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蕭煜御風而行的速度極為恐怖，若從大地上仰望，只能看見視野盡頭的天邊有白虹閃爍，筆直掠過天空，瞬息已至另一邊的地平線。

虞晚雪一路低頭，目之所及，山川原野，城池國度皆迅速從她下方後退消失。飛行了半日後，她不由地感嘆道：「我們速度這麼快，都還沒到那什麼昊天仙闕，這神州天地究竟有多寬廣哦……」

「這還只是人域，那頭還有一座妖域，若不是修仙者，在這個時代怕是一輩子都看不到這些雄奇瑰麗的景色。」

「我說呀，好不容易這般體驗一次，咱們也不必火急火燎地去阿玉身邊當大蜡燭吧？」

「要不下去逛逛，見識一番風土人情，再過去也不遲嘛……」

蕭煜回頭，看她揪著他衣角，目光游移的模樣，大致就猜出了她的想法。

有些話已經說開了，現在無非就是，想尋機會與他多獨處一會兒。

或者說，她想在鏡中世界來一場約會。

蕭煜明白這回的事件並非類似以往鎮妖司的任務需要他嚴肅對待，他也並不確定秦良玉化身的那位沈清棠是否真的在昊天仙闕，何況他也對別人的感情羈絆沒有什麼八卦的心思。他不清楚青南前輩讓他們一同進來的用意，若想了解部分歷史，他借用著蕭景和的身體，在這片時空里何處去不得？便是依了虞晚雪，帶她遨遊神州也不是什麼難題。

只是事到如今，他已不能再當著她的面裝傻。

既然無意招惹人家，那便不要給出一絲曖昧不清的機會，即便這對她來說應當算是十分殘忍的決斷。

蕭煜醞釀了一番，正要拒絕，迎著虞晚雪透露著些許期待的眼神，忽然如鯁在喉。

他很清楚自己心中矛盾的源頭，他不該成為任何人的牽絆，這條透支壽元換來覺醒仙人血的命並不值得她人垂青，無論最後復仇成功與否，他都只有一年不到的時間可以活了。

所以對任何靠近自己的戀慕，他都可以拒絕得毫不猶豫。

幽盈在外人面前總是故作冷血，其實她也不過是個偶爾會傲嬌毒舌，涉世不深的善良姑娘罷了。

以半妖之身，行大善之事。

世間罪惡橫行，人心尤為險毒，當初安寧的死便歸咎於安家惡毒的貪婪。而正是有虞晚雪這般純粹的人存在，才讓他明白，這個世道除了滿目的苟且，還有一片江湖，在那兒，總會有人仗劍天涯，飲盡風流，斬盡世間不平事。

往昔如此，今時仍是，未來亦不會變。

他是雙目失明，欣賞不了紅衣女捕頭的颯爽英姿的確是一樁遺憾，但她卻像清冽的月光照進了自己污濁的內心，此後，凡空凈明。

蕭煜自認並非矯情之人，對她們生出好感便是生出了，內心坦然承認此事。但這就是最艱難的地方，他不忍心看見自己欽佩欣賞的劍俠，再露出那般黯然神傷的表情。就如同現在，他忽然就無法在她含著希冀的目光下，說出那冰冷傷人的拒絕之言。

萬般糾結，千絲盤纏，不過如是。

人這一生不應該過早遇見太驚艷的人，就像那年春好桃夭，少女羞澀微垂的側顏，便是人間絕色。往後餘生，紅塵紫陌，哪怕是霧染幽蘭，雪渡明月，依然擠占不去他心底那一折桃花的明艷。

蕭煜恍惚了一下，忽然靈台大震，心湖中警兆大作。

這是面臨危險時，蕭景和這具身體的本能反應。

虞晚雪還沒反應過來，就見蕭煜猛地撲上來，一把將她抓近身，二人抱作一團朝著下方的大地墜落。

「你做什麼……」

虞晚雪話音未落，便透過蕭煜的肩膀，看見了他們上方的天穹亮起刺目的白光。蒼天裂開了一道口子，一青一藍兩道光虹從中竄出，一瞬間，天地間狂風聚集，暴雨傾瀉。

兩道光虹不斷碰撞，衝擊的餘波化作光柱四散，其中一道包含著巨大毀滅力量的光柱正巧擦著蕭煜的後背劃過，吞沒了他們方才站立的地方，擊中了下方的秀麗山峰。

山峰化作了齏粉，在原位置上出現了一個巨型坑洞，深不見底。

虞晚雪被蕭煜救下，但下面的城池就沒那麼幸運。狂風凝成巨刃，暴雨傾注長槍，將原本繁華的城池切割得支離破碎，不知多少凡人連哀嚎都未來得及發出就被這突然降臨的災難奪去了性命。

