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十二

天空中,霧龍崩碎,龍王巨尾卷過,狂風成卷,將空中散落的妖族盡數接住,落回了海市中。

敖迦化為人形,落至眾人面前。

他沒有多看地上形容凄慘的玉珠夫人,此女心氣已散,又失蚌珠,榮損一體的海市都即將沉入海底,她甚至都活不過半個時辰。

堂堂活過萬古歲月的龍王,又豈會去和一個將死之人計較,即便她挑釁在先,以敖迦的位格,又何必去落井下石。

龍王脾氣好,卻不代表,被鎮壓在海底的另一位火氣全無。

何況,流夜本就全身都是火氣。

她放下瑟瑟發抖的阿浪,掌心騰起的火焰溫度,絲毫不遜色龍焰。

「可否想過自己會是這般下場?」

玉珠夫人沒有回答,鮮血將她的衣裳染紅,她緩緩站起身,原本溫和的眉眼被倦意填滿,無視了流夜,拖著步子緩緩走向乾啟。

白絲纏繞間,她抱出他的軀體,感受到這具肉身內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生機正在散去,她彷彿又變回了那個脆弱的小蚌妖,將臉深深埋進他溫度不再的胸膛,兩行清淚緩緩流下。

那隻替她解開鐐銬的手不會再有機會替她梳發了,她也再也,感受不到那般溫良的注視了。

行逆天之舉,終是遭到命數的玩弄。

流夜掌心火焰陡然漲大了一圈。

「前輩且慢。」

流夜回眸,看著蕭煜,沒有說話,那將要落在玉珠夫人身上的焰光卻是沒有減弱半分。

對於這位得了瑤姬殿下賞識的年輕人,流夜能給的耐心有限。

「怎麼,她要取你一身仙人血,你卻要在這個關頭救她?」

「前輩誤會了。」蕭煜說到,「她既然做下了這等事,便該自嘗惡果。定海珠毀去了海底那陣法,她此刻的迴光返照也持續不了多久,前輩何必,現下就取她性命呢?」

「何況,她一死,由靈氣構建的海市瞬間便會消散,這裡昏死過去的全部妖族,都會葬身大海。」

流夜眸光微動,殺意終是淡了下來,冷哼一聲,將手放下。

換做上古之前,她何曾管過那些妖族的死活?便是與自己有微弱血脈聯繫,將自己奉為先祖神明的族群,在被滅之前,她也不曾回應過那些可笑的請願。

弱肉強食,本就是天地最原始的規則。

可是,現在不同了,妖族凋零至此,她雖隨侍瑤姬大人左右,居於姑瑤山中依舊可以不理俗世紛擾,但若真的任由這些僅存的妖族後代死去,妖族,就真的沒有未來了。

「你打算如何救?」

這下輪到蕭煜沉默了。

龍王敖迦與流夜無疑都算是當世最強的那一批存在,可這二位再神通廣大,總不能憑空變出船隻。至於讓龍王現出原身,帶著所有人騰雲離開這類想法在一開始就被蕭煜否決了。

世上,可有什麼人有資格乘真龍遨遊太虛?

敖迦能在與霧龍搏鬥中不傷任何一妖,已是仁至義盡。

至於流夜……額,蕭煜覺得那次送他回北遼,已是這位脾氣火爆的大能容忍度的極限了。

玉珠夫人不願取出乾啟體內的本命蚌珠,那便隨時都有可能死去。

有沒有辦法讓海市暫時不崩塌,又有足夠時間等到船隻來援呢?

