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林首席回憶錄(完)

瑪林首席回憶錄(完)

我心急慌忙地趕到現場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

析出的非凡特性在地上散發著詭譎的光,一道其中彷彿蘊藏著無數奧秘與信息的光門在半空中打開,我的目光一觸及此物,頭顱便一陣劇痛,彷彿要當場炸開。

半神的長老與城邦中的一部分中序列的戰士們在一旁嚴陣以待。事情發生前後的訊息已經被化作信息流在趕路的途中灌入了我的大腦。

我看著阿珂爾已然脫離了常人的範疇,變得虛幻透明起來的身軀,心中不禁湧現出濃厚的悲傷。

「……非凡的奧秘與神秘學理論的盡頭,對你而言真的那麼重要嗎?」我問,「我不明白,為什麼為了這些虛無縹緲,看不見又摸不著的事物——你們這些研究者、神秘學家,就願意捨棄身為人所不可割捨的一切情感,甚至寧可讓自己死後不得安寧,也要向已經墮落的天使獻上自己的靈魂?」

已經在先前答應了邪靈提出的條件,不可逆轉地轉化為非人存在的阿珂爾聞聲轉向了我,眼神中帶著一種過去的我從未見過的極其陌生的狂熱。

「不。」她輕輕地說,「不,瑪林。我無法擯棄過去那些在永夜的天空下艱難求生時,少見卻又難忘的幸福歡笑的時刻。我懷念死去的隊長的嘮嘮叨叨,後輩滿懷信賴崇敬的目光,也珍視與你,與我們的孩子在夜晚相擁而眠的安寧與平靜……如果要在造主的消逝與你們將要遭受傷害的抉擇中二選其一,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

阿珂爾轉過頭,淺色的短髮在光芒中閃閃發亮,那雙水藍色的眼睛里倒映著我的影子。她眼神半是溫柔,半是哀傷地注視著我,注視著被首席單手提溜到現場,近乎是手腳並用地躥到我身旁,淚眼朦朧地想要撲向她的孩子。

桑娜……這孩子似乎已經理解了一部分現狀,知道自己即將要與血脈相連的親人永別了。

被已經墮落成邪神的天使之王殘留下來,自動回應的那一縷力量所影響侵蝕的,已然在不知不覺間異變成與過去全然不同的存在,令我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阿珂爾,依舊以一種前所未有,充斥著排比與繁複的比喻的文縐縐的語氣,彷彿吟誦詩歌般地訴說著。

「——和你一起在怪物的環伺之下互相信任,並肩作戰的時候;和你一起保養武器,將油脂塗抹在刀鋒上的時候;和你一起鑽研神秘,構建出嶄新的法術模型的時候;和你行走在漆黑的天幕之下,無拘無束地暢談抱負與未來的時候;從實驗室回到家中,和你一邊吃著熱氣騰騰的晚飯,一邊聊天說笑的時候,我感到由衷的幸福與充實。

看著軟綿綿的嬰孩時期的桑娜在我的懷中露出天真無邪的微笑的時候;聽著她脆生生地呼喊著母親的稱謂,搖搖晃晃地向我跑過來的時候;發覺她對神秘世界的好奇,對自然奧秘的探索欲與我無比相像的時候;注視著她全神貫注地翻閱著失落星圖上星辰變幻的軌跡,欣慰地悄悄掩上房門的時候,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得到了延續。」

她面容上殘存的我所熟悉的溫柔與平和的神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近乎於瘋癲的渴求知識的熱忱。

「……但是,瑪林。在這稍縱即逝,或許我一生再難遇到的、通向知識聖殿的門扉向我敞開的機會面前,無論是愛,是責任,亦或是牢不可破的誓言,都還是太虛無縹緲了。」

桑娜好不容易從我的臂膀中掙脫出來,她大聲地哭喊道:「可是,媽媽,我不想離開你,我不想今後都見不到你!……」

阿珂林的面容再度變得柔和,那抹陌生的狂熱如同潮水般在她的眸中褪去。她伸出逐漸變得虛幻透明、失去實體的手掌,似乎想要輕輕撫摸孩子蓬鬆而又毛茸茸的發頂。

但最終,她只是垂下了手。

「——我親愛的孩子,你還記得嗎?」她又用那種彷彿循循善誘的教師啟發學生般的陌生的語氣詢問,「生日的那天,我曾經答應過你,待你結束了一天的學習,父親與我也從巡邏中歸來。吃過晚飯,我們一家便可以去母親所研究出來的產物所運轉、所種植的對城邦居民開放的地方,向你講解先人奮鬥的歷史,以及一部分在你現在這個階段可以接觸到的神秘學知識……」

