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父親(二)
南貨店在我老去之前+橫川三遷大有小畜松江中學有個小小的圖書館,隔著花壇,與禮堂遙遙相望。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陳四平在逼仄的書架間繞來繞去,借了幾本皺巴巴的舊書,帶回儲藏室隨便翻翻,消磨時間。沒人搭理,形單影隻,似乎也找不到其他的消遣了。
他看的第一本書是《植物奇觀》。
那是面向少年兒童的科普讀物,高中生或許會覺得淺,但對陳四平來說剛剛好。他有輕微的閱讀障礙,深奧的書看不懂。閑著也是閑著,用手指著一個字一個字默念,讀得很慢,一本書可以消遣很長時間。
植物的世界很有趣,陳四平找到了精神寄託,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讀書的樂趣。
冬天到了,禮堂很冷,陳四平裹著老棉袍,抱著熱水袋看書,時不時站起身走一圈,跺跺冰冷的腳掌。
《植物奇觀》一套四本,讀完了,他覺得有點空虛。
歲末年終,學校放寒假,陳四平回到冷清的家裡,母親一味嘮叨,橫挑鼻子豎挑眼,讓人心煩,他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浮想聯翩。
待在家裡什麼都懶得做,閑得發慌,陳四平琢磨著找幾本書看。臨時工待遇差,工資到手沒幾個錢,開門七件事,處處都要花錢,家裡條件不好,他也知道節儉,沒捨得買書。
陳四平到市中心的新華書店蹭開架書看。
講植物的書不多,講動物的倒有一大堆,陳四平混在人堆里,從早到晚,一站就是一天,中午啃兩個饅頭充饑,晚上躺在床上,腰酸腿軟,卻一點也不以為苦。
大年三十,母親做了幾碗年菜,陳四平買一瓶黃酒,在鍋里溫熱了,一邊看春節聯歡晚會,一邊喝酒吃菜。旁人家團團圓圓,陳四平只與母親四目相對,但他一點都不覺得凄涼,看著電視呵呵笑,喝得醉醺醺,倒頭就睡,在新年的爆竹聲里,又長了一歲。
舊曆的新年,過完元宵才結束,松江中學在元宵節那天開學。陳四平正常上下班,枯守在儲藏室,一個人面對那些冷冰冰的機器。日子有些難熬,只好去圖書館找書看。
管圖書館的是個老阿姨,姓管,離退休沒幾年,提前進入退休狀態,去多了,也不咸不淡攀談幾句。這一天,管阿姨竟試著給他介紹對象,也是受人之託,某個商場的售貨員,陳四平本能地拒絕,說自己並沒有談朋友的心思,令她有些悻悻。怎麼有小夥子不願意談朋友的?至少應該見一面,看看中不中意才對……她百思不得其解,覺得陳四平很怪。
陳四平剛踏入社會,沒有經驗,回絕別人根本不用說實話,捏造一個不存在的女朋友,就說感情很好,既達到目的,又沒有挫傷管阿姨的熱心。事後他覺得有些尷尬,彷彿有一雙無形的目光審視著他,芒刺在背,令他不安。
陳四平隨手借了一本書,像逃一樣離開了圖書館。
書很舊,感覺比他年紀都大,牛皮紙裝訂封面,插圖很精細,作者叫法布爾,通篇講蜘蛛的故事。其中有一段說到作者用鑷子夾了毒蜘蛛,咬一口小鼠的鼻子,負傷者似乎並無大礙,只是拿爪子去揉,後來竟倒斃了,其女喜愛小鼠,責備他殘忍。
陳四平咧開嘴,覺得有點意思。
法布爾的書深了點,不好讀,磕磕碰碰,稍一走神,就不知道說些什麼。陳四平骨子裡有一點強迫症,既然開始了,跪著也要讀完,否則對不起之前耗費的時間。
禮堂的角落裡有很多蜘蛛,大大小小,形狀各異,他抓了幾隻養在玻璃瓶里,讀幾頁,看幾眼,以此勉勵自己。
那是一場痛苦的挑戰。上班讀,下班讀,白天讀,晚上讀,遇到不識的字瞎猜一個,生吞活剝,居然把書啃完了。
翻完最後一頁,陳四平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
他感到未嘗經驗的觸動。就像做了一場噩夢,終於結束,就像喝了一杯苦茶,回味甘甜,就像牛羊反芻,嘗到了不同的滋味……這一刻,他幡然醒悟,世間沒有比讀書更好的消遣了,童年已經錯失,抓住青春的尾巴,還來得及。
法布爾的書有很多,陳四平的生活一下子變得緊湊起來,他接著讀《蜣螂》、《蟬》、《蟋蟀》、《蚱蜢》、《螳螂》、《螞蟻》、《松毛蟲》,每打開一本,就提著玻璃瓶滿校園找蟲子,有時候能找到,有時候找不到。
生活以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呈現在眼前,閃動著別樣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