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意難平
昭武一詞最先見於春秋。
那時大楚還在,盤踞江南道,踩著諸國最大也是最肥沃的疆土,攔長江福運,看東海寬闊,有文氣長虹。
楚人好樂,不喜武力。書生灰青長袍,手上是比黃金貴的書簡,東臨碣石,身靠柔荑,袖口一張便叫江停海靜,九國亂。
「百無一用是書生」。
這是楚人的感嘆。他們有長江洶湧作屏障,有十國裝備最精良的五十萬雄獅,有楚地萬萬意氣書生,更有他們最敬重的楚王長孫阿蒙。可王何故久眠溫柔鄉!
大楚厲233年,楚霸王,策馬長江,感江流不息,王大喜。
有佳人撐船過江。烏蓬小船,水裡飄葉,浪跡奔流其間;銀鈴笑語,玉藕小手,搖起水花個個。
王搭船,問姑娘哪人。
長江打水人。
問姑娘姓名。
一程山水一鯉魚,程漁是她。
問姑娘嫁娶。
色胚流氓!
楚歷238年,國破家亡。
亡於艷舞,亡於妖后,亡於昭武!
往事走馬晃過,刺在祁花心上,咬牙下四百里風光不過一瞬。兩劍飄飛,飛弧過,劍光點亮故國那出,昭武出征曲。
昭武城門有一老人走出,白衣白髮,頭髮拇指長,簡單修理,鬢角斑白,稍顯突兀。手提魚簍,簍子空空,有破洞幾個,淌出一路水漬。
湊熱鬧的人看著了,忙得讓出一路來,又覺該沾沾仙氣,目光便全落在老人身上,哪還去管城外衝來的憨貨。
「喲,張遠遊連這破簍子都拿出來了……」長風客棧二樓,壯漢乾脆直接跨坐在窗沿上,瞧見老人手裡魚簍,濃眉皺起。
祁花已經衝到城門口,卻不再前,老實候著等老人。
城門洞不過百米,橫的一道,四目相望,閉塞的城門洞,將兩人套住。
老人悠悠,如逛花園,祁花便再難忍住心中怒意,「為什麼你就不死呢?最膽小的長孫也能怒髮衝冠,你沒有!最虛偽的柳文祥也能坦然復死,你不行!連你們楚人最恨的她……也死了,你沒有!」
叫張遠遊的老人頓住腳步,打量起城外這個俊俏男人,語氣堅定,「我不死,大楚便沒亡。」
祁花怔住,怒意卻不消,俊俏臉崢嶸起來,雙手捧腹,大笑,「哈哈哈,我最看不得你這幅正人君子。」
浮竹得命,將城門洞鬧出滾滾黃土,攜蒼青劍氣,在塵灰里不受干擾,攪出一個漩渦,要削去那張波瀾不驚的頭顱。
老人空閑左手抬起,拍在里自己脖子只差分毫的劍身上,響起「啪啪」兩聲。浮竹難受,跌在牆磚上,帶下灰土,將一身錚亮掩去,落得個破敗凄苦。
祁花蹬地,握住身側幽蘭,破去城門洞里黃土蒙蒙,一劍當空劈下。勾勒一彎寒月。
老人剛欲垂下,嫌著彎月不知好歹。再起,撐起一道氣浪,生生逼得祁花力劈華山一式撤去,滑落在城門洞另一側。
浮竹不忍主子受委屈,晃去身上灰塵,叫上幽蘭,兩劍再沖,左右夾擊。
老人不看,腳下步子不停,視青、藍兩道劍氣不顧。一腳下去,身後起浪,沖在兩劍劍尖,激起一青一藍哀嚎。
要逃!老人不依,左手張,幽蘭最先撐不住,嬌弱身子在空中扭擺一番,再看時已經被枯手捆住。身子如撥浪鼓晃動,劍柄卻是注滿銅水。哪能便宜了這老漢欺辱,幽蘭三尺身猛壓腰,欲取老人項上頭顱。
「哼!」
老人大喝,手一抖,將幽蘭甩出,順勢將空中還在掙扎的浮竹打下。
祁花苦笑,再不去驅使二劍。對著迎面來的老人,彎腿,下腰,右手摸到背後桃花,心神安寧,雪山氣海卻有波濤洶湧。
「大楚早就亡了,罪不在一人!」
桃花劍出,沒有凜然劍氣,卻讓這座古城顫顫,城牆磚塊碎裂,流出沙礫一道道。桃花在祁花手裡帶出殘影兩圈半,拂去睡意,拖再地上。
張圓游眯眼,凶光閃閃,放下手裡魚簍,慢步變跑,衝到祁花四尺前,打出利落五拳。
桃花剛好四尺長。察覺到威嚴,乖張性子最是看不慣。
斬起勢,擊出華樂。老人不依,桃花只得格擋連著的第二拳,咬牙吃下。祁花身子低下些許,薄唇一緊,將第三掌力帶偏。第四章最陰,老人劈掌換虛拖,桃花有怒,攪動風雲,逼老人退卻一步。敵退我進,祁花橫攪里藏劍三點,老人再退,定腳時已經在起初放魚簍的地方。
百米長道,祁花佔去八成。
片刻交鋒,老人分毫未傷。
「君還知江山綉畫萬里,怎忍拋奴去?」桃花插地,祁花將身子前傾,壓在劍柄。
