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七)
南貨店橫川三遷生活在別處下樓的時候,顧橫川碰到小張,跟她打了個招呼。
小張到學校來拿個快遞。下單時忘了是暑假,沒有改地址,結果寄到了學校。門衛幫她放到一樓的門廳里。天氣熱,化妝品放不起,她只好頂著日頭跑一趟。
她穿了一身碎花連衣裙,清清爽爽,像個大學生,面相看上去有些稚嫩,其實大專畢業都好幾年了,換了幾個工作,都不順心,最後托關係進了泗水中學。
教務工作室很清閑,她沒什麼其他想法,最大的樂趣就是刷劇逛淘寶。
做了一個學期,有好事者為她介紹對象,居然是同一辦公室的顧橫川,小張考慮了幾天,婉言謝絕。
小張心氣高,對男朋友的要求是高大帥氣,有個不錯的工作,還得是暖男。她也知道自己條件一般,有些高不成低不就,但顧橫川只是個合同工,喜歡讀《月亮和六便士》,怎麼看都不是哄人歡心的暖男。
她有一點點小心機,考慮那幾天,主動問顧橫川平時都看什麼書,能不能推薦一本給她。顧橫川脫口而出《月亮和六便士》。小張上網搜了搜評論,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一個不負責任的丈夫,會畫畫有什麼用!
顧橫川從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裡,他不知道自己與一段姻緣擦身而過,罪魁禍首正是《月亮和六便士》。當時他滿腦子都是看書。他也幻想過女人,但從沒考慮婚姻和家庭。
人生在世難免受慾望的蠱惑,但婚姻和家庭不是他的慾望。在泗水中學的這麼多年,他聽到,也看到了很多。有人結婚,有人離婚,有人作天作地,有人為工作生活所迫,疲於奔命。這些都是老天的警示,他寧可一個人安安靜靜看書。
內心越充盈,生活就越簡單。
那個暑假剩下的日子,顧橫川開始讀魯迅和汪曾祺,慢慢讀,交替讀,品出了一些別樣的滋味。
選集像女子梳妝打扮過,以最好的姿態呈現於眼前,全集則良莠不齊,泥沙俱下,不僅有蓬頭垢面的一面,連摳鼻剔牙、撒潑罵街都收羅在內。如果要全面了解一個作家,讀他的全集是最好的途徑。
在顧橫川看來,汪曾祺早期的小說大多乏善可陳,《廟與僧》和《老魯》還不錯,其他的,尤其是意識流的幾篇,不客氣講,有點不知所云。
《廟與僧》載於一九四六年十月十四日上海《大公報》,很多細節都在《受戒》里都找得到,黃,胖,飛鐃,打麻將,師母,一花一世界,三邈三菩提。很有意思的短篇。如果去掉這些,《受戒》將大為失色,但《廟與僧》卻不需要明海和小英子。
從47年的《雞鴨名家》起,汪曾祺的小說脫胎換骨,風格漸趨於成熟。83年以後的作品則平淡無奇,比如「聊齋新義」,作家淪落到改編聊齋,也是一種悲哀。究其原因,一來年紀大了,才力衰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二來素材用完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有些橋段車軲轆來車軲轆去,有點膈應人。
汪曾祺的小說有個最大的特點,故事和原型完全取自生活,好處是真實,生動,接地氣,然而個人的經歷畢竟有限,他的視野又稍嫌狹窄,即使是最好的幾篇小說,也缺少一點深厚。文人氣質,稟性難移。好比一個酒缸,酒取完只剩糟,糟取完就沒有了。他的才華,也只能支撐起為數不多的短篇,文字清通,浸潤了審美而非思想。
顧橫川對汪曾祺很感興趣,查了查他的年譜,發現一條有趣的記載。
1944年24歲,汪曾祺體育、英語補考過關,但當局要求這一年的大學畢業生必須做美軍翻譯官,為陳納德的飛虎隊當一段時間的翻譯,隨軍去緬甸作戰。否則,作開除學籍論處。汪曾祺沒去,依然沒有獲得畢業證書,只算肄業。
對這段歷史,汪曾祺諱莫如深。
顧橫川看過宗璞的小說《西征記》,裡面有個蔣文長,字裡行間不無鄙薄,據說原型就是汪曾祺。宗顯然看不起汪。
《西征記》的人物純得像水,薄得像紙。
汪曾祺是他繼毛姆之後找到的第二位作家,顧橫川從頭到尾讀完了他的全集,小說,散文,戲劇,書信,詩歌,還有一些無法歸類的文字,度過了一段極其愉快的時光。
然而另一位重量級的作家魯迅,卻仍未能博得他的歡心。
8月中下旬,顧橫川開始忙了起來。他花了整整三天分放教材,從早到晚汗流浹背,四間走班教室都留下了他的汗水,回到家累得精疲力盡,沒胃口,什麼都不想吃。
人是鐵飯是鋼,顧橫川煮了一鍋大雜燴,豆腐,豆乾,白菜,奢侈地鋪上牛肉卷。他用辣醬油和醋調了個沾汁,額外加了一勺辣醬,重口味讓他很快有了胃口。
圖書館的改造如期竣工,里裡外外煥然一新,只留一間書庫,其餘都改造成閱覽室,開放式書架頂天立地,氣派,但不實用。丁館長如願以償,熱情高漲,第一時間安排搬遷工作。堆在防空洞的圖書報刊要運回圖書館,分門別類上架,這是個龐大的工程,光靠他手下的幾個兵,老的老病的病,根本頂不下來。
好在丁館長早有打算,招聘了一個小年輕,這幾天才到崗,跟在他屁股後頭熟悉工作。
新來的小年輕叫陳四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