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第八章.隱渡2
這一夜的雪像個溫柔的諷刺,他站在窗前,最終還是轉了身,打包好那個秘密,似乎是準備好了要給所有人一個驚喜。然而,上了車,一路飛馳,他又猶豫了,反悔了。下了高速,進了城區,到了重慶的家裡,腦子一直亂得像戰場。
家裡的陳設統統積滿了灰,只有他的房間還是一塵不染的樣子,連許久未用的台式電腦也像是嶄新的模樣。他去了父親的房間,環視一眼滿屋的冷漠,拿著那本老式影集回到自己屋裡。看著裡面存著的那個遺失多年的孩子的照片,對比著電腦屏幕上安東小時候的照片,他多麼希望他們一點也不相似,希望一切的線索都只是一個令人失望的誤會,但他騙不了自己。他現在只能指望於將要做的那份鑒定,指望著科學來打消自己敏感的懷疑。
次日,太陽初升,天寒地凍。
岩峰一路上依舊在猶豫要不要送上他的這份禮物,反覆評估著秘密打開后對他而言的利與弊,直到踏進醫院的大樓仍沒一個確鑿的選擇,哪怕這僅僅是他個人依靠照片而得出的一個猜測,但對那些親人來說確實一個巨大的希望。然而當他下定了決心不在自私地把秘密藏起來時,剛急急趕到門口,田婆婆便呼出了最後的一口氣,平靜地閉上了眼,踏上了去往另一個世界的旅程,離別的悲傷突然泄洪的巨浪裹著那些悲傷飛流直下,他最終晚了一步。
岩峰站在遠處,看著一干陌生的熟悉的人淚流不止忙不迭,有的一邊哭著一邊拿著電話聯繫殯儀館,有的一邊擦著臉一邊和醫生護士交代著什麼,唯獨不見父親的蹤影。
他移步到病床邊,護士們正在足一撤掉連接在老人身上的儀器,他站在病床邊有些謹慎地看看周圍無暇顧及他的龐然,故作隨意地伸出手碰了碰老人的頭,然後默默走出了病房。
他尋遍整個樓層,最終在步行梯的角落裡見到父親哭成廢人一樣的身影。
面對這一切,他害怕極了,原本那個秘密或應該成為一個驚喜,一個禮物,甚至可能是拯救那個老人的一劑靈丹,而現在卻成了一個罪證,一個無法讓自己寬恕的,自私到面目可憎的罪證。曾經他猶豫要不要說,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讓自己無私起來,如今他無法開口。甚至,連安東他都不敢面對了。
三日後,丹增的電話打給岩峰,說出殯的隊伍要出發了,不等他了。
岩峰掛了電話沒有動身,他不能去面對這個註定虧欠的,安東真正唯一的親人。現在,他只能坐在房間的窗前,看著面前桌上安寧的幾根銀白的髮絲,想著那年安東第一次來找他時的往事。
即刻他收拾好自己啟程奔回了成都,將標註好名字的兩個封口袋遞到了許寧莎的手中,然後又一路風塵地回到山城。沒有人察覺他這一來一往的行蹤,只沉浸在灰暗的失去里。
送了走田老太太,沈秋陽便垮了。
丹增一直在田家陪著秋陽,見他一心找死又束手無策只好給陸瑤打了電話。
當陸瑤帶著岩峰來到田家時,數日不飲不食的秋陽已經變得搖搖欲墜。人坐在那把老得發灰的藤椅上,看著窗外的清冷,一言不發,只一心等著死神前來引渡。
陸瑤看了就氣涌心頭,厲聲問:「你想幹什麼?想跟著那一家子一塊兒走嗎?」
秋陽像是死了般的安靜。
陸瑤忍著心疼,說:「秋陽,都過去了,你不能這麼廢下去。誰家沒死過親人,誰沒失去過愛的人,都跟你這樣,誰都別活了!當初地震,我家裡的人都沒了,只留了個外婆給我。我要跟你似的,早死幾百回了。我們已經不年輕了,死是遲早的事,不怕趕不上他們。」
秋陽依舊杳無音訊。
