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六畜

人對視線其實是有感知的。

不是說那種能感知到來自背後視線，或者憑空察覺數公里開外來自他人視線，不是那種被人云亦云到近乎超能力的感知，而是當一雙筆直注視自己的雙眼進入視線后，哪怕是在余光中人也能在第一時間將其從嘈雜紛亂的環境中分辨出來，並給予回望的本能反應。

就是這種並不出奇的敏銳本能，構築了人對視線的感知。

這大概是刻在基因中的本能，生命是在大自然中存活的一種必要本領，所以當一個人被注視的時候，他其實真的會有感覺的。

當被一雙眼睛盯著的時候，人可能會感覺怪怪的。

當被兩雙以上的眼睛盯著的時候，是個人或多或少都會覺得有些不自在。

當被十幾雙眼睛盯著的時候，人會開始心跳加速，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出了什麼問題。

當被幾十上百雙眼睛盯著的時候，一個從未公開表演或演講的人就會緊張到幾乎難以呼吸，手腳發軟。

那如果是漫山遍野，成千上萬的眼睛不知情緒，不知為何，沉默死寂，一起齊刷刷盯著你的時候呢？

馬兒睜開眼睛，它在看著你。

牛兒睜開眼睛，它在看著你。

泥土睜開眼睛，它也在看你。

小草睜開眼睛，它還在看你。

連綿的草原、丘陵睜開了眼睛，遙遙的望著你。

蟲豸睜開了眼睛、白雲睜開了眼睛、天空睜開了眼睛、水面睜開了眼睛、大地、草木、野獸、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睛睛睛睛睛......

李力下意識的咽了口唾沫。

「吱！」

下方忽然傳來異動，他低頭望去，只見自己腳邊的泥土聳動，一顆泥地里的眼球被莫名其妙生生拱了出來，順著小坡一路滾向湖邊。

某個暗色的事物從地底下鑽了出來，那是一片肝臟，足有兩個巴掌大小，表面滿是濕滑的黏液，只見它蠕動著下方密密麻麻的細短小足，如同蟑螂般滿地亂爬了一圈，飛快的攀上了李力的腳面。

七八隻覆著白翳的眼睛忽然在那肝臟的表面睜開，轉動了幾下后，無神的望著他。

那是一種李力從未體驗過的精神污染。

他的忍耐在這一刻終於到了極限。

猛烈的厭惡感與排斥瞬間衝破閾值，李力的情緒在下一刻立即被押后，猙獰的臉龐一瞬便恢復平靜，而身體本能卻在這之前便讓他猛的抖動自己的右腳，將那片張滿眼睛和節肢的「肝臟」甩了出去。

那小東西高高的飛了起來，在空中不斷揮舞著密密麻麻的節肢，然後「啪嘰」一下重重的摔在地上，脆弱的身體在地上碎的七零八落，黑紫色的汁液濺了一地。

但這並沒有殺死它，那些大小碎片上附著的節肢和眼睛還在扭動個不停，自行攀爬，不出片刻便各自長成了新的完整肝臟，並在完成了自體分裂繁殖后，哄的一下散開。

已經冷靜下來的李力淡定的看著這些肝臟朝自己爬來，沒有隨便出手，而是謹慎的後退，想要先看看情況。

當腦子恢復平靜后，他本能的察覺到一絲詭異。

所以他不打算出手，而是先靜觀其變，若事有不協，他會立刻瞬移逃跑，嘗試重新隱匿起來，不會有一絲猶豫。

雖然看起來很膽小，但謹慎才是保住性命的最好品格。

然而那些肝臟卻沒有放過他的想法，彷彿在摔碎后就記住了李力這個仇人，一路吱哇亂叫的死追著他，甚至冷不丁的忽然高高跳了起來，試圖撲到他的臉上來。

一道金光閃過，李力揮劍，隨手劈開幾個不太好躲的幾片肝臟。

劍起劍落，在這間隙之中驚鴻一瞥，李力發現這些傢伙已經再度進行了一次進化，原本沉重的身軀變的輕盈，有些類似填充泡沫，實心的內部則出現了肌肉和內臟，密密麻麻的節肢出現功能分化，後邊三對成為了跳躍足，中間是攀爬足，最前面的則成為了口器輔助咀嚼。

零碎的肉片掉落，卻又繼續蠕動，節肢來回的擺動著，將一截截肝臟碎片舉起來，沒頭沒腦的四處亂跑，直到重新長出了腦袋和屁股，才繼續朝李力撲來。

這一次，它們長出了翅膀，跳躍足也變得更加健壯，體型也發生了改變，越來越像李力印象中的蝗蟲蚱蜢，但也只是像而已。

這東西本質上還是一塊形狀奇異有著翅膀小腿，又長著兩顆巨大眼球的肝臟，一眼看過去就能叫人掉san。

這次李力沒留手了，幾道極陽之雷劈下，直接將這些肝臟統統劈成焦炭，乾巴巴的掉在地上，生機全無。

就在他以為騷亂已經結束了的時候，一些比較大的焦炭中卻忽然長出了一根根顫顫巍巍的肉芽。

「有完沒完？」

李力皺眉，再度意識到了春之域這所謂生機的可怖，在其中的生物只要有那麼一粒細胞沒被殺死，就會重新生長，分裂，在短短几秒不到的時間裡變成比原先更強的模樣。

那些肉芽眨眼功夫便成為了嶄新的生命，它們似乎放棄了渺小的身軀和蟲豸的形體，又像是頻繁變異導致了崩潰，變成了一坨坨類似橡膠長滿眼睛和胡亂揮舞節肢的爛泥，朝李力蠕動而來，而且速度頗快。

