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陽光灑落,寒氣與靈力交織形成的這座海上都市已然徹底化作了一塊完整的巨型金山,在水面下支撐的巨龍離去后,緩緩沉向深邃的大海。
玉珠夫人懷抱著乾啟的身體,海風拂過她原本柔軟的嬌軀,卻是連一根髮絲都無法帶起。
她與海市一心同體,自然也就逃不過易青嫵的點金之力。從發梢開始,她的身子已經變成了金石,托著乾啟後背的左臂也不再柔軟。
脖子以下的水潤肌膚正在被金子向上侵蝕,很快佔據了她小半張面龐。
她不是不可以取出蚌珠,以此挽救自己的性命。但當定海珠出現的那刻起,她就失去了繼續活下去的意義。也許早在乾啟與天宮金神同歸於盡的那一刻,她就該隨他而去了。讓他一個人在黃泉路上孤單了這麼多歲月,她可真是個失敗的妹妹。
蚌珠可護他身軀不朽,說來還得謝謝那隻小貔貅,把她的身子變成真金雕塑,大海為棺,她與乾啟這也算是,生死相依了吧?
如此也好。
玉珠夫人緩緩閉上雙眼。
終究,還是好想再看看那雙將她從枷鎖與黑暗中解救的眼睛啊。
「……珠兒?」
睜開殘存的右眼,她竭力低下螓首,剎那百轉柔情。
乾啟胸口的傷痕依舊,但他的那雙眼睛,和記憶中的一樣明亮。
啊,是了,她恍惚地想起,蕭煜身邊的那個小姑娘,是鮫人來著。
鮫人之淚,可喚醒新生的靈魂。
難怪他不顧心口的巨大血洞,在心臟複位后,便帶著那小姑娘來到她跟前。
那位蕭公子,可真是個心善的好人。
雖然肉身沒有完全修復,依靠鮫人淚強行喚醒的靈魂,只能在軀體內停留幾息,但這一刻,她覺得千萬年的光陰都不及。
乾啟抬起手。
他曾無數次親昵地揉過自己的秀髮,可是她已經不能夠羞澀低頭再次觸及他指尖的溫度了。
手指卻撫上冰冷堅硬的面龐,玉竹夫人已經無法聽見他的聲音,靠著殘留的右眼,她讀出了他唇間的低喃:
辛苦你啦,妹妹。
乾啟眼中的神光黯淡下去,象徵著世間最後一位仙人魂魄消散。南海上空,本該消隱的星辰突然紛紛亮起,光芒耀眼,隨後如雨落,在天幕上下起了一場星雨。
玉珠夫人輕輕閉上了眼,眼角凝落一滴清淚,倒映著乾啟安詳的睡顏,以及她帶笑的眉眼。承載了二人千年光陰的淚珠,與海天上的盛景一起,墜入蒼藍的深處。
……
天奉,神都太安。
晨曦落入三百丈高樓摘星閣內,照在閣中白須老人的衣角上。老人枯守了一整夜的星盤在此刻終於停轉,他盯著星盤上最終呈現的氣象,凝眉推算了良久,敲了敲桌案。
三道黑影忽然出現在他身後,單膝跪地,將頭顱深深埋低,彷彿這個形容枯槁的老人就是他們虔誠侍奉的神明。
「南海有異,似有妖族大妖出世。」
老人不再多言,三道黑影憑空消失。
半個時辰內,天師府半數影衛悄然離開太安,直奔南海而去。
……
北遼,上陽觀。
白子麟從打坐狀態醒來,望向南方,搖頭輕罵道:「這小丫頭,也不知道收斂些……」
……
天奉邊境,一隊游騎在原野上奔襲,肩膀處有白羽飄飄。
領頭背著一桿黑槍的年輕人忽然勒馬,整隊白纓游騎跟著停了下來。騎在他前方的灰發校尉順著他的目光朝南天看去,除了流雲什麼都沒捕捉到。
「看啥呢你,昨晚沒睡好?趕緊巡視完回營吃烤羊,補一覺去。」
謝白翎看著那抹金光消失在天穹深處,說道:「沒什麼。」
魏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揚起馬鞭。
「對了,昨夜梓韻寄來了兩件禦寒春衣,我平日穿一件就夠了,另一件你拿著,別以為自己修為高就不會生病。」
「好。」謝白翎輕笑。
……
雪山之巔,南海孤島,各自行路的兩對師徒同時回首。
……
