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郡主
比酒更醉人的,是往事二三件。
小橘爺懵懂中初嘗此物的厲害,初時只當臉紅是害臊,頭昏怪這盛夏酷暑,喉嚨酸痛也能扯到酒水辣咧。
在看時,這人兒借著醉意已昏去。頭顱栽到桌子上,額頭枕著那碟子茴豆,將碟子一角翹起,零散的豆子几几搭伴遊戲桌面。兩手耷拉著垂過大腿,雙腿又伸得筆直,哪還能見剛進店時謙謙公子的模樣。
行至黃昏,客人一桌子一桌子散去,借著天上那位官爺還在崗的威風,几几勾肩,往家的方向漫步去。
瑤光酒肆晚間是不接客的,原因嘛,就得好好問這幫子「漫步大聖」了,白日里喝起酒來,當得豪橫,給他一棒子,四海妖魔,天庭神仙俱不在眼裡。一入家門,母虎一瞪,一切又會落到碧玉年華的瑤娘頭上,好一個酒中大聖。
「怎地還不醒,第一次見著師父等徒弟的。」
「誰叫您老蹉跎一甲子就收了這一個徒弟,您不看著、慣著,只怕碌碌老死在這小縣連個清明記掛的都無。」
「什麼叫我收?那最初撈他的是你,要我教兩手的也是你這小妮子,現在學那過河拆橋的混蛋事?」
老頭作勢瞪目,搶過瑤娘手頭酒壺,咕嚕一聲,汁水將本已疏散的白須浸個清爽。總算知曉,咱橘爺那胡喝海灌的生猛法子哪學來的。
「你父親的三千背嵬義從已經在來接你的路上了。好大的手筆,不知又有多少人兒晚上難眠了。你也該收拾一番,之後這瑤光酒肆怕又要吃上好些年灰了,也不知到時老頭子我還能否喝上這佳釀老酒,嘖嘖~」
瑤娘似是還沒從被老頭搶過手中酒壺中緩過神,抿抿嘴唇,看向桌上的少年。
她就想那小傢伙定是在與惡龍廝殺,那惡龍應該就是桌對面的老頭了——打死這老東西才好哩。
只是想想對面這老頭外表邋遢同乞丐一般其真身卻是世間最逍遙的劍魁蓋三郎,怕只有挨揍的份了。
再看向四周,客人散去的酒肆,桌子椅子也學人醉,找個巴適地躺著站著,亂糟糟的。瑤娘卻總能在這亂中找出分安靜,她在這裡也有五年了,同現已趴著桌上的少年在這小屋子一待就是五年,看他從十二到十七,她從十七到二十二,正好,他們中間也是差了五年。
「那小橘子呢,留他在這小縣繼續當個扒手,然後每天晚上來這發獃嗎?我,我想…」
瑤娘沒有問什麼時候走,也沒有問好些年未見的父親,在這間酒肆里,她想自私一回。
「不行,他,我會帶走。跟著你,他永遠也只能是個小扒手。他商南橘還不需要你護著,你回你的瀘沽山,我徒弟還是跟我走上一遭,看看這大美江湖。趕巧路上少個燒飯搓背的夥計。」
瑤娘話到嘴邊,便讓老頭截胡了去。沉默稍許,只得作罷。
「釣魚台上那位,您這次去有幾分把握?如果,我是說如果,打不過就跑,我倒時和阿爹說下,不丟人的。」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欠你祁家的賬這次剛好清了。再說這棋是你家陰山老鬼開的先手天元,你不懂江湖,他卻是不會出錯的。放心,我幫你盯著這臭小子,路邊的啥野花野草敢碰,我就削根手指,讓他連扒手都做不成。」
這話一出,瑤娘腮紅借朝霞的昏韻又添幾分嬌意。忙轉過身去,也不理會身後老人的大笑,碎步向後廚走去。
「您別取笑小女我了。您就當賬面上零頭利息,護他成個小散仙就行,這對您來說應該就是翻手之間的事了。」
又覺得沒有說清楚,生怕被這老怪抓著尾巴,忙又說道「只是弟弟啦,我撈起來的,自然是要留心些,給您去下碗面,多辣,包您滿意。」
老人看著女子逃也似得去下湯麵,突然想起腦海里塵封的白衣飄飄。
那時也是這般年紀吧,他是那襲白衣的師兄,每天早上最喜聽那聲聲師兄長師兄短,如竊竊鶯啼,總能將他戳個恍恍惚惚,杳杳冥冥。
然後看白衣入西渝,依偎在那李小狗懷中,怒意不受控的直衝腦門,兩指微彎朝著桌對面的橘爺又是一板栗,還趕巧敲在原先敲出的小包上,爛醉的人兒呼聲驟停,身子往上嚇兩嚇,沒醒,一口氣緩過,呼聲又給續上。
「『弟弟』嘛,有意思,有意思勒…」老頭可不管橘爺,收了手指,喃喃發獃,不知又想啥鬼東東去了。
