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柳夫人有些心虛地走回餐桌邊坐了,拿了個空碗盛粥,顧左右而言他:「林兒,你不是還未吃早飯,先坐下來喝碗粥?」
柳思林站在原地,固執地又問:「母親,您先告訴我,妹妹安頓在何處?」
柳夫人避無可避,只得答:「林兒,你妹妹進宮去了。」
柳思林袖子下的手緊攥成拳,手背上青筋畢現,極力忍耐下,語調才能保持平穩:「娘,為何?」
從柳思林進門開始,他一直喊的都是「母親」,可這一聲,他喊了「娘」。
聽到那聲飽含怒氣,又滿滿無奈的「娘」,柳夫人紅了眼眶。
她放下勺子,看向自己一向穩重孝順的兒子:「林兒,你這是在質問娘嗎?」
對於柳夫人的倒打一耙,柳思林一口氣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來,憋悶得慌。
「都出去。」他揮了下手,冷臉吩咐。
見母子二人爭執,屋內的丫鬟婆子們全都低頭看地,聞言,魚貫而出,頃刻間走了個乾乾淨淨。
門關上,柳思林再問:「娘,這麼多年了,好不容易將妹妹找回來,為何要送她入宮?」
柳夫人拿出帕子拭淚:「林兒,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陛下那邊追得緊,咱們柳家再不送人進宮,怕是全家都要被降罪。」
柳思林再忍耐,語氣還是控制不住地有些咄咄逼人:「那為何是妹妹?柳沐瑤呢,為什麼不送她進宮?」
柳夫人抬頭:「娘也想過的,可是你父親不同意,說是沐瑤的婚事他另有安排。何況,沐瑤她也不願意……」
「她不願意?」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柳思林打斷柳夫人的話,偏頭直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好一會兒,他上前一步,滿目悲傷:「母親,我只想問您一句,您還記得那個連路都走不穩,卻總是拿著糕點,撲進您懷裡喊您『娘親吃糕糕』的小姑娘嗎?」
「娘,您還記得那個叫詩詩的小姑娘嗎?」
「您可還記得,詩詩才是您的親生女兒!」
「如果找回來,就是為了送她去死,那又為何找她?讓她無論在哪,哪怕窮,哪怕苦,就讓她好好活著不好嗎!」
柳思林喉嚨發哽,一句一句,把心裡壓抑了許久的質問全都問出來,可卻沒有絲毫輕鬆,更加透不過氣來。
他收到信,說妹妹已經找到,他片刻未曾耽誤,立即啟程。
得知宮中一直在催著送人,又深知自己的相爺父親一心只有權勢,只有柳氏一族的興旺輝煌,他生怕妹妹成為那顆棄子。
於是日夜兼程,馬不停蹄地往回趕。
可他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一進城,就得知妹妹已經被送進宮去了。
他憤怒至極,失望透頂,一路狂奔回府,直奔正院。
他就是想代妹妹問上一句,到底是為了什麼。
如今問完,柳思林定定地看著柳夫人,靜靜等著。
「詩詩?」柳夫人喃喃重複。
這麼多天,刻意不敢深想的畫面,一瞬間湧入她的腦海。
想到那粉粉嫩嫩窩在她懷裡咯咯笑的小姑娘,柳夫人捂著臉痛哭失聲:「詩詩,是娘對不住你,是娘錯了!」
想到那小小的,奶聲奶氣喊他哥哥的小姑娘,柳思林目眥欲裂,再也待不住,轉身往外走。
走到門口,停下腳步,轉身又問:「妹妹如今,叫什麼?」
柳夫人一愣,停住哭:「柳若芊。」
「柳若芊,芊芊。」柳思林慢慢重複了一遍,匆匆離去。
待到出門,只聽屋內傳來柳夫人的大哭聲,一向孝順的他卻黑著臉一直走,腳步未有一絲停頓。
行至院門處,遇到過來給柳夫人請安的柳沐瑤。
「大哥,你回來了。」柳沐瑤目露驚喜,笑著迎上來。
