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帶我回家
第一百三十九章帶我回家
吱呀一聲。
厚重的金屬大門緩緩打開,露出了守在門后的郭鎖。
小小的郭鎖化為了巍峨巨粅。
密密麻麻的粗壯步足在裙擺下跨立。
那雙平日里泡茶插花的手化成了強有力的鰲足,鋒利的鋸齒邊緣閃著冰冷的寒光。
冰冷的目光從三四米的高度看下來,雙目暗紅,殺氣騰騰,充滿戒備。
高大的郭鎖渾身緊繃,像是一個全副武裝,隨時就要暴的火藥庫。
直到林苑進了門,反手閉合鐵門。
砰的一聲關門聲讓郭鎖身軀震了一下,彷彿到了此刻才反應過來,才敢相信進入家裡的這個人是誰。
她從高處緩緩降下來——身軀在變小,直至裙擺落地,恢復成原來那個小巧玲瓏的外貌。
慢慢地慢慢地,花了好多的時間,他才在這裡紮下了根。
「然後呢?」林苑的聲音依舊平靜、比剛剛還要更穩定。
別人是注意不到的,看不見那種漂亮的顏色。
昨天夜裡家裡來了賊?
小鎖坐在床上呆愣了片刻,看見床頭擺著的那條黃金項鏈。金色的心形吊墜。全家只有一個人有。
她始終低著頭,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麼天大的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變得那麼聽話,乖乖回去了,一覺就睡得很沉……」
一覺醒來,發現前院那一窩的土撥鼠安靜地和自己擠在一個屋子裡。
小螃蟹一下跳了起來,抓上那條項鏈。手腳並用,慌慌張張地從一地小雞小鴨,老鼠兔子之中穿行過去,向著院子里跑。
院子里很亂,到處是樹木的斷枝,那些園丁先生精心養育出來的花朵墮落了滿地。
她知道這是園丁先生片刻不離身的寶物。為什麼出現在自己這裡?
每當那個時刻,不論在廚房忙碌,還是在餐廳泡茶,她都會搖晃著腦袋跟著園丁先生的曲調一起哼哼。
家裡進賊的事發生過好多回。從前是一些毛賊,後來出現了一些厲害的傢伙,都被薰華干擾了思維,輕鬆打發了。
還有後院池塘中的一對野鴨,兔子洞中那條毛茸茸的雪兔,時常到廚房偷食的橘貓……總之,整個家裡,園丁先生喜歡的那些小動物,此刻都一窩窩地擠在自己小小的屋子裡。
像是被那片溫柔的樹蔭庇佑一般,大家安靜地簇擁著沉睡。
「家裡來了賊。」小鎖低著頭,手指拚命攪動著圍裙。
但小鎖知道,在他們家的院子里,有一株非常漂亮的黃金樹。
庭院里茂盛的花花草草肉眼可見地萎靡著。
是進了什麼樣的賊?
這個家所有樹,所有的動物,所有的人都跟著哼哼。
她跑得比任何時候都快,八條腿都用上了。
林苑的腳步停下來,站在她面前的小鎖低著頭,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那些人進來的時候,園丁先生突然對我說,讓我回屋子裡去睡覺。」
小鎖一下激動起來,語速變得極快,倒豆子似地將這幾日家裡發生的事告訴了林苑。
只是現如今,看著這樣瑟瑟發抖的小鎖,會覺得心像是被燒紅的尖針驟然扎了一下。
「嗯,來了賊?」
她卻不知道為什麼心安理得地睡著了。
和自己一樣,成為這個家的一份子。
整個院子中,最漂亮的那株黃金樹被截斷了軀幹枝條,只留下一截小小的樹樁,孤零零地駐立在滿地的亂枝中。
小鎖還記得很清楚,園丁先生剛來的時候,沒有手也沒有腿,是主人用行李袋裝回來的。
在閣樓的小姐,也和自己一樣,坐在閣樓的窗前,聆聽著庭院里的歌聲。
主人把他安置在陽光最充足的那間屋子,讓他可以天天在露台上曬太陽。
那種眼神,委屈驚惶又強行憋住,讓林苑想起了第一次在這個家裡見到她時的樣子。
後來他把自己種在了院子里。偽裝成一株普普通通的樹。
林苑聽見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依舊平靜,像是能擺拍任何事,一切盡在掌握,沒人知道強烈的不安讓她的心臟驟縮。
一開始是光禿禿沒什麼精神,後來一天一天地慢慢抽出金色的枝條,長出黃金的葉片。
那一天家裡明明進了賊。
小鎖看著林苑,死死抿著嘴。
郭鎖沒有找太久,很快在看見庭院中看見了小半截黃金色的樹樁。
「發生了什麼事?」
「這不是你的錯,」林苑打斷了她的話,「薰華是強大的嚮導,你又對他不設防。他想要引導你是很容易的事,是他的意志讓你回去沉睡的。」
小鎖最喜歡有風吹過庭院的時候。黃金的樹葉叮噹觸碰,像在歌唱,帶著整個庭院里所有的樹木一起歌唱。
進來了這麼久,都沒有感受到薰華的精神力。
小鎖一下抬起頭,大大的眼眶裡包著淚,胸膛劇烈起伏,好像重壓在心間的石塊被搬走,終於能夠呼吸。
太幸福了,這樣的生活。
不管人類是怎麼稱呼,但對小鎖來說,這就是自己的家,小姐和園丁先生都是家人。
可是她只睡了一覺。那麼漂亮的園丁先生就不見了。
庭院中金閃閃的寶物被這樣殘忍地攔腰斬斷,被那些可恨的敵人扛走,盜走了。
自己怎麼就睡著了?怎麼就沒出來把那些傢伙大卸八塊!