神州西北,地宮深處,似是亮起兩個巨大的猩紅燈籠。巨獸停止了咀嚼,幽冷的聲音回蕩在布滿骸骨的宮殿內。
「看上去,也會很好吃啊。」
……
江南,姑蘇城。
昨夜微雨,庭中春桃迎著晨光綻放,圓潤花瓣間綴著無數晶瑩水珠。桃花是人間絕色,尤其是此時剛入春,諸多花卉花期未到,它便是一等一的好顏色。
如果堂前沒有立著這位少年的話,的確如此。
少年肩膀微濕,站在他身側的白衣少女小嘴微張,打著哈欠,似乎是剛從睡夢中被喚醒,半睜著眼眸,嘗試站著打盹。
但她眼角的餘光始終落在少年身上。
衣衫潤濕,該給公子更衣了。
她想起前年公子十三生辰那日,騎馬過長街,滿樓紅袖招,便是這對桃花眼,看亂了不知多少女子的芳心。
白馬落花度春風,當得人間第一流。
可那些縮在閨閣的女子們,又怎會知道,這位公子實則與她們的夢中情郎大相徑庭。
少年雖是站姿挺拔,面上輕鬆,可說出來的話,卻暴露了他此刻的萬分忐忑。
「紫瀾,你說,娘親這回不會用劍鞘抽我吧……」
少女自覺偷看他的側臉太久,略微垂下視線,俏臉微紅,答道:「奴婢不知,不過夫人那般溫柔的人,想來是不會下手打公子的。」
少年緊繃的身子還未放鬆下來,就聽少女接著說到:「雖然,夫人夜裡進入公子房間時,還意外翻出了公子珍藏的那些畫~作~就是了。」
少年眼前一黑。
他正欲說話,忽然心有所感,回身望向南天。
蒼穹澄澈,少年自然什麼都看不到。
少女眨了眨眼,疑惑道:「公子怎了?」
少年凝望著天空,喃喃道:「不知,就是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手邊缺了根雞毛撣子。」
「我看你是想吃雞毛撣子的打。」
堂內,一襲白衣的女子面上含著微怒,如瀑青絲只用一根簡單的木簪作裝飾,正快步走出來。
少年一個激靈,面上擠出几絲笑意,說到:「娘親……」
「謝雲舒,你的膽子越發大了啊?為娘和你爹不管教你,你便如此放肆?」少年的容貌到底是繼承自她,哪怕是十分惱怒,女子生氣的模樣依舊讓滿庭桃花都失了顏色。
「深夜帶妹妹溜出家,就為了去吃什麼豬蹄子,若是清心淋雨感染了風寒,你這個當哥哥可知心疼?」
少年唯唯諾諾:「我有把外衣拿來給清心擋雨……而且,她吃得比我還香的說。」
「你還委屈上了?」
「沒有沒有,娘親您消消氣,莫氣壞了身子,您身子本來就不太好……」
「為娘氣的是你們喜歡吃那東西?深夜出門,兩個十四歲的孩子,若是遇上歹人,將你們當街擄走?為娘去何處救你們?」
「是不是,玄語離家太久了,少了人對你嚴厲,你就越發放縱?」
聽到提起那個姐姐,少年渾身一個哆嗦。
「今日你不得出門,閉門抄書,傍晚考校。紫瀾不準幫他。」
少女輕聲答道:「是,夫人。」
一老管家匆匆走入庭院,對著白衣女子恭敬說到:「夫人,沈家三爺到訪,說是四公子付了銀錢,讓沈家準備了二十斤的豬蹄今日送來,人親自提著食盒正在前廳候著,您看……」
空氣一滯。
少年將頭垂得更低。
「抄書三日!」
……
甲板上,蕭煜悠悠轉醒,心口的疼痛並未因為心臟與經脈重新連接而減輕多少,他欲起身,被一隻冰涼的手按了回去。
幽盈低頭看著枕在自己膝腿上的這個男人,冷冷說到:「心都剜過了,這般重的傷,就給我老老實實躺著,等你好了……」
幽盈一字一頓,咬牙切齒道:「我,再,和,你,慢,慢,算,帳!」
「……」蕭煜能真切感受到她的情緒,心道自己又錯估了「藥罐子」在她眼中的價值,無奈道,「好,依你便是。」
幽盈這才收回了掐著他腰腹內側軟肉的手,冷哼一聲,看向斜倚在船舷上,笑著看戲的易青嫵,惱怒道:「笑什麼笑?還沒和你算賬呢!搶了我的第一口吃食,你最好趁我現在沒工夫動手,有多遠滾多遠!」