柳思林卻像沒看到一般,連個眼神都沒給,直接越過她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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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林面色陰沉,急匆匆回了自己的院子。
同樣風塵僕僕的隨從柳南迎上來:「公子,水備好了。」
柳思林眉頭緊蹙,面色凝重:「讓柳北召集人手,所有。」
柳南臉色大變:「公子,您這是?」
柳思林沉默不語,進了門,繞過屏風,脫衣入水。
整個人縮進水底,埋了許久,才起身。
劇烈呼吸了幾口空氣,柳思林抹掉臉上的水,咬牙冷聲道:「我要進宮要人,若是要不到,今晚就去把人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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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冷臉離去的柳思林,柳沐瑤的貼身丫鬟小聲嘀咕,憤憤不平:「大公子今日這是怎麼了,沒聽到您說話嘛!」
當著下人被下了臉面,柳沐瑤面上有些掛不住,卻佯裝不在乎:「罷了,大哥剛回府,定是有要事要忙。」
二人向正屋走去,走到一半聽到屋內的哭泣聲,柳沐瑤臉色變了變,吩咐丫鬟不必跟著,疾步快走。
一進門,就見柳夫人坐在餐桌前,以帕捂面,正在傷心大哭。
丫鬟婆子圍了一圈正手足無措,見柳沐瑤進門,全都鬆了一口氣:「大姑娘,您可來了。」
柳沐瑤上前,扶著柳夫人的胳膊,輕聲細語開口:「娘,您這是怎麼了?」
柳夫人看向柳沐瑤:「瑤瑤,娘是不是錯了?」
想到剛才柳大公子那漆黑的臉色,再一聽柳夫人這話,柳沐瑤心思一轉,有了猜測。
她不動聲色攙著柳夫人起身,走進裡間,扶著她在榻上坐了,隨後撲通跪在地上。
她仰著頭,一臉果決:「娘,您還是把沐瑤送進宮去,把妹妹換出來吧。」
柳沐瑤雖然不是柳夫人親生的,可好歹是她自己親手養大的;加上又是當年孩子丟了,傷心難過之際,來到她身邊的,陪她度過了那難熬的日子,給她帶來了許多慰藉。
這麼多年下來,柳沐瑤又一直乖巧懂事,母女二人的情分,早已和親生母女沒什麼兩樣。
這次,把那孩子接回來時,她有過猶豫,有過為難。
一個是親生,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
毫無儀態,舉止粗鄙這些就不說了,最主要的和她完全不親近。
母女相見,她抱著她難過哭泣的時候,那孩子竟然把她推開了,絲毫沒有要和她這個親娘親近的意願。
且張口閉口都是她養父母家如何如何,對相府把她接回來甚為不滿。那一刻,她心寒了。
而另一個,雖是抱來的,可卻溫柔端莊,孝順懂事,處處合她的心意。
短暫的猶豫過後,當相爺提出送那孩子進宮時,她雖心有愧疚,但並沒有阻攔。
畢竟,以相爺和天子的關係,入了宮的那一個,大概率是活不了幾天的。
她就當,那孩子四歲那年丟了之後,再也沒找回來過吧。
可沒想到,林兒一回來,就上門來興師問罪。
他一句一句「詩詩」,一句一句質問,勾得她傷心難過,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錯了。
可哪怕她做錯了,也已無法挽回,人已經送進宮去了,又怎麼能由著他們說換就換的。
更何況,她也捨不得面前這個貼心乖巧的女兒。
柳夫人伸手把柳沐瑤扶起來:「你這孩子,說的是什麼胡話,不說換不出來,就算能換,也不知還來不來得及,興許……」
一想到那孩子有可能已經沒了,柳夫人再次以帕拭淚。