答案,他其實早就思考出來了,只不過,幽盈不會喜歡就是了。何止是不會喜歡,想必之後的幾個月里,自己身上又要多出不少蛇牙留下的洞洞了。

蕭煜緩緩呼出一口氣,說到:「煩請流夜前輩,前往最近的海港,尋幾隻空船來。」

流夜深深看了他一眼,破空而去。

「龍王陛下……」

敖迦抱臂一笑,對於這個來自北遼,與白子麟有著千絲萬縷淵源的年輕人,他接觸不多,但眼中還是有了幾分欣賞之意。

「本座其實十分不喜那個稱呼,你喚一聲前輩便可。」

蕭煜此刻帶著傷,那該有的禮數仍是一絲不苟,行禮后,說到:「勞煩前輩,以蒼龍之軀,暫時托起海市片刻。」

敖迦沉吟了一會兒,看了眼那邊四肢酥麻正和幽盈一樣剛剛爬起來的易青嫵,似乎是明白了蕭煜打算做什麼。於是他不再多言,微微頷首,輕描淡寫地躍入大海。

阿浪不知所措地抱著定海珠,抬頭望著蕭煜:「恩公……」

蕭煜卻在這時解下了面具,微笑著將它放至阿浪手中,輕聲說到:「阿浪,接下來可否按我說的做?」

阿浪點頭如搗蒜:「只要是恩公說的話,我都聽!」

「在我說可以之前,不要睜開眼睛。」

畢竟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若是給這孩子見了,她怕是終生難忘。

東方亮起一束光,漫天星辰黯淡下去,此刻即將天明。

「易姑娘。」

蕭煜扶穩搖搖晃晃的二女,低聲喚道。

「本姑娘只是一時大意……」易青嫵覺得身為神獸,三兩下就被一個血脈遠不如自己的蚌妖制服有些丟妖,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到。

幽盈冷冷地看著蕭煜扶著別的女人的那隻手,蹙緊眉毛,卻也知道眼下不是鬧彆扭的時候,索性偏過頭去不看。

哼,至少她自己是被先扶起來的。

「易姑娘,在下需要你做一件事。」

蕭煜背對著曙光升起的方向,易青嫵有些難以看清他的面龐,海風捲起浪花,潤濕了蕭煜額前碎發,卻讓他原本朦朧的雙眼看上去忽然有神。

易青嫵無奈地笑笑,說到:「要讓你失望啦,我的寶庫里,沒有飛梭那種東西,帶不走這些妖族的。」

「在下指的是,易姑娘那點石成金的本領,可在此刻發揮大用。」

易青嫵愣了一下,露出恍然的表情。

是了,整座海市都是由玉珠夫人靈力所化的白霧凝成,如今若是將其轉化為另一種物質,自然可以制止海市崩塌。她與生俱來的天賦,可將一切所觸碰之物轉化為金子,不論是死物,還是生靈,自然也就包括了這片海市。

只是……

「海市太大了,本姑娘修為不夠,即便耗盡精血,也不可能將它點成金子。」

「在下明白,所以……」蕭煜將她的手緩緩移至自己胸口還在滲血的傷口上,在易青嫵和幽盈同時瞪大雙眼的表情下,平靜地說到,「在下需要易姑娘做一件從一開始你就想做的事……」

「將我的心,吃掉吧。」

神州妖族無不渴求的仙人血,自然能大幅增強妖族修為,若是吃下蕭煜的心臟,將海市點成金市,自然是不在話下……

理是這麼個理,但這話落在她們的耳中,可就引發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巨大反應。

易青嫵懵了一瞬,旋即眸中尷尬之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狂喜。

「哎呀,哎呀,這可真是……真是讓奴家好生意外……不曾想,蕭郎竟如此大膽,當著她人的面,人家可是會不好意思的喲……」易青嫵得了蕭煜親口準話,語調連著眼神都變回了當初還是安寧時的那副嬌媚模樣。

可以光明正大地將他生吞活剝了,雖然易青嫵此刻動的不是心,而是胃袋。

到底是清蒸好,還是紅燒更適合呢?

「你……找……死……」

易青嫵撫在蕭煜胸口的手被猛地甩開。

若陰間最可怖厲鬼在此刻出現在陽間,瞅見了幽盈這副模樣,怕也得嚇得哭爹喊娘,一路連滾帶爬逃回閻羅殿,抱著閻王爺的大腿,哭訴說還是陰間更陽間一點。

幽盈的神識隱隱有崩壞的跡象,四顆尖銳的毒牙閃爍著寒光,那雙原本幽綠的眸子更是染上了深深的血紅。

她一把揪住蕭煜的領子,將他拽到跟前,幾乎是鼻尖相貼,死死盯著那雙不能再熟悉的冰眸,寒聲道:「你是我珍藏的吃食,竟然敢叫別的女人,吃你?!」

「當初在杭州城,我就該將你從頭到腳吃的乾乾淨淨,讓別的女人連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