如果自己醒著,就是死也要把那些人的肉咬下幾塊來!
好恨,好後悔。
全都是自己的錯。
小鎖伸出手,想要觸碰一下地面上那斷得只剩下光禿禿一小截的金色樹樁。
「我只輕輕碰了一下。非常輕的。他就化成了灰燼。那些灰太輕了,飄得滿院子都是,我抓都抓不住。」
小鎖的聲音哽咽著,把林苑帶到薰華消失的位置,指著給林苑看。
那裡的土地被火焰燒焦過,只留下一個焦黑的坑。
坑裡空落落的,什麼也沒有。
小鎖眼裡包著的淚水,她咬著牙,眼珠變成了血紅色。
林苑一言不發,沉默地注視著那空空洞穴。
巨大的觸手從四面八方出現,盤踞在那片焦黑的土地上,細細搜索。
時間已經過去了好幾日,但當時在這裡產生過的強烈精神波動依稀還隱隱殘留。
可見那個夜晚,在這裡發生過無比激烈的生死搏鬥。
薰華他一個人,站立在此地,身當矢石,守護著這個庭院,這個家。
最終戰敗了,被砍下`身軀,化成了灰燼。
和當年一樣,
土壤是焦黑的,飛灰無跡可尋,什麼都沒有留下。
林苑盯著那個空空的洞穴。
觸手們在地底細細密密地搜索,腕足們埋著頭,一聲不吭,仔細捏過每一寸泥土。
哪怕找到一小塊黃金,一小支樹枝,一點根部也好。
對林苑來說,能找到一點身軀,就還有一點希望。
那是她的園丁,朋友,老師和家人。
竭盡全力,也想把他找回來。
一隻新生沒多久的小土撥鼠從坑裡鑽出小小的腦袋,愣愣看了看四周,露出一點疑惑不解的神色。
看到那隻小小的土撥鼠和一言不發忙著搜尋的林苑,郭鎖突然回過神來。
裙擺下伸出密密麻麻的步足,一溜煙沿著屋子的外牆向上爬,很快小心翼翼地抱下來一個花盆。
「這個,小姐,你是不是想找這個。」她喘著氣,把懷裡的花盆遞給林苑看。
陶土花盆裡裝滿了黑色的泥,鬆軟溼潤的泥土中,抽了一小枝細細的樹苗。
很小的細細一枝,頂端抽出兩片孤零零的嫩葉,柔弱無力,沒什麼精神的樣子。
但那葉子卻不是尋常的綠色,葉脈中流轉著金黃色的色澤。
「這是,哪裡來的?」林苑抱住了花盆,眼睛都亮了。
「是……是那顆心,園丁先生把他那枚金色的項鏈留了下來。」小鎖比劃了一下,
「是這些在土坑裡鑽來鑽去的小老鼠提醒了我。我想著園丁先生是樹,這是他一直戴著的東西,可能能夠種一下。」
「我就裝了一點這裡的土,把這顆心埋了進去。沒想到真的發芽了。」
小鎖屏氣凝神地,生怕自己說錯了什麼。又怕自己說話的聲音大了點,就把這枝好不容易抽出的小苗吹斷了。
「我每一天都給他澆水,給他曬太陽的。沒想到這顆心真的從土裡長出一枝小苗。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對了?」
小鎖看見進門之後一直神色鎮定的小姐,肩膀在這一刻突然松垮下來。
小姐的觸手們伸了出來,緊緊纏住那個花盆。還有一些爬上來,很用力地搓了搓她的頭髮。