「其靜若何,松生幽谷,其艷若何,霞映錢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祁花抬頭,眼睛朦朧。
「故地生蒼白,故人情能還?你們好很的心啊!」祁花聲嘶吼,脖子青筋暴起,手上伸出千鈞力。
「殺,殺,殺!」
祁花猛地提劍,桃花暴走,劍上桃花淡紅轉深紅,開了朵朵暈渲。迷了腳下土地,敞開胸懷,裂出道道深壑。劍氣紅,破土二十米,昭武城潰,自內塌陷一邊。劍氣極,揮出便到眼前,張遠遊一站不動,兩手動,硬撼這劍氣滔天。
城門洞一片粉氳,將那些看熱鬧的眼睛敲暈。又伸直了脖子往裡間探,一不留神,慘叫連連。
「又是一個困在過去的可憐蟲。」窗沿上漢子敲敲有些犯困的腦袋,差點穩不住身子往下倒,趕忙用手撐。懷裡酒壺沒了把柄,逃出生天,砸在下面。
「嘭噔!」
「媽的!哪個狗眼瞎了,晦氣。」
漢子不回,身子貓著往後倒,落到地板上,估摸著沒事了,才探出光溜腦袋往下看,卻讓下面那個逮個正著。
「問道水哪個沒眼玩意,是金爺呀。呸呸,瞧我這嘴。您看小的這又是哪犯錯了……」
原來打著的是那店小二,漢子寬心,將一身橫肉從窗下挪出,「滾滾滾,礙眼的玩意!」
祁花一劍轟出,身子已沒有精神,筆直往後倒去,剛一及地,又艱難撐起,睜大眼睛要看個明白才行。
「這劍有名字嗎?」
二十里塵土飛揚,青磚四散,有一聲詢問,音傲然。
「劍是桃花,枯木一根;劍招桃花醉,俗名一個。」
祁花苦笑。
果然還是不行。祁花喉嚨泛出甜味,一口含住,溢出薄唇。
灰塵散,借著洞口光亮,人影露出。
張遠遊,身七尺,體寬厚,昭武城城主,天下第四。老人傲立,不失宗師風度,只是兩隻衣袖毀盡,露出細瘦兩隻。
「哈哈哈哈……」祁花仰天長嘯,撐起的身子砸在地上,又被打起的灰塵嗆著,卻不改大笑。
桃花不倒,死死咬地,哪怕對面是哪天下第一個宗師也不願低去。守在祁花身前,四尺木劍缺有清山千丈雄偉。
「留下這柄劍,你走。」老人站在祁花身前,要去收桃花。
「不了不了,借別人的,我說的不算。」就這樣吧,該做的都做了,香兒,別怪小花子就行。
祁花閉眼。
「這劍主人上個倔犟脾氣,當心他萊討要,哈哈哈哈……」
睡意上涌,難聞笑音。
昭武城內城牆,有一榜單,打隸金字,自上而下有十八行。最上頭那個最簡單,張遠遊。再第十四的位子突然隱出兩字,晃的一眼,又悄悄消散。
桃花劍,祁花!
如是。
西渝王府,老舊祠堂,最下面一盞長命燈耐不住寂寞,熄滅火光與一屋黑暗相擁。
「嘭!」
大好的白天突有烏雲片片跑來作妖,捲起大風滾滾,山上瀘沽湖被嚇出層層皺紋。
西渝王祁宰剛還在湖邊逗魚,一手細米還沒有扔完,被眼前一黑弄出脾氣,正要破口大罵。
手指豎起,指著天上烏雲密布,強硬不過三息,又頹廢垂下。天爺爺不慣著這位人間大國公,打出雷電大道,劈在清山上。
「陸老頭,讓祁枳那狗雜碎快滾回來,媽的,一天天亂躥。也是時候了,再這麼混下去,這家業誰來背。」
「呵,我一個小管家怎麼叫的動那位小爺,不去!」缺牙門的老管家抓著湖邊護欄,大有以死謝罪的壯志。
「草,許你用刀,打廢了,我認!」祁宰一把甩去手裡魚食,惹得湖裡三千錦鯉躍上水面。
祁宰看著這番奇景,提不起興趣。初時還有意味,最好的東西,也有個膩的時候,就好像王府那把蟒椅,這坐久了,難免腰酸背痛。祁宰苦笑。
「唉,造孽啊,這又是何苦,沒那命又要去爭,爭得頭破血流,又要我這個苦命人來擦屁股。女人,女人就是禍水!」祁宰喃喃,轉身向湖中那亭子走去。
「祁花你個蠢狗,你倒是走得快,清山遺民你沒看住,昭武城那老王八你沒打過,連那個打魚娘皮也沒搶到……」
西渝王一句話就是一腳,踩著地板呻吟,踩著湖水沸騰……
果然江湖就是該一腳踩過,還要再踏,男人如此想著,深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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