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考課結果下來到縣上的時候,已經六月份了。
五黃六月天,秋陽縣熱得人後背的衣衫就沒離過皮肉,稍微動彈一二便濕噠噠的一身黏糊的厲害。
這季節里的寒瓜成熟了,大街小巷裡都是整的、切開單賣的瓜,又脆又甜。
園子里的老槐樹下鋪著兩張並在一起涼板平床,午時也沒甚麼風,樹蔭下稍稍涼快一點。
「哥哥吃這塊兒,這塊兒更甜些。」
承意翹著光腳丫子趴在涼席上,正在翻看帶插畫兒的小書,嘴邊上遞過來了一塊紅紅透著汁水的寒瓜,他眼睛還在書冊上,張開嘴巴咬了一口瓜。
「甜不甜?」
澹策把腦袋湊了上去,和承意一起並著。
「甜。」
杜衡有些不可置信,伸手捏住了文函的一角,反覆看了兩遍才確認,他真的升了兩階,也就是說正七品的知縣升到了正六品。
讓杜衡意外的是,此次帶隊前來秋陽縣的竟然是魏逢。
「你要是嫌懶得跑,我背你去就是啦。」
澹策卻是閑不住,攀著杜衡的手腕,墊著腳仰著脖子往外瞧:「舅公到底長什麼樣子啊?什麼時候才到?」
杜衡得到消息,帶著秦小滿和兩個孩子一同去接人。
他乾咳了一聲,正在玩捏捏遊戲的小崽子停下手來,乖乖叫了一聲爹爹。
澹策從一旁抽出扇子:「我給哥哥扇扇。」
原身這邊親戚本就不多,魏家幫了他大忙,親戚一場,說來成親這麼多年,魏逢都還沒見過他的家眷。
「不要了,寒瓜吃多了一會兒又得上茅房。」
「兩階?!」
「到了你就曉得了。」
上午進城的攤販市民多,街市口一段兒很熱鬧。
他咂摸了一聲,尋常來說地方官員在三年一考課上可以根據政績提一階或者是兩階,不過做官這事兒,貶黜容易升遷難,這三年一課能升個一階已經很不錯了,兩階確實是鳳毛麟角。
約莫著辰時,縣城門口明顯的嘈雜聲便更盛了些,不一會兒,商隊的人以此押著車馬貨物進到了縣城。
杜衡把文函收拾好,道:「下午天氣涼快些咱們去官道看看,天氣大了官道整修的要快些,前些日子工房說已經快到邊界了。」
秋陽縣官道重新拾騰以後,經行的商戶肉眼可見增多了不少,夏時天氣熱,秋陽縣荒地開墾了不少的地出來,寒瓜種的也比往年多。
「阿衡!」
縣裡的瓜好吃,今年經行的商戶多,附近縣城的都捎帶了縣裡的寒瓜到別地去賣。
承意聽到這話抬起腦袋,伸手捏了捏澹策的耳朵:「那怎麼可以。」
杜衡走過去,看著就是趴在樹蔭涼席上的小崽子額頭上也出了不少汗,他拿出手帕給承意擦了擦額頭。
聽到承意回答了,澹策開心的又把瓜送上去:「那再吃一口。」
秦小滿連忙接過了文函,匆匆打開。
「我說你一點不憂心考課結果,原來是心裡早有了成算。」
秋收以後,魏家的商隊浩浩蕩蕩如約而至。
讀書科考做官,折騰了這些年,晃眼也奔三了,按著勢頭,三十以前能混到州府,也算是不瞎這些年了。
杜衡等著秦小滿說結果,半晌不見他開口,不由得腦袋湊了上去。
「有一點。」
「縣裡就守著這麼一條路用,地基在那兒呢,也只是修修補補,整起來自是快。」
杜衡吐了口濁氣:「好啊,好。」
秦小滿牽著安安靜靜的承意,就在路邊上等著商隊。
秦小滿戳了杜衡的腰一下:「現在得了好你自是想說怎麼說好聽就怎麼說。」
杜衡道:「我也不是有成算,只是踏踏實實辦事情。」
杜衡拿著文函過去:「你這急性子,是一刻多等不得。」
澹策笑著露出了小虎牙,用自己光著的腳丫子蹭了蹭承意。
承意點了點腦袋。
「熱不熱?」
「這官道倒是修的快。」
魏逢的眼神倒是好,杜衡小兩口牽著孩子四個人八雙眼睛都沒瞧見人,倒是在馬車裡魏逢先瞅到了在路邊等候的一家子。