「好好好,好你個忘恩負義的蕭煜,我現在就把我早就該做的事做了!」

蕭煜被這般揪著,暗道一聲心累,有氣無力地說到:「自然……不是真吃,你究竟是想到何處去了?幽盈你做什麼!」

「嗤嗤……」

瞧見幽盈開始撕扯蕭煜的衣服,易青嫵終於綳不住了,笑得前仰後合。再次抬眼時,眼中哪裡還有半分方才刻意裝出來的魅意。

不知幽盈到底是急到了何種程度,碰到了蕭煜身上哪裡,讓這位向來性子淡然的男人都惱怒地側過腦袋怒斥易青嫵:

「易姑娘可是覺得這般逗弄我們很是有趣?」

易青嫵的確是想看看幽盈徹底急眼的模樣,也的確未想象到,她會瘋到這個地步,竟是打算當場就把蕭煜辦了。

可是,若是沒她添的這一把火,天知道這兩人還要這樣彆扭到什麼時候。

而且,誰讓蕭煜那話說的那般歧義,可不是她故意讓幽盈多想的哦?

幽盈稍稍冷靜了一點后,依然不肯放過蕭煜,死死瞪著他。

易青嫵觸摸著蕭煜心口的傷,這次認真地說到:「失了心臟,你不會有問題么?仙人血也不足以幫你重新長出一顆心吧?那是妖,不是人能做到的事情。」

蕭煜淡淡答道:「一炷香時間內,應當能保持身體生機不滅。」

「若是過了一炷香?」

「那可能需要請龍王前輩出手,將軀體冰封,帶回北遼請麒麟前輩想辦法了。」

「那若是……」易青嫵盯著蕭煜心口流出的血,那味道鑽入她的鼻腔,妖族原始的本能開始躁動,她眼底閃過一絲血色,語氣危險:

「我忍不住,真的將你的心吃下肚,煉化掉,該怎麼辦呢?」

這個問題似乎不用蕭煜來回答,幽盈的眼神已經表明答案。

哪怕是天涯海角,她都會追咬過來,不死不休。

蕭煜自是看不見幽盈的可怕眼神威脅,輕笑道:「最好還是不要吧,畢竟,煉化過程很痛,在下其實也是,有點怕疼的。」

「哈哈哈哈哈……」易青嫵有些不記得自己上一次這般肆意地笑,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興許那時,天道還未成,故人還未離。

手掌插入溫熱的胸膛,易青嫵看著蕭煜的面色驟然蒼白,不再猶豫,將那一顆溫柔的心臟,小心翼翼地掏了出來。

確認蕭煜在昏死後,生機沒有消失,易青嫵這才緩緩舉起掌心裡搏動的血淋淋的心臟,一點點吞入口中。

此過程里,她盡量避免了牙齒與它的觸碰。

畢竟他可是囑咐過,自己是怕疼的。

幽盈抱著蕭煜血色盡失的身子,死死盯著易青嫵的咽喉,哪怕她有一絲吞咽的苗頭,她都會毫不猶豫撕開那漂亮的雪頸,將他的心臟奪回來。

易青嫵閉著眼,伸舌舔去嘴角殘餘的血液,再度睜眼之時,那對金色的獸瞳呈現出從未有過的耀金色澤。層層氣浪自她腳下擴散,咆哮的海浪在觸及的瞬間便被撞碎成無數晶瑩。

易青嫵伏下身子,雙掌貼在海水浸泡之下的海市地面,繁奧的紋路自她後背上方亮起,在海風中交織纏繞,形成一層光圈。

然後是更大一圈的第二層、第三層……直至第九九八十一層,已然籠罩這片海域全部。

八十一層光圈疊加,在升至最高空時,轟然落下。

翻騰的浪花忽然靜止不動了,光圈籠罩範圍內,一切非生命物質皆開始凝固,漸漸變成了真金。

易青嫵站起身,這朝陽初升之時,盤繞在她周身的金光磅礴浩大,破開天幕,直衝太虛,巍巍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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