柳沐瑤坐在她身邊,陪著一起落淚,又是把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又是變著法子安慰柳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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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丞相府正院上演母女情深的時候,柳夫人口中那說不定已經沒了的小姑娘,正在皇宮的御花園內歡快地爬樹。
「靈芝,幫我一把!」
小姑娘今天換了一顆樹爬,樹杈有點高,她雙手抱著樹杈,兩條腿吊在樹下,踢蹬了好幾下,愣是上不去,只好出聲讓靈芝幫忙。
她全然忘了,先前靈芝就說要幫她,她非說自己行,把靈芝趕一邊去了。
「好嘞,姑娘。」聽到自家姑娘召喚,靈芝笑著應了一聲,抱著小姑娘的腿,輕輕鬆鬆往上一送,就給她推樹上去了。
小姑娘慢慢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樹榦坐好了。
隨後低頭,沖樹底下拿著經書捂胸口的靈煙笑著說:「靈煙,你念吧,我跟著背。」
嚇得不輕的靈煙回過神來,打開經書開始念。
姑娘已經見過陛下,她無需再四處瞎打聽,當務之急,是教姑娘把經書念會。
雖然她覺得姑娘還是在醉花宮學的好,可姑娘和靈芝都堅持說在這樹上,姑娘保准學得更快。
雖然她不大理解,可想到昨天姑娘從御花園回去那神采奕奕的樣子,她決定聽姑娘的。
靈芝去放哨,靈煙在樹下一句一句念。
柳若芊坐在樹上,晃蕩著兩條小腿,跟著念。
很快,靈煙就發現了自家姑娘果然沒有騙她。
在這學,姑娘就跟開了掛一樣,學得那是相當快啊,剛教過兩遍的,她居然都能背下來了。
學生學得快,靈煙這個老師欣喜異常,教得更加起勁兒。
這一起勁兒,主僕幾人一時就都忘了要給皇帝陛下謝恩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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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韌古昨夜好眠,早起神清氣爽,直接去上朝。
到了朝堂之上,難得地和顏悅色,沒有訓斥任何一位臣子。
弄得滿朝文武面面相覷,都在心中猜測陛下有何喜事,還是鬼上了身。
處理完政務,陸韌古直接回了長寧宮。
全福伺候著換了常服,並笑著稟報:「陛下,賞賜都給柳美人送去了。」
提起柳美人,陸韌古先是想起了那雙小鹿眼睛。
既然全福說女人家都喜歡首飾,想必她見了賞賜,也會笑吧。
想到那雙受了驚嚇就瞪圓,高興起來就彎成月牙的眼睛,陸韌古眉宇間柔和起來。
全福小心打量著自家陛下的神色,見他如此,才接著說:「想必過一會兒,柳美人得知您下了朝,就會來向陛下謝恩的。」
謝不謝恩的,陸韌古倒是不在意,但見見那一身古怪的小姑娘,他倒是覺得頗為有趣。
陸韌古吩咐道:「你去準備些姑娘家喜歡吃的點心果子。」
備些吃的,留她多待一陣子,看看能不能套出什麼話來。
全福歡天喜地應了,樂顛顛把一些準備妥當,還讓人特意去御花園剪了一些花插在花瓶里,把一向清冷肅穆的長寧宮,布置得有了些許花前月下的氛圍。
聽著全福心裡的嘀嘀咕咕,看著他忙忙碌碌,陸韌古冷嗤一聲,卻也沒阻止,只是歪在榻上拿了一本閑書在看。
本來還有奏摺要批,可全福說柳美人很快就會來,那乾脆等她來了,先和她聊聊再說。
可左等右等,全福都抹著腦門的汗跑門口看了好幾遍了,也不見柳美人來謝恩。
陸韌古等得有些不耐,抬手打了個響指,一道黑影閃現,單膝跪地抱拳:「陛下。」
陸韌古吩咐:「你去看看那柳美人在何處。」
暗衛應是,閃身不見。
可還不等暗衛回來,鄒乞卻先一步來稟:「陛下,柳相家的大公子柳思林,進宮求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