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氣惱
「你父親並非問你薛子游的消息,而是催我多上心。」三殿下道。
「子游現在到哪裡了?」沈元夕再次提起了昨夜的夢,「我想知道他是否平安。」
「他沒信寄來,才是平安。」三殿下說道,「漠北一行有燕帆和鄭乾跟著,不會出大問題。」
不過,看沈元夕的反應,怕是沒有真正放心,三殿下略一沉思,換了個答法。
「我讓鄭乾跟過去時,囑託過這位在漠北也有門路的生意人,如遇危險,就發訊回京。換句話說……不來信,就證明哪怕遇到了難處,也是他們三人能夠渡過的劫。」
沈元夕仔細想了他這番話,知道三殿下早有安排,既如此,她千里之外提心弔膽,除了徒增煩惱外別無用處。
「殿下能問一問他們到哪裡了,近況如何嗎?我也好給父親回信。」
三殿下欣然同意。
沈元夕收好父親的信,問他:「殿下看的是什麼信?」
「是代七巧的來信,讓我接回雲星。」三殿下回答。
說話間,管事又接了封來信,交給三殿下道:「還是沈大將軍的信,要殿下親啟。」
他雙手遞上厚厚一封信,沈元夕剛落回肚子里的心又提了起來。
三殿下抽出信來,眉頭一提,笑了起來。
信分兩疊,一張給沈元夕的,另一疊十幾張紙的,是給他的。
三殿下分了信:「這是你的。」
沈元夕接過,先匆匆掃過,沒有見到沈豐年傷病的字眼才緩了口氣,仔細看了起來。
沈豐年收到她傷愈之後來信,立刻寫下了回信,信中叮囑她照顧好自己,他那裡不用挂念。又說給她買了許多好玩的小東西,應該不久后也會隨信送到京城。
沈元夕明白了,剛剛接的那封信,就是父親按時寫下的平安信,平安信剛送走,前後腳功夫,就收到了她受傷清醒后,與三殿下一同發去的信。
這麼一來……
沈元夕踮起腳,好奇地偷瞄三殿下手中的那沓信。
三殿下餘光瞥見,微微一笑,也踮起腳,把手舉高了。
沈元夕皺起了眉。
「我爹給你寫的什麼?」沈元夕問。
三殿下不答,笑眯眯問她:「你父親祖籍崖州的嗎?」
「不是,祖母是。」沈元夕說道,「祖母從崖州嫁過來的。為什麼這麼問?」
三殿下道:「大昭地界,要說最會罵人的,還屬崖州籍。」
沈元夕深吸口氣,頭髮絲都飄豎起來了。
還真是罵三殿下的嗎?!
她又看了眼三殿下手中的紙張,十幾頁。
「這……」沈元夕道,「我父親到底說了什麼?」
三殿下笑:「沈將軍果然文武雙全,是個能臣。」
這十幾頁紙,確實是數落三殿下,但卻並無威脅,罵了又句句在理,三殿下很是佩服。
沈豐年條理清晰,明事理,有骨氣,又不窩囊,聰明人。
三殿下折起這些信,收好了。
「你別……殿下生氣了嗎?」
沈元夕惴惴不安,總覺得這時候三殿下說自己父親文武雙全,不像什麼好話。
三殿下卻是一愣,搖頭道:「元夕,你不如你父親聰明。」
沈元夕怔住了。
三殿下則是伸手一撈,又將沈元夕抱起,慢悠悠走回。
一路不見沈元夕動彈,也沒聽到她說話。
三殿下低頭瞧了一眼,當下停住腳步,震驚道:「你生氣了?」
好,這下輪到他問了。
沈元夕神色低落,綳著臉,本就有些泫然欲泣,三殿下出聲詢問,她一行眼淚就綳不住滾落下來,但又是一臉不服輸的矛盾表情。
三殿下道:「我明白了,你誤解了。並不是說你笨拙……」
「我就是聽不懂!」沈元夕聳了聳鼻尖,憋住了眼淚,胸口硬邦邦的疼,分不清是委屈多打擊多還是氣惱多。
「殿下每說一句話,我就要想是否另有深意。我問什麼你又不答,要我猜,可我猜不懂,還要被殿下說不聰明……」
三殿下笑容凝固了,他慌了。
「三殿下……放我下來。」沈元夕說。
三殿下連忙將她小心放下,小聲道:「你當心些……」
「我就想問一問三殿下,我父親寫了什麼給三殿下。」沈元夕眼睛直視著他。
「你父親責罵我沒有照顧好你。」三殿下微微彎著腰,輕聲細語地回答。
「殿下看過後,會生氣嗎?」
「不會。」三殿下道,「反而很佩服你父親的文采口才,歸根結底,他作為一個父親,我的岳丈,是可以指責我未能保護好你。」
說完,三殿下還強調:「我真的沒有生氣,你放心。」
沈元夕問:「殿下是真的覺得……我不夠聰明嗎?」
「不,應該說……」三殿下微微眯起眼,眼神飄走,似在回想,「我認為你心有慧根。說你不如你父親聰明,只是在說……人情世故上,你尚年輕。」
沈元夕眉頭微微動了下,委屈較真的表情鬆動了些許。
「此外……」三殿下又道,「我剛剛那麼說,其實也有逗弄你的意思。」
沈元夕臉上的表情變成了疑惑,她後退半步,上下打量著三殿下。
這人活了快三百歲,竟然……
「只是,你好像誤會了我,還生氣了。」三殿下想要去牽她的手,又知道現在不是時候,乖乖縮了回去。
「你要是真的煩悶,就到處走一走,做什麼都行,等氣消了,來與我說一聲就是。」三殿下說罷,從沈元夕眼前消失了。
他躲到了小閣樓,關上了所有的門窗,縮在黑暗中悶悶不樂。
窗戶開了道縫,小灰團飛了進來,確認他的表情后,浸月扭頭就叫:「宴蘭快!他真的在哭!」
三殿下頗為震撼。
他哪裡哭了?
