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巡遊記（2）

烏鴉從浩瀚且危險的星界回到了變幻莫測的靈界，祂的雙足重新踏上了現實世界中鬆軟的土壤之上。這是個美麗且幽靜的花園，綠草如茵、繁花團簇。葡萄藤自攀爬架上垂落，百合花在傍晚的風中散發馥郁的清香。

這一切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象並不能使神話生物感同身受，小烏鴉只感到無聊。祂念頭一動，這座花園中爬行的螞蟻、飛翔的蜉蝣，乃至是肉眼不可見的微小生物，都不約而同地掏出一副單片眼鏡，將之戴至右眼。

小烏鴉左看右看，在心裡盤算著還有什麼可供自己打發時間的。利奧奈對祂隨意地寄生些動物和非人的種族沒有什麼意見，甚至還會在一旁看熱鬧。偶爾被梅迪奇撞見了，這位征服者倒是會將自己吊起來暴錘一頓。但小烏鴉總疑心祂並非真對自己的種種行為看不順眼，只是找了個名正言順的由頭，好從這種給頂頭上司家的小孩找麻煩的幼稚行為中尋到幾分樂趣。

「戰爭之紅忠誠又強大，天災軍團強大又忠誠。」造物主的怒火與雷霆時常因為各自職能與能力的部分重疊而將對方視為神生的頭號競爭對手，互相愈看愈不順眼，天生的征服者嘲諷對方是沒頭沒腦、爭強好勝的暴躁的人類小鬼，由人類升格為從神的年輕人也不甘示弱地現場發明創造歷史，挖苦對方只是嘴上逞威風，在黑暗紀元還不是被異種王麾下的戰爭之神追殺得滿地亂竄。

在這種情況下，最強的挑釁者總會把暴怒之民激得勃然大怒，現場頓時火焰與閃電共一色，伴隨著梅迪奇「這就急了？」的火上澆油和利奧奈誓要與對方分出個高下來的罵罵咧咧。只不過到了最後，真刀真槍的互毆總是莫名其妙地變為了玩笑與調侃。利奧奈熟練地一把提起縮在一旁看熱鬧看得起勁，一時間躲閃不及的小烏鴉的脖子，搓了搓祂的腦袋：「小烏鴉這是看愣了？放心吧，等過了幾年，你也能徹底掌握自己的力量，成為真正的時之蟲——當然，到時候，你肯定還是打不過我的！」

末了，祂還會得意洋洋地大笑幾聲。被電成焦炭了幾次後學聰明了的小烏鴉忍辱負重，沒有當面拆台。年幼的神話生物在心裡暗自發誓，等自己日後成為詭秘之主，定要把這幫天天不是雷劈火燒就是知識灌腦，對自己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的長輩們玩到崩潰口牙！

夕陽逐漸隱沒在地平線下，璀璨的繁星與幽黑的夜幕取代了玫紅與橘黃塗抹的黃昏時的天空。涼爽的風裹挾著夏蟲的鳴叫，帶來了一陣陣深眠花與夜香草的清涼氣味。

這裡不是造物主太陽永恆不落的地上神國，附近或許有信仰著隱秘之母的邪/教/徒，但小烏鴉並不對此感到害怕。因為祂知曉，無論是在遼闊的大海還是在詭譎的星界，無論是在燦爛的陽光下還是在深沉的陰影中，那位掌握著全知全能權柄的半個支柱的視線始終都會分出一部分，注視著自己在神秘學上有著濃厚聯繫的子嗣。

靈性直覺一動，烏鴉看見面前由合歡樹投在地上的影子泛起了一陣漣漪。

黑髮捲曲，長及肩膀，黑色的長袍上綉有花紋繁複的銀線圖案。氣質陰鬱的天使出現在緋紅的月光之下，祂皺眉望向自己四捨五入后的血親，這小烏鴉摸了一天的魚，卻毫不心虛地與之對上視線，目光中並無一絲躲閃之意。然而薩斯利爾之前已從梅迪奇那邊得到消息，知道這個欺詐師中的佼佼者究竟是如何編排跨年之夜發生的那一場無傷大雅的鬧劇。

「……你作業做完了嗎？」不出所料地，暗天使發覺烏鴉蠢蠢欲動，準備偷竊距離一瞬間移動到幾千里開外，「我自認為自己布置的數量並不算多。我已經預留出一個月的時間供你調查研究，參照樣本，好湊出一篇字數達標的報告。」

在能夠調動源質的力量的天使之王的位格壓制下跑路失敗的小烏鴉眨了眨黑豆般的眼睛，翅膀上的羽毛耷拉下來。祂眨眼間便變成了一團透明的蠕蟲，密密麻麻的時之蟲彼此擠壓、扭曲變形，從初具人形變成一個黑捲髮、黑眼睛的年幼的孩童，期間只不過經歷了區區數秒而已。

這只是在外貌上顯得像是個伶俐可愛的孩童的蠕蟲團運用了生為錯誤途徑頂端的神話生物的本能，將自己描述為一位可憐兮兮，無力完成太過超出本身能力的任務的倒霉蛋。但薩斯利爾完全免疫了祂的春秋筆法與巧言令色，卻也沒有如同往常一般將對方摁在原地，迫使祂將自己的教導牢記在大腦中。

承載了曾經的那位意氣風發的青年研究員絕大多數的人性的身外化身略有些心情複雜地將面前的孩童提溜起來。

「還記得我布置的論文題目嗎？」祂問。

「你讓我解釋何為人性，還說我如果自己搞不明白，可以求助於他人。」時天使推了推自己面龐上的水晶單片眼鏡，語氣中流露出幾分真實的困惑，「我確實詢問過不少人，有天使、有半神，有中低序列的非凡者，也有沒有非凡力量的普通人。但即使是序列相當、途徑相同，從小在一起長大的存在，給予我的答案也是大相徑庭。」

暗天使赤紅的瞳孔中倒映著這個孩子顯現出大惑不解的神色的面容。

「利奧奈說，人性是挑戰強者的勇氣。那些敢於直面神靈的英雄，將會得到祂的垂青。但智天使對此的觀點卻截然相反，在祂看來，恐懼才是人類最原始、最古老、最強烈、最不可忘卻的情感——當然，人有人性，羽蛇有羽蛇性，我之後篩選掉了一些天生的神話生物給出的答案，但得到的結果依舊是雜亂無章。」

「不過，在我看來，人性只不過是那些並非生來就是神靈的生物擺脫了脆弱的凡軀桎梏后殘留下來的情感缺陷——不過這想必不是你想要聽到的答案吧……」這外表年幼，眼眸幽深漆黑、令人發怵的神話生物如是說。

薩斯利爾——造物主人性的半身長嘆一聲。祂改提為摟，換來懷中的神話生物充滿不滿的幾下掙扎。漆黑夜幕上的紅月純凈而美麗，夏蟲嘰嘰喳喳的鳴叫聲淹沒在裹挾著茉莉的芬芳吹拂大地的晚風中。

「你需要觀察。」周圍的陰影蕩漾起水波般的漣漪，一個深沉而無光的世界徐徐展開在祂們的面前，暗天使步入其中，肩頭停著再度變幻為漆黑烏鴉的幼年期的神話生物。

「……用你的雙眼去看，用你的心去體會——總有一天，你會明白自己過往所不能理解的情感與行動。」

烏鴉不耐煩地挪了挪腳，調轉方向，用屁股上的尾羽對準了這位又在嘮嘮叨叨個沒完沒了的長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