送進來的親生女兒,竟然誤打誤撞,成了他的「葯」。
就是不知,這葯是暫時的,還是能去除病根的。
今晚是熬過去了,但讀心術仍在,聽覺仍然異常,不知這頭痛,會不會再次複發。
若是這頭痛就此好了,那倒是喜事一件。
或許,那些耽擱的事可以往前提一提了。
畢竟,他不動,並不代表某些人就會放過他。
看,這不就又找上門來了。
陸韌古低眸,看向院中。
打鬥已經停止,金狼衛們拖著三具屍體,丟在了地上。
鄒乞飛身躍上房頂,拱手稟報:「陛下,今夜的刺客已經全數抓到,但皆已咬毒自盡,屬下無能,未能及時阻止。」
陸韌古語氣平淡:「無妨,想要我命的,無非就是那麼幾個。」
鄒乞頷首:「刺客身上沒有任何標記,有如此身手,又是這般招式路數的,應是楚國皇宮派出來的。」
陸韌古看著院中仍在搜尋的金狼衛:「傷了幾人?」
鄒乞神色一僵,頓覺丟人:「五人。」
「看來是這半年來沒有大戰,懈怠了,抓緊時間操練,近期隨我出趟遠門。」
陸韌古扔下這句話,轉身,踏著屋脊,腳尖時而點地,輕飄飄飛遠。
鄒乞神色一凜,朝著那已消失不見的背影拱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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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長寧宮,正翹首以盼的全福就迎了上來:「陛下,您可要沐浴?」
「嗯。」陸韌古應了一聲,脫了外袍往裡走。
當他看到那丟滿了粉紅色花瓣,花里胡哨的浴池,嘴角一抽,看向全福:「閑得慌?」
「奴才知錯。」全福張嘴就認錯,態度異常良好。
【陛下,奴才可冤枉死了!要不是您先頭拉著人家柳美人的小手不放,奴才哪能誤會您,這不都是為您準備的……】
聽著那頗為失望的嘮嘮叨叨,陸韌古沒說話。
頭不痛的時候,聽著全福的心裡話,也頗為有趣。
褪了裡衣,穿著里褲,踩著水進入浴池,靠著池壁坐了下去。
水波蕩漾,一枚粉紅色的花瓣漂到他的胸口,貼住了。
陸韌古捏起那枚花瓣,放到眼前看著。
這個顏色,讓他想起小姑娘那粉粉嫩嫩的唇,還有那句甜甜糯糯的「親親就要生娃娃」。
想著想著,陸韌古的嘴角忍不住上勾。
全福守在池邊,一直關注著自家陛下,見狀,也跟著笑了。
【沒想到,陛下這般清冷之人,居然喜歡這些花瓣,看,陛下都笑了。】
全福體貼地上前,拿起舀水的長柄大勺子,貼著水面,撈起滿滿一勺花瓣,就那麼嘩啦啦撒在了陸韌古的肩頭。
往日沐浴,全福也會拿著勺子往他身上澆水,一開始,陸韌古並未在意,只是拿著花瓣想著那單純得有些傻的小姑娘。
可當全福那一勺下去,他才發現不對。
一低頭,就見一邊肩頭到胸口,全都沾滿了花瓣,連身上的疤都遮得嚴嚴實實。
他一個大男人,如此模樣,用鄒乞私下裡總拿來罵金狼衛的話來說,叫什麼,哦,對,娘們唧唧。
陸韌古掃了一眼又興沖衝去撈花瓣的全福,語氣淡淡:「滾出去。」
全福一愣,臉上的笑意僵住:「是。」
隨後退後幾步,轉身向外走。
【陛下這又怎麼了,不是喜歡花瓣的嘛……】
他一個男人,喜歡什麼花瓣,陸韌古聲音冷了冷:「三丈外。」
全福這下不敢磨蹭,小跑著繞過屏風,到了三丈外。
這下清靜了。
陸韌古嫌棄地把身上沾著的花瓣全都扒拉掉,兩隻修長結實的手臂向後搭在橢圓形浴池的邊上,閉目養神。
聽著窗外傳來的夜風,水波的微微盪動,陸韌古突然覺得,夜晚也不是那麼讓人憎惡。
困意不知不覺襲來,陸韌古一個恍惚,差點兒睡了過去。
當手臂落入水中那一刻,他瞬間清醒。
隨後起身,帶起一片嘩嘩水聲。
寬肩窄腰,欣長勁瘦,又因常年習武,一身的肌肉緊繃有力。
他抬腳沿著水下台階走出浴池,水珠順著他已經濕透貼在身上的里褲滴落在地板之上。
拿過沐巾擦乾身體,換上乾爽寢衣,直接回了寢殿,上了床。
全福輕輕將床幔放下。
感受著一身輕鬆,陸韌古吩咐道:「明早記得給那位柳美人送些賞賜。」
全福面上一喜:「陛下您看賞些什麼?」
【陛下這還是頭一次賞東西給後宮的妃子,陛下對這位柳美人當真不同,就說他沒看走眼嘛。】