朝陽道,上接天朝,下達最南的蓬萊三山,將大厭最富饒的荊州一刀切開;右是江南士紳百年書生世家,左過錦州,可見西渝三郡蠻地。
四通八達,免不了來往人身份雜的很,擦擦碰碰是常態。
朝廷於此設困龍堡,收天,地兩境八千甲巡視四方。
困龍堡借上天福眷,北上濤濤長江水作伴,南邊丘陵溝壑,有濃翠蔽日霸得荊州下巴。
唯獨中間這一道,不知是老天玩心作祟還是如何。西邊那位有大厭獨一份的異性王,頭頂冕帽上有八珠,差一珠便是這大厭朝的九五了,這權勢直逼北邊太京城,引得多少讀書人戳脊梁骨,又有多少聰明人借著「西渝十惡」的摺子,書本掙滿銀兩滾滾,名聲朗朗。
此「聰明人」青楊兩州便一石佔八斗,一如天下書生多出江南。於是,在這困龍堡里,若見著了有爭吵的,多出青楊兩州,至於那看上去最落魄一方便是西渝野蠻了。
困龍堡管事的卻是個西渝琅琊郡人士,喚余友諒,字伯言。
祖上是青州同海水討食的漁夫,因為春秋七國混戰,逃去關外在黃土地里尋食。
因此初見此人時,不似別個官爺白胖,一身黝黑橫肉,一個文官行龍虎生風大步。五品鑲珠范陽笠,一身黑底蛟龍袍,這袍款式可是當今昭武大帝親自特允的,極盡尊榮。
余伯言走至西城城頭,立於重墨「困龍堡」那飛舞的「龍」字下。
一眼眺去,那條官道,他格外熟悉,多少年前他還是一窮酸書生就是在那裡走出來的。不及別地浩然正氣,家學淵源,那屆科舉西渝三人,都是由三郡太守舉薦的。
沒個進兩甲,卻都神奇的以同進士進官受命十年載,於瓊林抄書辯論。匆匆十年,相較年少時在西渝,再不用為生計擔憂,每月還有例錢準時送到。
余友諒是最早走出瓊林致仕的,可能是憨厚吧。
被送例錢的公公叫出瓊林別院,引到一馬車前,公公退去,由這位陳進士站那也不招呼。
友諒就站那候著,他知道這輛馬車越簡陋其間就有多大金貴,最早今夜就該收拾行李了。
去哪?——「困龍堡缺個管事,你去罷,怎麼樣?不去也要去,不要想什麼大厭啊西渝,你只要看著困龍堡就行。」
困龍堡,困龍堡,有書生說這就是昭武皇帝給祁蠻子的一個警戒:有術士說這是大厭用一城壓西邊那三郡白蟒氣運。余友諒不去理會這些,他當真照那話的指示,不聽不說只要看好這個城就行。
但今天,註定不一樣了,眺望的目光尋找著昨晚收到的報告里所說的西渝三千背嵬義從。他突然有點不知所措了。
他的字「伯言」是琅琊郡太守送的,他這一身蛟龍袍是太京城送的。
第二次,本是敦厚如他被一封信嚇出冷汗來。第一次是昨晚油燈下的急切,第二次是今早登城遠眺無果的茫然讓他踹踹不安。所以當看到遠處綠野里那線白條時,他反而松上口氣。
瑤光酒肆,靠河那桌上的少年迷迷糊糊醒來。眼皮注滿鉛水般,需掙扎幾下才能扯開。喉嚨直發酸,一哈氣肚子就打滾。
咦,腦袋咋這麼疼喂,沿著頭髮抹去——哪個狗日的,趁小爺遨遊太虛敲黑棍,沒把的玩意。小手揉著起包的腦袋,橘爺抬起頭來,剛巧看到那「沒把玩意」正笑眯眯的盯著他,小橘爺身子一嚇,差點倒栽過去。
「您老爺子怎有閑工夫回來,又要做甚雞毛鳥事?媽的,真疼,下手真狠啊。」
「乖徒兒,師父老人家這不看你一人飲酒醉,特意回來看看。瑤娘那小婆姨好狠的心哦,可不比我老小手輕,拿著包袱就跑了。我這特地叫你醒,你不醒,這不婆娘沒了啦,可憐的娃,哎。」
還在摸拭腦包的橘爺一聽瑤娘丟下他走了。本就迷糊的腦子如遭霹靂。在老頭的肆笑里,像條土狗,奔向後院,站在他一直不敢踏入的屋門前。還好這神秘小屋此時大敞著,哪裡還見白日里那綠蘿人兒。再去廚房,還是沒有。
好狠的綠蘿人。小橘爺垂喪著頭,腳上草鞋也在找尋里成趿拉樣。
五年朝夕,連走都沒個聲音,去哪了呢?去幹嘛呢?什麼時候回呢?還能見著嗎?你知道我喜歡你嗎?整整喜歡了五年你知道嗎?少年腦子很亂,他好想問個為什麼,確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嚼碎吞下,一如他這五年在那綠蘿裙后,一直沉默,一直看著,已經成為習慣。