杜衡拿著上頭的文函進園子時,就看見兩個小崽子在涼席上頑皮。
杜衡笑了笑:「那好好玩。」
秦小滿從屋裡出來:「考課文函不是下來了?還在那兒磨蹭,快瞧瞧。」
「怎的還親自出來迎了,杜大人.」
杜衡連忙扶住了從馬車上歡喜的下來,走到跟前就要行禮的魏逢:「舅舅這是做什麼!這朝是外甥來接舅舅,不是縣官兒查檢商隊!」
魏逢雙手拍住杜衡的肩:「一別多年,瞧著你都好舅舅可就安心了。」
杜衡笑了笑,牽過秦小滿:「舅舅,這是我的夫郎,小滿。」
「這是一雙孩子,大的叫承意,小的叫澹策。快叫叔公!」
承意和澹策甜甜的叫了一聲叔公,魏逢看著兩個已經半大的孩子了,模樣都機靈俊俏的很。
「都這麼大啦?」
魏逢摸了摸兩個孩子的臉蛋兒,伸手就要掏點見面禮。
杜衡連忙止住:「舅舅,咱就不在大街上嘮嗑了,在前頭望江樓里已經安排妥當了,您瞧著商隊一路過來也都累了,咱們到酒樓里再慢慢說。」
「好,好!」
商隊一行四五十人,車馬啊、貨物啊,長拉著都小半條街了。
縣裡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麼大的商隊,忍不住都瞧一二熱鬧。
「先時我聽袁安說家裡三支隊伍走不同的方向,舅舅帶著最大的一支隊伍往京城方向走,沒想到舅舅今年竟然帶著隊伍過來了秋陽縣這邊。」
「我收到你的信就計劃著帶隊伍過來了,秋陽縣以前盜匪橫生,商隊都不敢過來才變了道,而今你在縣裡做官治理的好,秋陽縣安生了,商隊也就再走這頭了;再者,這也好些年了,舅舅不得過來看看你和孩子?」
杜衡笑道:「還是舅舅疼我。」
魏逢食指點了點杜衡:「我這回來給你帶了幾箱子東西,待會兒就叫人直接送到你宅子去,也不廢你什麼功夫。」
不等杜衡開口,他又道:「這是舅舅早該給你的新婚賀禮,昔年也沒送成,現在補上你也就別推脫了。舅舅主要是給你夫郎準備的。」
魏逢沖一頭的秦小滿揚了揚下巴,當初到落霞縣去接杜衡的時候,他也只打聽了他夫郎的一二消息,並不曾見過本人,時下真當是頭一回見。
時過境遷,當初他是哪哪兒都覺得這樁婚事不恰當,現在卻看杜衡的夫郎孩子個個都順眼的很。
魏逢精明的很,自知杜衡帶著一家子從昔時那般光景走得今日,那可不是靠著運氣能得來的。
比之魏家那群喊著金湯匙出身,從小在富貴窩裡養壞了的小輩後生,杜衡不曉得強過多少。
便是那些個不成器的都金銀堆著用,怎能教成器有本事的吃清苦的道理。
「承意、澹策,來!」魏逢給兩個小朋友招招手,把孩子叫到身邊來,從身上掏出了兩個錢袋子:「一人一個,舅舅來的突然,身上也沒帶多少東西,送到家裡的箱子里給你們倆準備了下小玩意兒。這點兒就自己留著買果子吃,好不好?」
澹策手腳快,很好奇袋子里裝的是什麼。
扯開一瞧,從裡頭便掏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小金珠,沉甸甸的小巧可愛的很。
這樣的玩意兒他還只在珠翠滿頭的富家夫人頭上見到過一兩顆簪在釵環上,哪裡有見過這麼一包一包脹鼓鼓的裝的。
「謝謝舅公!」
澹策開心的晃蕩起手來。
承意也跟著一併道謝。
「舅舅上回送來的東西便已經足夠多了,這朝怎有帶這麼多。」
魏逢道:「上回東西準備的不周全,這回人都過來了,做舅舅的不給小輩們準備些像樣的東西豈不是讓人笑話。多少年沒見過的叔公,總不能扣扣搜搜的吧。」
杜衡笑了一聲,這是堵他的嘴呢,叫他不好再說往事。