而這些攻擊，本不是沖著無辜之人去的。

天穹高處，兩道纏鬥的長虹經歷了無數次交手，終於在一次激烈的碰撞后各自反向彈飛，佔據天空東西兩處，遙遙對峙。

神光消退，露出了降臨凡間來者的真容。

站在東邊天空的那位藍發飛揚，天地間的雨水落在他身旁自動匯成一道道水流，柔順地圍繞他流轉。相較於他的遊刃有餘，西邊天空上的那位就顯得有些狼狽，青色長袍上有多個洞口，隱在袖子里的右手指甲正在滴出血珠。

「因乎，汝久居正神之位，吾不過是水神大人座下輔神之一，汝卻已在吾手中敗了七次，可還有麵皮自命不凡？」

說完，見對方那張髮絲凌亂的臉露出暴怒的神情，他心滿意足，譏諷地輕哼一聲，以雨幕破開蒼穹，化為流光再度遁入其中。

風神因乎面目猙獰，死死盯著雨神消失的地方，恨不得追上去將他碎屍萬斷，但猶豫再三后，他還是沒能提起勇氣。

「啊啊啊啊啊啊！」

因乎惱羞成怒，將遭受的恥辱盡數發泄在這方天地，狂風切割大地群山，絲毫不在意會有多少無辜生靈葬送在自己手上。

颶風肆虐，下方滿目瘡痍的城池內，忽然升起一道白影，直奔空中猶在發泄怒氣的因乎而去。

「住手！」應是此地修為最高的老者手持長劍，鬚髮倒豎，目眥欲裂，攜著凌天劍氣全力攻伐向因乎。

蚍蜉撼樹。

蕭煜旁觀，內心嘆道。這老者不過真仙境，即便是盛怒之姿態，又如何能敵得過天宮神靈？

果然，風神因乎回身一瞪，氣流就將老者卷飛，那劍氣一觸即散，連帶著仙劍一起，老者整個身軀都被無情地扭成了麻花，被風扯成了碎片。

竟是連元神都沒機會顯化出逃，就隨著道軀一併粉碎了。

下方的城池內，無數遭遇天降災厄的凡人與修士哀嚎不斷，天地間的風將這些生靈的悲慟喪音傳遞給那高高在上的身影，卻換不來任何憐憫或愧疚。因乎與雨師交手后落入下風，這不僅讓他惱怒萬分，更因自己的醜態落入了下方卑賤生靈的眼中，這是最不能讓他忍受的。

區區凡人，與螻蟻無二，豈能看見他失態的模樣？！

因乎心中的恥辱感化為了憤怒，他抬起手，對著下方數座殘破的城池就是一個虛按。

狂烈的風暴降臨在大地，輕而易舉地抹平了一切，流風帶回生靈的無數絕望嘶喊，讓因乎心中升騰起扭曲的快意。

這些卑微的生靈應該為自己能用性命取悅風神大人而感到無上的榮幸才對，讓它們臨死前獲得如此殊榮，他因乎可真是一個大善神。

因乎的神識不經意掃過這片天地，忽然在角落裡察覺到一股強烈的殺意。他回頭看去，終於留意到了一對不遠處的男女，那股不加掩飾的殺意，正是被那銀髮男子護在身後的女子發出的。

