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光腳不怕穿鞋的

第2章 光腳不怕穿鞋的

「我講我的,恁吃著飯順便拿耳朵掛一下,能聽多少是多少,別太在意嘍。說是笑話嘛,只要能笑出來就好哈。」

黃金聲好像有些不放心,明明自己要講笑話聽,還要囑咐大家順便拿耳朵掛一下,想想怎麼就有點兒前後矛盾呢?

先不管這個,姑且聽聽他講的是什麼笑話:

五六年那會兒我才十歲,那個年代人們普遍缺吃少穿又窮又苦,吃了上頓沒下頓,但是人們的精神頭足得很,提著心吊著膽,攢著一股子勁兒,艱苦奮鬥,自力更生,大幹快上,力爭上遊。

這樣說吧,除了缺吃少穿窮得揭不開鍋,其它的要啥有啥,人人心裏面那可是富裕得很哩。

那天晚上,生產隊組織社員夜裡加班拉犁子犁地,爹娘都要去拉犁子掙工分。我一個人在家裡感到害怕,就纏著爹娘要跟著一塊兒下地。田地里人多熱鬧,想著那該多有意思啊!

我就坐在田間地頭,看著爹娘和其他人手裡拿著麻繩,他們把麻繩一頭拴在鐵犁子的犁轅頭上,用肩膀背起麻繩用力拉著前行。

一張鐵犁子大約有六到八個人的樣子,其中有一個人手扶著鐵犁子,控制著鐵犁子前進的方向,適時掌握著犁地的深淺、寬窄、快慢和安全。

扶犁子可是個技術活兒,要很有經驗的莊稼把式才能夠勝任。

這塊田地東西向很長,大人們拉著犁子一個來回差不多要半個多時辰。雖說月亮高掛在半空,但是當我眼看著大人們躬身賣力拉著犁子慢慢消失在視線中時,我立即感到一陣冷颼颼的歪風邪氣向身上襲來。

我慌忙環顧著四周,而四周寂靜得瘮得慌。我想哭又不敢哭,害怕被老人嘴裡念叨的黑無常聽到,黑無常是壞鬼,白無常是好鬼。

還是看不到拉著犁子的爹娘一行人,我決定穿過田地去尋找他們。我撒開腳丫子順著剛剛犁出來的地溝就往前跑去,跑了一會兒就累得氣喘吁吁。

忽然,我發現前面有一個玉米秸稈堆成的柴垛,心想還是躲藏在這裡歇歇吧,正好等著爹娘他們返回來。

我就依靠在柴垛邊上,心裡一下子就感到安全了。就這樣一直待著,直到爹娘他們拉犁子返迴路過這裡,我才跳出來跟隨著他們。

娘問我怎麼待在這裡,我就實話實說,告訴她我一個人有多麼害怕,就躲在這裡眼巴巴地等著爹娘回來。

娘感到很奇怪,就撫摸著我的腦袋說:「孩子,你知道那堆柴垛下面是啥東西嗎?」

我說不知道,不過也沒有看出來有啥啊!其實,我心裡明白,自己根本就沒有想到去看清楚。

「還好你不知道,要是知道了非得把你嚇壞了不可。告訴你吧,柴垛下面壓著的那可是幾個無人認領的墳頭哈,不過就是幾個黑土疙瘩,都快和地面一樣平了。」

娘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但是我就是感覺娘是在嚇唬我,反正自己又沒有看到墳頭,眼睛里就只有可供躲藏和依靠的柴垛了。

返回到地頭,我就嚷嚷著要和他們一起拉犁子。爹娘拗不過我,就遞給我一個繩頭,讓我牽著繩頭在他們前面跑。

我就很高興的樣子,牽著繩頭跑在前頭,盡量保持著繩子時刻處於繃緊的狀態,這樣就顯示自己也是用了力氣拉著犁子的。

第一個來回還好,有股子新鮮勁兒,拽得歡跑得快,大人們好像是有了追趕的目標,拉起犁子來熱火朝天有說有笑,還不時拿我說笑逗我玩,

變著法子激將我跑得再快一些。

我一時感覺自己成為了拉犁人的中心,不再一個人驚恐地等候在空蕩蕩的田野里,就連經過柴垛時自己也沒有感到害怕,儘管我特意留心觀察過,那裡確實像娘說的有那麼幾個墳頭,可是我再沒有感到害怕過,就連自己都感到很奇怪。

事實上,我終究還是要跟著拉犁人的步伐的,既跑不很快也跑不慢,當然更使不上多大力氣,只是在這寂靜難眠的夜裡,為加班犁地的人們加了一粒興奮劑,暫時緩解了他們的緊張和疲勞,祛走了他們身上的瞌睡蟲。

