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少爺安明頂著太陽,站在安郡公書房前的庭中已近兩刻鐘了。雖然時節上正值盛夏,但北遼位於神州北方,遠離中原,國都上京城更是依天柱山而建,這幾個能算作是夏天的月份自然是不會讓人感到過於炎熱。

即便如此,安明身邊從侍的丫鬟還是捧著冰鑒,裡面放著冰鎮的酒釀,隨時可替安明取來解暑。安明側目看了眼,見其中的冰塊已經化了大半,便說道:「紅珠,這些瓊華夢我這會兒先不喝,放回冰窖里去下次招待來客吧。」

紅珠身上的錦緞綉著華美無雙的圖案,她揚起掛滿金釵珠玉的秀髮,聲音嬌軟:「少爺,常總管吩咐過下人了,這些從冰窖里拿出來的酒若是不喝,便直接扔了便是。咱們金琳園裡的東西哪有用過第二次的?還拿去給那些客人喝,若是讓郡公知道少爺您這麼說,少不得又惹郡公生氣呢。」

安明嘴唇動了動,想再說些什麼,瞧見紅珠這般隨意的模樣,也只得心下一嘆。

紅珠見說動了他,心中不免得意,笑道:「少爺您可真是全天下最富貴的人兒呢。將來繼承郡公的家產,就是天下第一富了。奴婢昨日還和其他人說笑,咱們金琳園才是天下第一奢華府邸,那什麼江南姑蘇謝府,還有天奉廣陵王的玉瓊苑,怎可與咱們並稱三大園林?咱們洗手用的那可都是香水香膏,主子們每日都換新的錦織穿,那謝府玉瓊苑出來的丫鬟給咱們提鞋都沒資格。」

安明搖頭道:「江南謝家雖然是敵國天奉人氏,卻是不可與廣陵王比較。先有謝靈章護國安邦,後有謝子行護持朝堂,三年前,又有公子謝蒼梧以十五歲的年紀三元及第。謝家三代人,前後不過一甲子,卻做到了他人百年無法完成的事。」

紅珠不服氣地撅了撅嘴,說道:「那還不是三年了一點消息都沒有,那謝蒼梧連個官都沒得做,說不定徒有虛名呢。嘻嘻,依奴婢看,少爺還是別讀那勞什子書了,考取功名又有何用,那些大官不也三天兩頭腆著笑臉湊到咱們金琳園來?」

安明握了握拳頭,片刻后又鬆開了。

果然,和她討論這些無用。安明隱隱明白,父親這個郡公的爵位是如何得來的。他父親安濟鳴不過是走了滔天大運,以富可敵國的身家,成了朝堂上那些權貴眼裡的搖錢樹罷了。那位年輕的北遼國主,雖然才二十歲,但以他整治朝堂的狠辣和在軍中的威望,安明確信三年前他剛即位便封安濟鳴為郡公,絕不是傳聞的因當時受到門閥權貴的壓迫而妥協。

國主蕭凌,光是上京地區揮手便有五萬鐵騎呼應,什麼貴族,什麼門閥,在五萬北遼雪刀之下還不是飛灰。

什麼年紀輕輕不足為懼,這個國主分明就是一頭擇人而噬的猛虎。

安明作為安郡公的長子,自然是要接觸安家的產業,安家與上京城各大家族明裡暗裡的交易,他都有所了解。國主此舉封出身農夫的安濟鳴為郡公,便是有藉此剷除朝中之蛆的念頭。

富可敵國,可是和功高震主一樣,不是什麼好詞。

遺憾的是,這座金琳園已經沉淪在那數不盡的財富里,唯有他一人頭腦清醒,也有能力將安家從這趟駛向死淵的馬車上拉下來。他的想法便是考取功名,在朝堂中逐步取得一席之地,至少能給國主留下較為不錯的印象,對安家改觀。

前年安郡公和天奉廣陵王當著天下人的面比富,築園擴府,開湖挖河,僅是這還不算,安郡公還遣人去往神州四方收羅奇珍異寶。瑪瑙美玉已可當石子鋪路的普通貨色,珍禽異獸乃日常家宴的必備菜肴,安郡公甚至從南海購得鮫珠作照明,從東瀛尋來異獸賞玩。聽聞廣陵王愛美人,後院中美妾數百,安郡公也在北遼重金搜羅美人,若不是北境美人總體上實在比江南中原水土養育的柔婉佳人差了一線,廣陵王就被全方面比下去了。

而就在比房中美姬輸了的那天,安郡公大擺筵席,邀請上京所有的權貴,讓每人都帶一位美姬歸去。若有美人被留在金琳園,則安郡公當場讓侍衛拔刀殺美人。只那一夜,上京城外的亂葬崗就多了幾十條冤魂。