因乎只覺荒謬，想也沒想抬手就打出了一道風刃，轉身便欲破天回到天外。

普通人族仙門修士，打殺了又如何，難不成人間仙門還敢與他這位天宮正神開戰不成……嗯？

因乎頓住身形，因為在他的神識籠罩範圍內，那一對仙人的氣息並未消失。

他慢慢轉身，只見那銀髮男子毫髮無傷地單手捏住風刃，輕而易舉就將其握散。

因乎雙眼亮起神光。

「有點意思。」

虞晚雪見蕭煜竟能接下那什麼神的攻擊，心神一振，對因乎戩指破口大罵：「殘暴嗜殺，你算得了什麼個神？！」

反正這個世界是虛假的，她怎麼折騰都不是個事兒，何況還有蕭煜在前面頂著呢。

但這神確確實實觸怒了虞晚雪，隨隨便便就殺了那麼多無辜的生靈，若她手中有劍，有高深的修為，定要斬了那尊可笑的狗頭！

蕭煜放下手，他方才並未來得及主動防禦，也並不熟知什麼強大的防禦仙術，是這具身體感知到了危險，自動做出了反應。

輕鬆擋下神靈一擊，看來他低估了蕭景和的實力。不過也僅限於自身遇到危險而下意識做出反應了，若要他主動出擊，他當真不知如何去鬥法。

蕭煜心底也染上了一層怒意，若這個世界映射的乃真實的歷史，那麼無論他和虞晚雪是否會經過此處，這片地域的生靈都會遭受毀滅。神靈肆意破壞天地，傷害生靈，這就是上古神代的常態？仙、神、妖、人，如此混亂的局面，不知是以何種結局收場，致使神靈盡滅，仙人絕跡，妖族衰落，才有了後世人族香火鼎盛的局面。

正此時，那風神因乎抬起下巴，居高臨下俯視著蕭煜二人，開口間神靈威壓滾滾而落：「人族修士，既見本神，為何不拜？」

虞晚雪怒目而視。

因乎單足一踏，青色的流風在他腳下彙集，形成一條千丈長的風龍，朝著虞晚雪撕咬而去。

風龍所過之處，空間如鏡面破碎般崩出了裂紋。

風神自身道韻加持，速度極快，虞晚雪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見一張深淵巨口當空朝自己罩下。

蒼白的俏臉被氣流割出了道道血痕，虞晚雪彷彿連靈魂都被凍結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會死。

蕭煜身形如電，在風龍面前小若米粒，仍是奮不顧身迎了上去。

巨大的轟鳴貫徹天地，蕭煜雙臂抬起，單兵抵住風龍，體內傳出道道清鳴。蕭景和的仙軀作出了應對，朵朵雪蓮應聲浮現，環繞飄揚的銀髮旋轉，在蕭煜身後緩緩綻放。

龐大的風龍身軀隱隱有撕裂的預兆。

因乎目光一凝，足下風之大道爆發，瞬間來到蕭煜身後，掌心青光閃爍。

蕭煜反手打出一掌，眼角餘光瞥見因乎的陰冷微笑，心神一顫，明白過來的瞬間已是遲了。

因乎抓住他防禦的空隙，往前一探，抓住了虞晚雪的脖子，一把將她從蕭煜身邊扯了過來。

道道殘影破滅，眨眼間因乎就提著虞晚雪退出了千丈外。

風龍被突然迸發的仙力正面撕成兩半，消散於無形。

蕭煜回身欲追。

因乎一手按在虞晚雪後背上，面露譏諷。

這一刻，天地希聲，一切似乎都在蕭煜眼中放慢，他只能看見虞晚雪怔怔地看著他，嘴唇開合，似乎說了什麼。

「不準……」

「這就是，不敬神靈的代價。」

女子纖弱的嬌軀被無形的風刃切成了數十段，隨後炸開，血肉斷骨清晰可見，最後連每一滴血珠都被風壓碾滅。

蕭煜呆立在原地，看著虞晚雪身形消散的地方，銀髮隨風飄起，半遮他的面龐。

沒事的，不過是在虛假的世界里走了一遭……

便是死了，也會回到現實中去……

那並不是她本人……

沒關係的……

……

蕭煜內心不斷重複著此類話語。

因乎沒有放過他失神的機會，攜帶狂風沖向蕭煜停滯的身影。

虞晚雪最後的口型在他腦海中回放：

抱歉，搞砸啦。

心湖深處，永遠被他鎮壓得很好的惡念猛地滋生。

惡龍抬頭！

隨著無邊的憤怒蓋過一切，像是有什麼東西被解禁了，無數熟悉又陌生的仙術道法在蕭煜腦海中鋪開。

此刻，他真正變成了蕭景和。

蕭煜緩緩抬頭，因乎神軀一震，彷彿在他臉上看見了什麼恐怖的東西，再也不敢上前一分。

這個人仙……

蕭煜眉心，那道淡淡的銀色豎紋悄然打開，一束神光從中射出，通天徹地。

「風！神！因！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