陸瑤一邊抹著臉上的淚,一邊說:「要不,讓峰兒陪著你去北邊那房子里住段時間吧,養養心。那房子都弄好了兩年多了,空著也不是個事兒。」
秋陽還是一動不動。
陸瑤怒道:「你到底要幹嘛,你說。你這麼半死不活的,打算折磨誰啊?」
秋陽實在不想再聽到任何聲響,便開口道:「都回去吧,我沒事。」
陸瑤見那可憐樣,也沒了脾氣,想了想,才說:「咱們回岡壩吧。去看看老方和湘慧,看看霧山,還有草原,好不好?」
聽到霧山,秋陽想被針扎了一下似的,眨了眨眼,眼睛里閃著鑽石一樣的光,仍舊看著窗外灰暗的天說:「還記得石頭的樣子嗎?」
陸瑤又控制不住眼淚了,哽道:「記得啊。一直都記得。」
秋陽說:「嗯,我也是。」
陸瑤點頭說:「那……那咱們明天就走,叫上老喬他們,我來安排車。」
秋陽此時才直起了身子,臉上的陰鬱也退散了不少,陸瑤便轉身出屋聯繫起人來。
這一夜,秋陽伏案疾書到很晚才安靜睡去,沒人知道他寫的什麼。
見人穩妥了,陸瑤和秋陽才放下心回到南岸的家裡,準備著去高原會用到的物品。陸瑤將很多生活重要的不重要的細軟都打包起來,她心裡想著,秋陽這次回去或許不會再回來這裡了。
岩峰見陸瑤顧著收拾一直沒說話,他也不敢開口,只能忍著心裡那一萬個問號的聒噪,靜靜地看著陸瑤把那些慣常用的老物件都裝進了行李箱。直到陸瑤把一隻已經掉了漆的茶缸放了進去,他還是沒忍住開了口,故作隨意地問:「這些東西也要帶上去嗎?阿爸家裡應該不缺用的吧。」
陸瑤說:「你爸是個念舊的人,又挑剔,別人家的東西他用不慣。」
岩峰說:「我不懂。」
陸瑤轉頭看了看他,說:「怎麼了?」
岩峰說:「他,他為什麼這樣?」
陸瑤忽然停了停,想了想,沒有回答。
岩峰繼續道:「奶奶走的時候他都沒這麼難過,我不明白為什麼田婆婆對他那麼重要?」
陸瑤一邊打包東西一邊說:「我也不懂。」
岩峰說:「跟他們家丟的那個孩子有關嗎?」
陸瑤說:「可能吧。」
岩峰說:「小媽,你跟我說說吧,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陸瑤住了手,說:「都是上一輩的事,沒什麼好說的。」
岩峰說:「你們在藏什麼?」
陸瑤轉頭看著他,說:「沒藏什麼呀,有什麼可藏的?」
岩峰說:「那為什麼不能說?他現在這個樣子不奇怪嗎?我想知道你們心裡到底藏著什麼事?」
陸瑤無奈地嘆著氣,坐到床邊,慢吞吞地說:「你爸是被他自己給關起來了。」
岩峰靠在書桌邊,靜靜聽著。
陸瑤繼續道:「田婆婆不是對他很重要,是老太太和那個對他很重要的人有關,就是那個丟了的孩子的……他的父……父母。我想,你爸一直守著他們就像守著那個人一樣,還可以騙騙自己沒有失去。」
岩峰忽然問道:「是照片里的那個人嗎?」
陸瑤問:「什麼照片?」
岩峰立即走到書架前,抬手抽出那本他之前才偷偷放回去的相冊,然而卻帶出了一本叫《春華》書在空中打著滾掉到了床下,他沒有理會那本書,直拿著相冊來到陸瑤身邊。
他們打開相冊,翻到了那張高原上的照片。
陸瑤歪了歪頭,看著照片里的人,一時竟紅了眼圈。
岩峰不想再追問了,他覺得這很殘忍,那些故事即便他了解了來龍去脈也未必能懂得其中的心酸。他默默離開了房間,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直等著出發朝高原一路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