「好好好,舅舅的心意一家人都明白,這些日子既到了縣裡就好好的歇息。一家人好生聚聚。」
此行魏家的商隊來縣裡,所攜帶的貨物遍及衣食住行,許多都是從蘇杭徽州和大府城倒過來的好貨,許多花樣是縣裡見都不曾見過的。
縣裡的商戶都緊著跟商隊進貨,簽訂往後生意來往的單子。
商隊也沒只賣下貨,今年秋收縣裡上好的胡麻、棉花拿下了不少,且拿價還低,到時候倒手賣到別的地方還能有不少賺。
魏逢會來秋陽縣其實很大頭也是看杜衡的面子,賣他人情,真當是到了縣裡,他才發覺秋陽縣這兩年老百姓是有掙到錢了,消費力度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
這回一來不單賣了許多貨,還簽了幾十單單子,雖然一單數額不大,可積少成多,核算之時發現竟是了不得的數目。
魏逢喜出望外,如此盤算來不是他賣人情給著大外甥,實則是他也給魏家爭利啊。
商隊還得繼續往下走,魏逢也不可在縣裡多加逗留,臨行前,他同杜衡吃了定心丸:「你放心便是,舅舅帶著商隊走,所過之處定然會把秋陽縣重可通關的消息帶出去,往後著縣裡的生意能做起來。」
杜衡連忙拱手:「多謝舅舅周全!」
「你為著舅舅,舅舅也想著你!若無你的信件,老家那頭也沒法那麼快和縣府新通關係。而後當多多通信才是,缺什麼少什麼儘管給家裡寫信,有什麼家裡幫的上的忙,你開口舅舅定然會竭盡所能。」
魏家的商隊從縣裡一過,秋陽縣的商路名聲總算是重新做了起來。
明五年,杜衡在秋陽縣正任知縣的第四年,縣商稅從一開始的年一萬兩之數,逐步遞增中,在這一年實現了大跨越而達到了五萬兩之數。
田產賦稅合計上繳近乎十萬兩,一躍成為錦團府下六縣納稅之首。
新任知府上任的頭一年便接到了府下縣城如此政績,親自下縣表彰了杜衡。
明六年,杜衡在到秋陽縣正任的第五年,也是在一個地方上任職的最後一年了。
年初,播種農桑,錄地造冊,巡防秩序.不等杜衡開口安排,他到前衙里,連集會都沒開,各房各辦事處都各司其職已經把活兒幹起來了,壓根兒用不著他再多提醒什麼。
訓誡帶領了四五年的縣衙班子,如今已是辦事效率極高的一個班子了。
杜衡在衙門裡轉了一圈兒,又去城裡轉了一圈兒,跟著又不死心的去鄉里轉了一圈兒,竟然哪兒都沒找到要自己操心的事情來干。
這讓已經習慣了勞碌命的杜衡忽而又得了清閑命,當真是哪哪兒都不自在。
他尋不得事情做,乾脆在街邊買兩尾才打撈起來的新鮮河魚帶回家給孩子們燒湯算了。
「不收,不收。這尾魚就當是小人送給大人吃的,您為咱們縣裡做了這麼多,小人哪裡還好意思收您的魚錢。」
「哪裡有買東西不給錢的道理,這不跟昔年那些個流氓地痞霸道過市一個行徑了嘛!來,收著,收著!」
「大人看得重小人著攤子上的魚,那是小人的榮幸,小人高興願意送魚給大人,您便收著吧!」
「不行,不行」
秦小滿抱著雙手看著一老一少推來推去,旁的攤子人家是討價還價,他們這倒是好,一個非不收錢,一個非要給錢。
兩個都執拗,半天沒給拉扯出個名堂來。
「得了,老人家也是一片心意,給一半的錢,折個中兩人的心意都能得到了。」
秦小滿上前去提起青魚,往老漁夫塞了錢,扯著杜衡回家去。
「到底還是你有辦法些。」
秦小滿瞪了杜衡一眼:「你就擱那兒裝和善去吧,壞人都我來干。」
「那哪兒能啊!」
「你這是跑哪兒去了回來?不在前衙里集議?」
杜衡搖了搖頭:「如今縣裡縣外井然有序,都快用不上我這縣老爺了。」
秦小滿笑了一聲:「偷著樂吧,旁人巴不得閑,你還愁著沒事兒做啊?」