易青嫵調笑道:「可我不是原封不動地吐回來了么?難不成你還想要那些已經被我咽下去的血?要不我試試能不能嘔出來?」
說著,她作勢乾嘔。
「滾!」幽盈惱火地說到:「他心臟上全是你的口水,噁心死了,這要我日後如何下嘴?」
「還有,明明最後沒有必要弄出那麼大的動靜,花里胡哨,分明就是借著他暫時拔高了修為,還想昭告天下你破境了不成?」
誰知易青嫵厚顏無恥地點頭道:「當然了,打架可以輸,打不過可以跑,但是場面一定要盛大,格調一定要高深。」
她看向蕭煜,笑意吟吟:「這可是……某位你望月仙門的前輩教我的呢。」
蕭煜對於她的打趣已經習以為常,淡淡說到:「易姑娘這是要走了?」
易青嫵沒有否認,說到:「蕭公子這是,捨不得人家了?」
腰間軟肉再次被掐住,蕭煜倒吸冷氣。
易青嫵撩開額前被海風吹拂而起的髮絲,望向海天交界處的紅霞,輕笑道:「是啊,四方雲遊過了,想看的景都賞了個遍,結識了你們兩個還算不錯的人,我這勉強稱得上是第二世的人生,意外的讓我,感到舒心呢。那些還沒尋到的答案,似乎也沒有那麼重要了,既然無緣,那便罷了,若是有緣,自有得解之時。」
「鬧騰的日子差不多了,的確想,尋個落腳處,嘗試過下安穩的生活。」
幽盈聽得一身蛇皮疙瘩,冷笑道:「你可別告訴我你打算隱姓埋名,再成個婚,相夫教子。」
「這個主意確實不錯呢……蕭煜,你怎麼看?」易青嫵壞笑。
「唔?嗯,咳咳……」感覺到腰上的力道陡然加重,蕭煜支支吾吾地說到,「我記得……易姑娘當初是打算做個教書先生?」
幽盈像是聽到了什麼驚世駭俗的東西,連掐蕭煜的力道都鬆了。
這個女人,去教書?
未來聽她講課的學子,到底是遭了多大的孽?
「走了哈。」
「你到底在想……」幽盈尚未回神,再轉頭時,只聽輕微落水聲,旁邊已然沒了易青嫵的身影。
就像相遇之時,易青嫵的離去也是這般突然。
幽盈怔住了,好一會兒后,她低聲說到:「若是你請她加入鎮妖司,她是會答應的。」
「嗯。」
「為什麼不挽留她?」
「她與我說過,想做教書先生。」
「僅是如此?」
「僅是如此。」
「……」
「天下雖大,總有再見之時,你不必……嘶!」
「好啊,你竟還想著與她再見面」
「幽盈,最近你是不是越發不講道理了?同晚雪姑娘也是,見面一定吵架……」
「你覺得是因為誰?!」
「……阿浪在何處?」
縮在甲板另一處的阿浪聞言,畏畏縮縮地舉起手:「恩公,我在這。」
方才黑裙姐姐實在是太嚇人了,她半點聲音不敢發出,生怕自己也被捲入了恩公爭奪戰。
蕭煜溫聲道:「龍王前輩贈送了一葉綻靈草,上岸后,我們先幫你兄長恢復腿傷可好?」
阿浪感動得無以言表,暗暗發誓回家后一定要給恩公立個牌,日日拜謝。
不去管那小姑娘在那千恩萬謝,幽盈雙手捧著蕭煜的臉,強迫他與自己上下對視,哪怕他無法看見她眼中盈動的光。
蕭煜喉節滾動,面上罕見地流露出一絲慌張。
「幽盈你……」
阿浪捂住了臉,黑亮的大眼睛透過指縫可勁兒瞧著他們。
「答應我一件事,不然……」幽盈上身伏得越來越低,清涼的呼吸明明落在蕭煜的面具上,卻讓他蒼白的面容浮現極淡的緋紅。
「……我現在就把你吃掉。」
「……你說便是。」
「日後,無論發生什麼,你再做出這樣不顧性命的決定,一定要先和我商議。」
「……」
黑髮垂落三分,觸及甲板。
蕭煜的呼吸驟然一促。
「我答應你!」
身上一輕,蕭煜如獲大赦,側過頭,小口喘著粗氣。
「相信以蕭大官人的品性,向來是說到做到。」
「……那是自然。」
幽盈直起身子。
哼,臭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