陸韌古:「你看著辦,總歸是一些姑娘家喜歡的物件。」
想想陛下私庫里那些女人家用的東西都快放得發了霉,全福建議道:「那不如賞些首飾,姑娘家都愛這個。」
陸韌古不置可否,揮了下手:「自己拿主意便可。」
全福歡喜應是。
陸韌古躺了下去。頭一挨到枕頭,破天荒頭一遭,濃濃的倦意襲來,眨眼間,就陷入沉沉的夢境之中。
夢境光怪陸離,但難得的,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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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若芊卻沒睡好,不是睡眠質量的問題,而是時長不夠。
以前在家的時候,不管是在杏山村,還是後來搬到縣城,她都是睡夠了才起。
可自打被丞相府接走,一路上馬不停蹄的趕路,累得她人都瘦了一大圈。
在丞相府倒是不奔波了,可又被關了起來,整個人精神萎靡得不行。
昨天好不容易到御花園裡緩過了勁兒,可學了一天的字,晚上又突然被拎去長寧宮誦經,雖然有驚無險,但神經高度緊張,回來之時已經不早。
等到和兩個丫鬟聊完各自睡去,已過凌晨。
雖說睡得沉,可天剛剛亮,就又被靈煙和靈芝給搖醒。
柳若芊半眯著眼,哈欠連連,任由二人穿衣穿鞋,擦臉梳頭,一頓折騰。
等被她們攙著坐到桌前,看著桌上滿滿一桌的早點,她才徹底清醒。
雖然這些漂漂亮亮的點心她也喊不出名,可一看就好吃。
小姑娘眼睛彎彎,高興壞了:「哇,這麼多好吃的。」
靈煙應道:「姑娘,這是福公公差人送來的,說是陛下賞的。」
靈芝歡喜地打開桌上一個精緻的首飾盒子:「姑娘,這些首飾也都是陛下賞的。」
姑娘就去誦了個經,今兒一早就得了這麼多的賞賜,而且是福公公親自送來的。聽聞姑娘還在睡,福公公還特意叮囑她們不必打擾姑娘。
如此看來,姑娘定然是入了陛下的眼,那姑娘就不用被砍頭了。
靈芝打心眼裡替自家姑娘開心,簡直要喜上眉梢。
可靈煙卻不動聲色,反倒有些憂心忡忡:「姑娘,按規矩,領了賞賜,您是要去給陛下謝恩的。」
柳若芊把手裡金光閃閃的步搖立馬放回盒子里:「那我還是不要了。」
雖然這些首飾好美,她很想要。陛下哥哥也很好看,可她覺著,還是盡量少見他為好。
身為一個小妖精,她的直覺,陛下哥哥他很危險。
要是總和他見面,保不準哪天她就露餡了。
靈煙嘆氣:「姑娘,陛下的賞賜,不可推辭。」
福公公還特意提點了,說這是陛下頭一次賞賜後宮的妃嬪,萬萬推辭不得,以免惹得龍顏震怒。
柳若芊笑容滿面的小臉瞬間跨了:「那要幾時去謝恩?」
靈煙想了想:「待會兒奴婢去打聽一下,看陛下何時下朝。」
柳若芊蔫蔫地點頭:「好。那待會兒吃了飯,我還要去御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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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柳丞相府。
柳家大公子柳思林,一身風塵僕僕地闖入了正院。
也不等丫鬟通報,黑著一張臉,直接闖入屋內:「母親,父親呢?」
正在喝粥的柳夫人嚇了一跳,勺子差點兒掉回碗里。
看清來人,柳夫人收回責備的話,滿眼欣喜,起身迎上去拉著他的手上下打量:「我兒,何時回來的,一路上可還好?可曾吃了早飯?」
柳思林沉默不語,等柳夫人問完,他一一回答過後,再次把剛才的問題問了一遍。
「你父親上朝去了。」柳夫人答。
「母親,孩兒聽聞妹妹尋回來了,可當真?」柳思林再問,語氣中彷彿隱忍著怒氣。
柳夫人面上笑容一僵,遲疑了片刻,不自在地把視線偏向他處,這才答:「是。」
柳思林咬著牙又問:「那妹妹如今住在哪個院落,孩兒去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