這一切,那個年輕國主都坐在高處的皇宮中冷眼旁觀。安明確信,蕭凌當時應是杯酒對冷月,心想著的卻是這麼多的錢財,花在北遼軍上,對軍力該是巨大的提升。而全程坐在父親身邊看人們在酒池肉林中恣意狂歡的安明,始終死死攥著拳頭,沉默不語。

回想起那些美人香消玉殞前絕望的目光,安明覺得此刻的陽光異常刺眼,不由地呼吸又急促了幾分。

名利、聲望、財富、權柄……

這些,這些,來得這般容易,還不都是靠……

安郡公掩著的書房門被輕輕推開,探出了一對小巧的繡鞋,安明的思緒驟然綳斷,心神被那道慢慢走出來的明媚嬌影完全佔據。

「姐姐……」安明咬住舌尖,直到將他心裡湧起的那股熾熱旖念壓下去,他才露出笑容,快步迎了上去。但看見她臉上的紅色指印以及略顯蹣跚的步伐,安明立刻沉下臉,雙手扶住她,壓抑著怒火說道:「姐姐,爹又打你了?」

安寧伸手揉平他豎起的眉毛,笑道:「不妨事的,是我不好,又沒能找到比九魚圖更讓爹開心的寶物,下次我再去試試。」

「姐姐!」看著面前佳人柔弱的模樣,安明怒從心生,「他們真把姐姐當成發財的工具不成?簡直是……」

「阿明。」安寧伸出食指抵住他的話頭,輕聲說道,「你我雖不是一母所出,但我視你亦為最親近的人,我有你這麼關心就夠了……爹有事找你,莫惹他生氣,我先走了。」

安寧揉了揉安明的臉頰,露出了嬌艷的笑容,輕輕推開他,對著紅珠點了點頭。一如往常,婢女只淡淡地行了一禮,在安寧走遠后,她不屑地笑了笑。

「不過是個尋寶玩具罷了。」

當然,背身走進書房的安明沒有聽見這輕飄飄的一語。他邁過門檻,一眼便看見掛在牆上的那副九魚圖。畫上,九條紅金不一的錦鯉在蓮葉中嬉戲,栩栩如生,安明每見一次都不由地感嘆作出此畫之人畫技高深,難怪在見識過天下所有名貴字畫后的安郡公依舊對它鍾愛無比。往常一件珍寶再稀奇,安郡公也不過賞玩個把月就丟了或者送人,而這幅由安寧五年前帶回來的九魚圖,卻是在金琳園的書房內一掛就是五年。

安明只來得及瞧上幾眼,就聽一側茶室內傳來中年男人陰沉的嗓音:「還不進來?」他收回落在九魚圖上的視線,快步走入茶室,只見面容陰戾,身材略微發福的男人正坐在中央盯著他,左側還放著一根棍子。

他剛才,就是用這根棍子……

安明眼皮一跳,火氣又竄了上來,但是面對這個男人,他還是忍著沒發作。

「爹,您找我?」

安濟鳴看著兒子,見他的穿著符合自己定下的規矩,略微滿意地說道:「不錯,我安濟鳴的兒子,不能比皇子穿的差。」

「也無甚重要之事,我問你,園裡最近是否有人消失?」安濟鳴說道。

安明一愣:「園子里每天都有新的丫鬟輪替,有些換出去了便不再回來,爹是指?」

安濟鳴不耐煩地擺手道:「不是指那些東西。是否有人憑空消失?」

「這個……」安明思考片刻,答道,「孩兒並不清楚,稍後便去問問常總管。」

安濟鳴面色晦暗,咬牙切齒地說道:「多半是朝中有人看我不順眼,又使了些小絆子。明天朝廷有人來園子里調查,不過不是什麼重要人物。既然無甚要緊,你去應付一下,能用銀子解決的事情你做主。」

「可是巡捕司的哪位捕頭?」安明對父親這麼敷衍的態度大為失望,看來他還沒把朝廷放在眼裡。前陣子被抄家的那些貴族可不少,幾乎都是因為看起來雞毛蒜皮的小事,安家可不能將把柄落在朝廷手裡。賄賂官員,這事情可大可小,還好安明心裡有數,能給父親兜著底。

不過,至少得打聽一下來者何人,好做準備。

安濟鳴搖搖頭,隨口說道:「聽說是什麼鎮妖司,司監從沒上過朝,怕是朝堂上沒甚權柄,連見國主的資格都沒有。你無需在意,隨便打發便是。」

「是,孩兒告退。」安明放下心來,的確是他沒怎麼聽過的部門,看來問題不是很大。

吩咐廚房做一桌好菜正常招待一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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