「很棒,小鎖。」林苑說,「你做得很棒。」
她從胸口長長吁出一口氣,伸出手撈著小鎖的肩,和她擁抱了一下,在她小小的後背用力拍了拍。
這是小姐第一次這樣擁抱自己。
原來小姐也是慌張難過的。完全沒有她表現出來的這麼冷靜。
她,她也需要我的擁抱。
她還說我做得很好。
郭鎖七手八腳地回抱著林苑,收起步足鋒利的邊緣,學著林苑的樣子,很生疏地用她的手腳在林苑的後背拍了拍。
「可是小姐,這樣真的會長成園丁先生嗎?」小鎖遲疑地問。
雖然葉片是金色的,小姐也看起來很高興。但她一點都感覺不到園丁先生那種熟悉的精神力波動了。
軟軟細細的一支小苗,支棱在黑色的泥土中,很沒精神的樣子,唯一抽出的一點葉片也焉焉的。
微風吹過別說葉片的響動聲,完全是一副隨時要掉落的模樣。
樹是薰華的本體,本體變得這樣弱小,精神體更是不知迷失到了何處。
「我努力試試。把他找回來。」
林苑卷捲袖子,丟下行李,在庭院中席地而坐。
太陽的光斜斜透過斑駁的樹蔭,星星點點落在地上。
那些細碎的金輝落在林苑風塵僕僕的身軀上,像是點點黃金在閃動。
觸手們抱著小小的花盆,林苑盤腿席地而坐,閉上了雙目。
薰華的精神圖景廣袤無邊。
寬無垠,縱深深,世界萬千。
時至今日,林苑也算是接觸過許許多多的精神圖景。
有些哨兵的精神圖景空間很小,一間屋子,一個山坡,中規中矩的世界,一眼就可以看盡。
有的人卻擁有寬闊無邊,狂野夢幻的圖景。
範圍小的圖景,在其中不管尋找什麼都很容易。不論是尋找記憶,情緒,還是那些因為受傷躲起來的精神體。
在小小的空間範圍內,一切輕易就能找出來。
但那些浩瀚無邊的精神圖景里。如果沒有得到主人的引導,這種事就會變得無比艱難。
比如倪霽的精神圖景就是一片大海。
如果不是十分熟悉地形。一個外來入侵者想在廣袤的大海中搜索一枚記憶的珍珠,或是尋找那隻潛在深海中的大魚,那都是名副其實的大海撈針,千難萬難之事。
眼前,薰華的精神圖景不僅龐大,更有無數大大小小的世界層層疊套,環環相扣。
混亂,無序,空間在扭曲,四處刮著傷人的颶風。大大小小扭動著的門一層套著一層。
多走一步,走錯一步,或許都會被拖入無序的思維世界中,再難逃離。
更不要說深入其中,在這樣混亂的世界中,尋找到薰華消失的精神體。
林苑朝前走了一步。刀刃般銳利的風很快割傷了觸手。
熏華的記憶既有屬於人類時期的畫面,又有成為畸變種之後的圖景。
黑暗和泥濘,血和眼淚,歌聲和明月。
萬花筒一般的世界在眼前旋轉,令人頭暈眼花。
天空和大地似乎顛倒了,一層又一層的門眼前打開,門內是一道又一道的深淵。
冷靜一點,林苑想,冷靜一點。
在食龐之城那條長長的隧道中,經歷過了那麼多人的精神圖景,快想想最後都是怎麼出來的?