宴蘭公主隨即翻窗而入,恨不得把外頭的日光都照到兒子臉上。
三殿下在光線中眯起眼,對二人露出無奈的神色來。
宴蘭公主道:「這事怪你。」
三殿下道:「我知。」
「你真知道?」宴蘭公主可是看完了全程,很想大展身手,給兒子復盤戰況。
三殿下說:「我真的知道。」
他知道,沈元夕是個心思細膩的小姑娘,她長在親緣稀薄的將門,家門和自身都依仗著沈豐年,沈豐年的安危關係著她的所有。
她讀過許多書,無論話本還是史冊典籍,名將想要善終很是艱難,一句話,一件事,就能「抹殺」掉一朝之將。
她如此緊張忐忑,自己卻還知而不答,出言逗弄。
三殿下揉著額頭,雙眼被光刺得發昏,低落道:「是我的錯。」
現在,只能等沈元夕消了心火,小火慢燉地把她給哄好。
三殿下躲了之後,沈元夕猶自在橋頭愣了會兒,最後哼笑一聲,折回去叫來陳嫂她們,說要回將軍府一趟。
「是要拿什麼東西嗎?」小福嫂問。
「就是回去看一看。」沈元夕道,「瞧瞧家裡如何了,有沒有人偷奸耍滑。」
不是回娘家長居,而是去一趟。
陳嫂跟小福嫂互換了眼色,也不好問怎麼了,動身備車,陪沈元夕回了將軍府。
將軍府一切井然有序,嫁妝賀禮也都在清點。
沈元夕要來賬本核對了,都無差錯,晃悠了一圈,見天色差不多了,胸口這團氣也消差不多了,便放下賬本回三王府。
看見王府的石獅子,又想起之前寫拜帖,三殿下指點她的字。
沈元夕痛苦閉眼,嘆了口氣。
她清楚自己今天為何會因為一句不聰明氣惱。
就像這寫字,她引以為豪的,只有字寫得還行,但在三殿下眼裡,也還是稚嫩,需要指點。
她不漂亮,說起來,也就一般。
再論聰明才智,自己吟詩作賦也一般,並沒什麼才情。
但沈元夕認為自己不笨,甚至認為自己足夠聰明,能想通許多道理,這一點是她的慰藉。
結果,也一樣如此。
她認為自己聰明,而三殿下眼中,自己並不聰明。
她並非生氣,也不是被踩到了尾巴惱羞成怒。她只是失落,一句無心的戲言,讓她發現自己一無是處罷了。
沈元夕下了車,慢吞吞走在通橋上。
離春園越近,她就越失落,腳步也無力了。
橋板上,閃過一抹柔紫。
火燒似的夕陽光,斜映而來。
沈元夕抬起頭,三殿下站在前方,伸出了手。
沈元夕站住不動,搖了搖頭。
三殿下放下手,大步走來一把抱起她。
沈元夕窩在懷裡,淚眼模糊。
「還在難過嗎?」三殿下輕聲問道。
沈元夕的眼淚像被他聲音催動,忽然斷了線似的,涌了出來。
三殿下仔細聽了好半晌,才從她斷斷續續的話中聽出了意思。
原來自己還是猜錯了。
沈元夕哭,並非是因為他拿沈豐年的信戲她,她的癥結在「不聰明」三個字上。
「原來如此。」三殿下抱著她坐到聽雨台,揉了揉她的頭髮。
「人活著,有時不必想那麼多。十七歲的姑娘,還想要何等聰明?工於心計,還是說,要學貫古今?前者不叫聰明,只是世故,且沒必要。至於後者,你若想做到如此地步,百年時間即可。」
沈元夕啜泣聲輕了些。
「元夕,我們時間還長。等到你所認識的這些人,全都作古。你就知道,無論容貌才華還是名利榮譽,都會隨身死而湮滅。再活的長一些,你就知道,才華橫溢或是美貌驚人,到頭來,都要過日子,而過日子,不需要那麼多,只需要一顆心想明白了就夠。」
沈元夕擦了眼淚,坐起了身。
「我母親,武功稀疏平常,兵法也平平,相貌你也看到了,並不是史書所言,美貌動華京。除開她父親做了一國之尊外,她又有什麼出挑的地方嗎?」
沈元夕眉頭緊皺,很是不滿:「你怎麼能這麼說公主殿下……」
「張大學士,三元狀元登科,才學稱得上是當朝之首。」三殿下道,「但他也要吃飯,也一樣要過日子。」
沈元夕眨了眨眼,將他的話從頭回想一遍,胸口確實順了不少。
「好多了。」她說。
三殿下笑:「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懂。我誇過你那麼多次聰明,你卻不記得。怎偏偏要記住一句不聰明呢?」
沈元夕不願回答。
她看著三殿下,怔怔道:「三殿下,也要過日子。」
「當然。」三殿下道,「我呢,每天無非就是吃和睡。我若不是三殿下,只怕我這樣的閑散之人,連你也求娶不到。」
發自內心的笑,輕動了嘴角,沈元夕釋懷了。
她摟住了三殿下的脖子,靠在他懷裡,閉上了眼。
三殿下抱著她,終於也舒坦了。
「這算咱們第一次生氣又和好嗎?」
沈元夕點了點頭,低聲道:「不是生殿下的氣。」
「我知道。」三殿下說,「我要你也不生自己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