老頭可不會安慰他,依舊笑眯眯,彷彿這隻不過是早上嗦粉多辣和少辣的區別,餓不死有口吃就行。等這痴情人回到前廳,著魔的樣一下又讓他看到以前,極不情願的將椅子下藏著的麵條端出。
「吶,那狠心婆娘給你的,沒放辣,怕你睡醒肚子受不住。真就一棒子來一手糖,把你吃得死死。外邊好的多了去,你小子看上哪個,為師給你捆也捆來不是。再給你找些龍虎山上的虎狼葯,呵呵,任你…」
這嘮叨還沒嘮完,土狗就一手撲過那隻刻花白瓷碗。
面已經大坨,湯水還剩可憐的一勺,上面魚肉足有半碗多,那是他最喜歡的鱖魚。少年突然感覺眼睛有點濕,一口魚肉一口面,嘟嚷著打斷老頭打諢——「去你母的,滾蛋!」
得,這欺師滅祖的敗德玩意。
「吃,噎死你這小土狗。吃完將店面收拾了,明早就走了。」
「啊,去哪?找瑤娘嗎?好啊!」少年猛地抬起陷進碗里的臉來,嘴上還掛著沒咽下去的麵條。
「找個屁,趁還能走,將外頭的賬收收。」
「那不去,我要在這等瑤娘回來。」
一聽是無關的瑣事,少年又成土狗。嫌筷子麻煩,直接栽進碗里,不去關心身子發抖的老頭。
「瑤娘要你跟我去的,真的,這回沒騙你,收了賬,咱爺倆就去找她。」
「你沒少騙我,不去不去。那你收賬去,我去找瑤娘,咱臉真不熟!」
得,這沒點志氣的狗玩意。
老頭再不多嘴,看土狗吃得差不多了,順了桌子上的酒壺,一步跨出就是十來米,虛影一晃已經站在土狗背後。一掄,照著那小腦瓜子就是一砸,又中之前那個腦包!
咣當里,少年倒去,嘴裡食渣還沒咽下,都給噴出。神魂又入太虛。當真治不眠不服的利器,酒壺子也沒碎,裡頭還有酒水,老頭可不浪費,手畫圓,朝天上一提,頭昂起往那蹭,倒出這解氣的好物。
困龍堡前,讓余官人苦惱的三千白馬義從不再上前,駐步三十裡外。
靜得余伯言在牆頭都能聽到馬匹因為疲憊不停地呼吸聲,卻是不聞人聲。當然如果是在那面大書「鬼」的旗下,又顯得理所應當。
西渝王便是用這十八背嵬軍打完的春秋七國亂戰,也是用它殺得江湖俠客叫苦不迭,更是用它守著西渝三郡五十萬民眾二十年來不受荒族肆掠。
余伯言看著他們突然有種自豪,不為大厭,不為官場,他都是敬佩這些與他一般黃皮發黑的人的。
只是現在,他在城頭,他們在城外,他又不得不慎重,因為在困龍堡,他可能是明面上的管事,至於暗處總有幾雙眼睛看著他,他不知道是誰,但他知道一定會有。所以他需要看著,想著。然後他就突然看到那些讓他自豪的人齊下馬。
順著將士的目光,他看到城下一女子,對,他確定就是個女子,綠蘿裙子,長發飄飄,背影是極美的,從明明已經下令封閉的城門口走出,走向那塊白色。
也是這時,他才想起,西渝王膝下小女,在滿十六歲那年嫁到揚州,多少俊秀郎君那會淚灑朝陽道。
這一天,已經三十的余伯言,看到了很多,有三千白馬義從指馬困龍堡的威武,有西渝那位外姓王爺如何千裡外掌控別州的強悍,還有這綠蘿女子怎麼樣的翩翩風采。
一向沉穩的余伯言,頓覺胸中萬丈豪情。他默默走下城頭,轉下裡間的辦事處,他需要在那些黑暗中的眼睛回過神前將今日種種上報。
在寫報的過程中,他又會想,這只是一個父親接小女回家那麼簡單?那他,他是大厭的五品還是西渝的一個?筆頭一轉,「罪」字漸現…
「屬下掌旗官聶紅葉,率三千白袍將士見過小郡主!」
本命祁瑤的綠裙女子站在三千義從前,沒有了酒肆老闆娘的溫和,一站,眾將士俱低下頭顱。她突然不知想起那個在她面前一直裝成熟的小子,嗯,還是那小子好看點呢。
這一日,西渝王下嫁江南的小女歸渝。困龍堡八千黑龍甲目送,無一人敢追。
這一日,大厭朝午庭,有六七品官員上奏恐嚇困龍使余友諒余伯言畏懼來犯之敵,私放藩王郡主。伯言上折請罪,此事便不了了之。改削其奉三百石。至於錦州淮陰王的「畏敵放人」沒人問,沒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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