庭院中,林苑閉著雙目坐在樹蔭下,面色凝重,眉頭微微皺起。
頭頂濃蔭搖晃,彷彿樹木們的歌聲響起,嘩啦啦,嘩啦啦啦,聲音漸漸連成一片。
兔子們豎起耳朵,土撥鼠們冒出一排小腦袋。
「小姐加油。我會守好小姐和園丁先生的。」一旁的小鎖小聲說。
似乎大家都在等,等著林苑把園丁先生找回來。
林苑回想起從前。自己曾經無數次坐在這裡,坐在那棵黃金樹的樹蔭下。
樹枝上,戴著面具的老師教給她過很多東西。
「每個人的精神圖景里,都保留著他最黑暗的記憶,也保留著他最快樂的時光。」
「如果某個人的精神體迷失了,找不著,那你就去這兩個地方找。」
曾經,薰華懶洋洋地坐在樹梢上對她這樣說,
「一個人迷失了自己的時候,不是停留在最痛苦的場景中,就是滯留在最讓他感到幸福安寧的世界里。」
精神圖景里找不著方向的林苑停住了腳步。
對,薰華曾經教過自己。
最黑暗的記憶,或者最美好的地方。去這兩個地方尋找他的精神體。
林苑曾經救助過一位精神圖景接近崩潰的哨兵。
那是一對雙胞胎之中的兄長。
當時自己也在精神圖景的世界中找尋了很久。就是在他們兩人少年時期釣魚的水潭邊,在那個螢火蟲飛舞的湖畔,找到了幾乎就要迷失自我的哨兵。
那是那位哨兵年少時記憶中最安寧美麗的地方。
林苑在那一道道漂浮扭動的門中穿行。
薰華的世界里,黑暗的記憶有很多。
痛苦的回憶幻化成猙獰恐怖的家禽,手持著鋒利的刀刃,成群結隊從濃黑的陰影中不斷爬出,朝著林苑這個入侵者追來。
林苑在顛倒的世界中發足狂奔,恐怖的鬼怪排著長長的隊伍尾隨,一路追蹤。
她穿過一道又一道濃黑的門洞,都沒有,沒有看見薰華熟悉的身影。
她看見了年輕時候的薰華在軍營中意氣風發的面孔。
年輕的嚮導和他的戰友們一起,英姿勃發,在戰場戰鬥。
那時候還沒有白塔,也沒有聖磚,後方的人們努力研發生產著更強的武器,前方的戰士們在戰場上和敵人殊死搏鬥。
沒有心情舉辦酒宴和歌舞,嚮導們的臉上和哨兵一樣染著血跡。
人類的數量比如今多,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堡壘,基地和地下城鎮。
原來四百年前的世界是這樣的。
林苑在飛奔中看過一幕幕當年的景象,但薰華在哪裡?
林苑在軍營中,在戰場上跑過。
在那污穢不堪的玫瑰營中穿過。
到處都是薰華的記憶碎片,但他的精神體不在這裡。
林苑看見了一條潮濕的小巷,看到險些被鄰居欺負的溫莎。
薰華的身影出現在巷子中,他驅逐了惡人。這份記憶和現實中不同,明月般純凈的嚮導沒有離開,他微笑著朝著溫莎伸出了手。
溫莎抬起頭,露出了笑容,兩個人的手牽在了一起。
林苑心中一喜,朝著那裡跑去。
在她奔跑著接近的時候,兩個虛構的身影如泡沫般消失了。
漆黑的巷子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沒有人能留在虛構的記憶中。
也不是這裡。
林苑喘著氣停下腳步。牛頭怪物巨大的影子覆蓋進小巷,身後的怪物好像又一次追上來了。
【是不是該回去了】
【再深入的話,連我們也記不住回去的路】
【會徹底迷失在這裡】
【那就永遠回不去了】
【可是捨不得啊】
【那是園丁老師】
【小鎖會哭的】
【我也會哭,我還沒有哭過】
【我也會哭,我捨不得】
【該回去了,已經儘力了,找不到他。】
【會被卷進去,我不太想死掉】
林苑抹了一把額頭的汗。
她此刻是精神體,精神體本不該出汗。但她覺得自己跑了很久,應該一頭一身的汗水,於是渾身就濕漉漉地疲憊起來。
伸手抹掉了那些虛無的汗,不管腦海中七七八八的念頭。再一次跨過一道新的門,朝著更深的地方走。
【會死的,回去吧】
【不捨得,繼續走】
薰華身為人類的時光只有短短二三十年,但身為畸變種的歲月又有漫漫數百年。
他會停留在哪裡,他的精神體會躲藏在什麼地方?