桑娜的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珍珠般落下,她抽噎了一下,小聲囁嚅道:「但是那一天,我們剛走到溫室的大門前,遞交上一個禮拜前遞交,終於輪到批准的進入申請,你就接到緊急任務的通知,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孩子的話語讓我回憶起了當時的情景。阿珂爾在白塔途徑的半神長老所構建的秘術頻道里聽到了些什麼,她面色一肅,與我們匆匆告別,手一揚,便在原地撕開一道星光閃耀的裂隙,一眨眼便進入門扉,不知所蹤。

「……」

我當時想要說些什麼,來寬慰或許感到十分失望的孩子。但桑娜卻擺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故作嚴肅道,父親,不要為我難過。母親身為城邦中為數不多的神秘學大師,背負著沉重的責任。身為她的孩子,我應當體諒理解她的難處,好讓她毫無後顧之憂,全身心投入於守衛城邦和非凡探索之中。

我當時忍俊不禁:「這是學校的老師教你的?」

孩子得意地笑了幾聲,轉移話題:「父親,要不我們這就打道回府吧。畢竟您不擅長細緻的符文講解,而我也已經將工作人員的介紹與教育內容背誦得很熟了。以後還有很多時間,總能夠尋到空閑——啊,你瞧,裡面有幾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正在觀摩耕種者培育與改良種子的過程。畢竟今天恰巧是每周一次的排號開放日……」

阿珂爾平靜的聲音將我從記憶的河流之中拉回現實。

「我的孩子,這一次你沒能同自己的家人一起去溫室參觀,可下一次、下下次,你總歸可以前去見識農學家們的辛勤與智慧,可以去藏書室查閱相關的資料,知曉那些符文與非凡力量的秘密。」她語氣輕柔地說,「但是那道向我敞開的通往真理的門扉……或許終其一生,我也只能見證到這一次。我不能容許自己與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失之交臂——每一個探究奧秘,追逐知識的神秘學家都不能。」

隨後,那半透明的幽靈又轉向我。這時,她悲切而又流露出無垠的不舍與遺憾的目光,便與那個過去還未被污染的我所熟悉的阿珂爾別無二致了。

「……況且,當儀式成功,舉行祭祀的非凡者當場被分解成最基本的一段訊息,在洞開的真理之門中化為虛無時,我們這些趕到周圍,沒來得及阻止,也沒來得及撤離和隔絕神秘的研究者們,早就已經被侵蝕與污染。」

「即使放棄了向智天使殘留下來的未知遺存詢問真理的機會,我,還有那些被儀式的力量轉變為截然不同的生命形態,在此前便達成了交易,獻出了自己的靈魂的同僚們,在往後的餘生里也不會再被允許和自己的親人相見,而是要被隔離在高塔之中,進行漫長的觀察與監測了。」

在那可怖的瘋狂與熱忱之情再度佔據上風的最後一刻,我看見阿珂爾無聲地嘆息道:唉,瑪林,原諒我吧。

……

……

二十多年後。在人工的天體明亮而溫暖,照亮了黑暗的夜空的石板城的郊外。

已經接替了在戰鬥中犧牲的首席遞過的重任的瑪林沉默地注視著不遠處的青年戰士,那位戰士失去了一隻眼睛,身軀布滿疤痕,但在艱難的開拓與勘測中歷經千錘百鍊,能夠在如此年輕的時候晉陞半神,且足以服眾。

「桑娜,你確定要轉換途徑,成為一名預言家?」

首席警告道:「你不要忘了,之前嘗試舉行儀式的前輩們大多失敗,崩潰成滿地流淌的書冊碎片。」

青年的目光沒有落到滄桑而嚴肅的首席身上。她仰望著頭頂無邊無際的漆黑的天幕,眼中閃過失落的星圖上所記載的星辰的幻象。

「父親,」她凝視著一片虛空,「世界的底層規則是什麼?」

這樣的對話在此之前已經發生了無數遍。瑪林終於抑制不住內心幾乎噴薄而出的情緒。

「不,孩子……」他幾乎是絕望了,「我求求你,不要再好奇這些無形無狀的事物了。」

光之祭司釋放出安撫心靈的光芒,與早年死去的神秘學家相像的水藍色眼睛靜悄悄地注視著面前的首席,注視著自己敬愛的父親。她輕輕地拍了拍對方顫抖起來的肩膀。

「父親,」她問,「人類究竟是為了什麼,才誕生在世上?」

遠處漆黑的荒野緘默無聲,光輝燦爛的造主已經沉默了將近半個世紀。

首席抬起頭來,面龐上顯現出幾道晶瑩的痕迹。

他喃喃道:「為什麼呢?我也正尋找原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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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秘:逐夢全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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