但是,這次經歷後來影響了我的一生,每次想起來我都後悔不已,有時惱起來就想狠狠地照臉扇自己一個來回。

那次拉犁子,我跑丟了一隻鞋子,當時大傢伙都幫忙找,可是無論怎麼找都沒有找到。我想,那隻鞋子一定是掩埋進土裡去了。

娘實在沒有辦法,就翻箱倒櫃地找來了一隻大小差不多的繡花鞋,我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就穿上兩隻不一樣的鞋子去上學。

到了學校,同學們一下子就圍了上來,嘰嘰喳喳、指指點點地不停說笑,笑話我一隻腳穿花鞋不男不女的不像樣兒。

我頓時羞愧不已,小臉燒得就像一塊兒紅布一樣燙得難受,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算了。

我沖開人群,一路飛奔著跑回到家裡。從此以後,無論爹娘怎麼勸說,我都不願意再去學校上學了,我只上到小學二年級——連二年級還沒有念完哪!

哎!現在想起來真是好笑啊!恁覺得好笑不好笑哩?

黃毅平和妹妹小曼早已放下碗筷不再吃飯,他們心無旁騖地認真聆聽著父親講述他的童年往事,這也是父親的辛酸史,更是父親念念不忘的人生痛點。

黃毅平看了一眼父親,發現他顯得更加慈愛而親切了,也更加高大偉岸而充滿力量了。他手中忽明忽暗的煙捲兒,好像是夜空中閃爍的星星,一閃一閃亮晶晶,給人以光明、美好和希望……

當黃金聲問大家自己講得好笑不好笑的時候,黃毅平沒有回答,此時的他早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他同情父親的不幸遭遇,也為父親感到深深的遺憾和不安。

在此之前,黃毅平可從來沒有聽父親提起過這件事兒,今天他怎麼會突然有心情把這些東西講出來呢?

聯想到自己今天在田地里的遭遇,他似乎猛然間明白了什麼?哦,難道說真是這樣的嗎?

女兒是父親的貼心小棉襖,生怕父親提及往事會傷心,黃小曼趕忙站起身走到黃金聲身邊,一面為他輕輕捶著背,一面柔聲細語地安慰著父親:

「爹,都過去恁多年了,你可不要想太多了哈,說出來心裡好受些了吧?說實話,我很崇拜你的,那麼小就參加勞動,怪不得你現在幹啥啥中,整個是一莊稼把式外加能工巧匠哈!」

「不會的,放心吧孩子,你爹他也就那麼一說,這邊說那邊就忘了。別人不知道,那我還能不知道嗎?他呀,-心胸可大了去嘍!」

毅平娘嘴裡雖然這麼說著,心裡卻著實擔心著丈夫放不下,只能故意這樣拿話來激將他,讓他不得不順著自己的意思走下去。

果然,黃金聲感動得有些動容,他掐滅手中的煙頭,一邊又著手開始製作煙捲兒,一邊接過妻子的話茬抑揚頓挫地說道:

「對嘍,你娘說得好啊!這算什麼呀?生活就像是摸黑走夜路,不管你腳上穿著什麼樣的鞋子,都要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地踩下去,落地有聲,抬腳有向,就算一不小心弄丟了鞋子,你千萬不要忘了自己還有腳呀!記住嘍,光腳不怕穿鞋的,光著腳照樣能走路,還可以努力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光明大道來!」

黃毅平站了起來,白天田地里那瘋狂搖晃的玉米桿兒又出現在眼前,他感覺有些頭暈,就努力控制著自己筆挺地站立著。哦……對了,那個柴垛依靠上去真的很踏實、很安全哈!

黃金聲又點上一支煙捲兒,長長地吸了一口煙,輕輕咳嗽了一聲,不無惋惜地宣佈道:

「哦……差點兒忘了這事兒。我剛才在村口聽人說,老歪家的老母豬又跳出豬圈躥到玉米地里糟蹋莊稼了,叫人拿裁紙刀照著豬屁股惡狠狠地砍了一刀,那肉登時裂開一道長長的血口子。老母豬撕心裂肺般地吼叫著一顛一顛地逃去,眼瞅著顫顫巍巍的肉都快要掉下來的樣子。嗐!可惜嘍……」

黃毅平一屁股又跌坐下去,他有點兒賭氣似的夾起一筷子清蒸蒜泥茄子就往嘴裡填,嚼著嚼著臉上就現出了「茄子」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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