林苑在尋找,不知道他在最黑暗的記憶,還是在最安寧快樂的時光中滯留。
重新奔跑起來的林苑看見一道道的門,視線掠過那些門裡記憶的世界,大片的濃黑晦暗,偶有個別明亮。
林苑的腳步突然停下。
有一道門,有一個世界,她一直沒進去。
她以為薰華不會選擇停留在那裡。
畢竟,只有這麼短短的一兩年時間,原以為在他漫長的歲月中算不了什麼。
林苑停下腳步,在旋轉交錯的精神圖景中,把自己的目光投向那裡,嘗試著朝那扇門走去。
邁入那道小小的門。
門內,是自己無比熟悉景象。
那個熟悉的庭院。
是家啊。
閣樓尖尖的屋頂從繁密的樹蔭里冒出,小鳥在花間鳴叫,院子里有開滿月季的窗檯,咕嚕嚕燒著水的廚房。
後院中果實垂掛滿枝頭,攀出圍牆的薔薇花開得正濃。
小小的土撥鼠從樹洞里鑽出腦袋,蝴蝶在草葉間輕輕搖擺著翅膀。
一切都一模一樣和外面的世界。
這裡是林苑的家,那個小小的,開著花的院子。
唯一和此刻外界不同的,這裡的時間是夜晚。
月亮在浮雲中若隱若現,有涼涼的風刮在臉頰上。
林苑沿著長長的石子路緩緩往前走。猙獰兇狠的怪物都被擋在院子之外,它們進不來。
林苑看見那株隱藏在庭院中的黃金樹。黃金樹和從前一樣,在月色下閃閃發光。
一個年幼的男孩蹲在樹下,正和一隻小小的土撥鼠玩耍。
男孩背對著自己,和小小的老鼠玩得很愉快,他的神色專註,臉上帶著笑,有一頭標誌性的銀色頭髮。
他的年紀很小,只有兩三歲的模樣,但那張面孔林苑不會認錯。
是薰華,薰華的精神體。
原來薰華一直在這裡。
這個月光下的庭院,是他四百多年的記憶里,最想要待著的地方。是他為自己選擇的最後棲息之地。
他的精神體已經變得很年幼。比當年林苑在雷歇爾的精神圖景中看見的幼年獅子還要小。
如果林苑不來,如果林苑沒有這麼快走進這裡。兩三歲的男孩很有可能很快就變得更小,退化成嬰兒,最終消失,徹底潰散在天地中。
在黃金樹下,和土撥鼠玩耍的小男孩看見了一滴水滴。
那滴水掉落在他的手背上,晶瑩剔透的,看上去像是人類的淚水。
他抬起了頭,見到了一隻有無數觸手的克拉肯站在自己的面前。
那隻強大的克拉肯用金色的瞳孔凝視著他。
雖然不是人類,卻帶著他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你怎麼哭了?有什麼傷心的事嗎?」小小的薰華抬著頭問。
有些奇怪,他一直以為像他們這樣畸變生物的精神體是不會流淚的。
他心裡知道,自己不是人類。這隻有觸手的傢伙應該也不是吧?
她為什麼哭了?
哭泣是一種獨屬於人類的複雜情感,學也學不會的東西。
克拉肯朝他伸出手,「我來接你回去。」
「我回不去了。」年幼的薰華搖搖頭,「我很弱小,這裡的外面有很多可怕的怪物,有強大颶風,隨隨便便就會撕裂我。」
「我待在這裡就好,我喜歡這裡,這裡有風,有會唱歌的樹木們陪著我。」小小的男孩懵懵懂懂地說。
他的意識有些混沌不清,只記得這裡好像是他最喜歡的地方。
小男孩睜著銀色的眼眸,看著林苑說,「我依稀記得,這也可以算是我的家。所以我待在這裡就好。」
「我帶你回真正的家。」克拉肯朝他伸出無數的手,「我會保護好你的,回家的路上,絕對不會讓你受到一點傷。」男孩猶豫了片刻。
那些扭動的觸手看起來明明很可怕。
她還很強大。
卻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看見她就覺得很親切,是一個讓自己安心的生物。
「如果你不回去,小螃蟹會哭得很慘,你也知道的,她的眼淚會把你的陽台全淹了。」
小螃蟹是誰?男孩想不起來了。只是心裡莫名地不安。
「還有你的老鼠們,家裡除了你,沒人懂得怎麼餵養他們。我進來的時候,看見一隻松鼠把它們存儲的食物都偷走了。」
小男孩啊了一聲,怎麼回事,覺得心裡很慌。
「你不在家,院子里的花全都枯了,樹木們沒精打採的。我們家除了你可沒人照顧得好他們。」
「還有我。沒有了老師,我連戀愛都不會談。」
「家裡沒有你不行的,薰華。」
「走吧,一起回去。」
觸手們一隻只地,耐心地舉著腕足,都在等他的回答。
看上去非常可愛,非常熟悉,像是家人的手。
年幼的薰華終於沒能忍住,邁著小小的腿,朝前走了兩步。
他立刻被觸手們小心翼翼地纏住,像是對待家裡的寶物一般,密密包裹著抱了起來。
對了,記得家裡有一個寶物的。小薰華在被抱起來的時候渾渾噩噩地想,是自己拼了命才把那個東西藏起來。
為什麼她沒有第一時間開口問我那個寶物盒子藏在哪裡?
她這個樣子好像家裡珍貴的東西不是那個真理之盒。而是自己這樣破爛的樹根一樣。
或許她真的是自己的家人。
正要帶我回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