「往年哪回開年縣衙里沒有大事兒討論啊,今年疏忽沒甚麼大工程大事情辦,總覺得少了些甚麼。」
秦小滿道:「敢情多好,那就好生等著年底大選唄,辛勞了那麼四五年,歇歇能死啊?」
杜衡擺手:「歇不得。」
如今他只有一年的任期時間了,好不易還清了秋陽縣欠的債務賬目上有了錢,他當盡量的把公賬上的錢用之於民,到時候換任下屆官員來縣上,若是個好的給他留個好看的賬目也就罷了,若是個不成事兒的,只怕公賬上再多的錢也是肥人腰包。
只要是沒有留下一縣的爛包事情和一屁股爛賬,下任知縣來就已經很好做了,至於縣庫嘛,要想豐厚就自己去掙。
杜衡盤算著,縣裡日子紅火好過了,賬上有錢,那還能搞搞公共設施建設提高生活品質嘛,鼓勵鼓勵生育促進人口增長嘛。
「那你打算規劃建造些甚麼能公用的?」
杜衡盤腿坐在書房的蒲團上,他提著筆:「這兩年縣裡的生活好了,牲口也越發的多,你看每回集縣的時候,那些個騾子、牛啊驢的,縣裡到處都能見著。四處拴著,隨地就拉屎拉尿,夏時味道簡直不得了。」
「就建幾個公用牲口棚,把這些牲口統一管理,屆時糞便一系的收集在一處,到時候還能用做肥田呢。」
秦小滿靠在椅子上:「這倒是可行,牲口多了若不注重些整潔,縣裡哪兒都是一股臭味兒。」
杜衡在冊子上記下:「你看,現在縣裡的人多了,還可以建避雨樓或者亭子,秋陽縣雨水少,避雨可能用的少,但遮陽納涼還是用得上的。還有啊,牲口棚能供應牲口拉撒,人也有三急,縣裡也當修兩個像樣的公用茅房出來。」
杜衡沒少下鄉去,村裡的人粗俗不講究,三急就村野地里解決,其實地廣人稀倒是也還好說。
然則縣裡其實也不少人粗俗至此,那些個人少偏僻些的巷道里,就有人隨地解決的,實在是不成樣子。
其實之所以縣裡人也不害臊的像牲口一般當街拉撒,也是因為而今流行的都是里坊,也便是說茅房一般都修建在自家裡。
且還只有大宅院才有專門的茅房,而尋常小門小戶都是用的香爐,縣城裡哪有專門供人拉撒的地兒。
倘若好好建造起來,不單是能解決老百姓的剛需,提高些縣民的素質,也能讓縣城保持乾淨整潔。
兩人閑說商量著,羅列出了牲口棚、避雨樓、公廁、井亭等不少設施出來,這些玩意兒修起來快,半年就能完工,可以在杜衡走之前讓老百姓用上,就不怕後頭的官員過來停工。
「要修建什麼倒是容易,規劃上了戶房撥款到位也就成了。只是你說要縣裡增加戶籍人口,那當如何辦啊?」
「其實這是項大工程,一時半會兒肯定是辦不好的,倘若我正任的時候就開始搞,那四五年也可以見些成效了,可惜當初秋陽縣窮苦,老百姓日子不安定,朝不保夕的,哪裡還有能力成家生孩子,就算推行了政策那也實施不起來。」
秦小滿托著臉:「我覺著吧,現在日子好了,大傢伙兒安安心心的過著日子,那人口自然也就多了。」
「不過吧,凡事還得知縣大人起個帶頭作用,就像澹策學的書本詞兒,什麼以身作則來著。大人覺得呢?」
杜衡挑起眉頭,看著眨眼看著他的秦小滿,仔細的回想了一番有什麼沒給辦好的,不免疑惑:「我哪樁事情沒有以身作則了?」
秦小滿見狀卻站起身,他舒展了一下手腳:「不說了,睡去了。」
「欸!你別走啊。」
杜衡看著人還就真回屋去了,他眉心微動,放下手裡的紙筆,念叨著跟了上去:
「知縣大人事必躬親,這事兒肯定也能身先士卒!」
原以為正任的最後一年可以輕鬆一點,簡單搞點最後的建設,站完最後一班崗踏實等著大選后的調任。
沒想到臨末尾了,竟還接到了一樁大公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