更重要的是這些爛泥會彼此配合，延展身體，將李力從四面八方包圍。

金色的紋路亮起，李力瞬移躲開，剛準備再施手段，卻忽然被一道意料之外的攻擊打中。

啪！

模糊的影子猛的抽在李力背上，不過他堅韌的皮膚表面沒有浮現任何痕迹。

他愣神的看著旁邊，正好看見一株張牙舞爪的黑白色植物，它細長形似長鞭，是由許許多多的眼睛構成，許多眼球彼此黏連排列構成了它細長的根莖，眼睛中的血絲分裂糙化又構成了它的根莖，連頂端末梢也掛著一串眼珠，眼珠中生出晶狀體構成的利刺。

而且這種植物不知何時已經在他周圍長了許多，仔細一觀察，這種噁心的事物居然是從他一路踩過的小草與地面眼球共同構成的，不會移動，但會抽打任何靠近它的生物，並嘗試留下那些生物的血肉為肥料......

又是一道雷電劈出，但劈的卻是李力自己，扭頭望去，那是被他雷霆波及到的地面，除了肝臟以外，還有其他的東西也發生了改變.....

菌馬嘶鳴，身側的巨大眼球被眼藤抽裂，流出汩汩的透明液體，隨即它也發生了改變，渾身的眼球長出半透明的第二層眼瞼，堅韌無比，不怕鞭刺抽打。

菌馬繼續啃咬這些眼球植物，讓它們跟著發生了改變，變得會主動釋放根須，侵蝕其他植物的根須，為自己補充營養，而其他菌草則不甘心被支配，也紛紛發生轉變。

爛泥咕噥著圍了過來，膠質的身體里翻出一顆顆巨大的眼球，盯著中間即將被捕食的獵物。

越來越多的變化產生，彷彿推到了一塊多米諾骨牌，事情正在朝不可逆轉的方向改變。

李力終於意識到自己好像踏入了某種陷阱中。

原本這一帶的生物演化已經趨於平穩，這是很正常的自然現象，哪怕是有生機影響，但在一個完整的生態圈出現後生命的演化就會逐漸減緩，其主要原因就是外部環境對生命施加的「刺激」減弱了。

生命的本質是懶惰的，若沒有強烈的外部刺激，只要不發生巨大的環境氣候變化，這些菌類動物大概率會自顧自的朝著進化的死角而去，善奔者愈善奔，食馬者愈善逐，最後發展成兩個物種間永無止境的軍備競賽，徹底鎖死在彼此的生態位上，直到一場環境劇變將它們滅絕，而許許多多的小型生命則會飛快分化多樣化，彼此侵佔生態位，佔領下層生態圈，成為下一次大滅絕的倖存者.....

幾億年以來，地球上的生命就是如此演化的。

在這種情況下，大面積的「改朝換代」，生命「面目全非」的情況短時間內不會出現。

而眼下，李力卻不小心給這個異常敏感的生態系統施加了一個不小的「刺激」.......於是新一輪的演化競爭開始了，只是這次不知道要演化到什麼程度才會停下。

想到這裡李力就立刻瞬移，打算離開這片區域，或者乾脆離開春之域，等待這裡的生態穩定后再悄悄進入。

而下一次，他會將自己全身殺菌后，穿著太空服再進來。

然而騷動擴散的速度遠比李力想象的要快，那些菌馬羊在眨眼功夫就已經變成了幾十種不同類型的新形態了，人畜無害的菌草也已經都變成了張牙舞爪的肉食動物，演化的浪潮猶如瘟疫般蔓延，廣袤的草原瞬間長就成了密閉的叢林，連天空都被那些扭曲的「植物」完全佔據，牢牢鎖死了李力逃離的道路。

無數眼球睜開，轉動，齊齊注視李力，數不清的扭曲怪形混成獸潮，一邊互相撕咬一邊就要將李力捲入其中！

李力察覺到了它們的惡意，那些眼球中透著的渴望，它們正在刻意朝著自己靠近，有的甚至停下了互相廝殺，只向著李力而來，卻不知為何如此。

利爪與毒刺一齊飛來，李力連連躲避，一腳將一頭撲過來的扭曲猛獸上半身踢成肉醬，一鍋一劍，劍放雷霆，鍋滅焦土，一路開山破林，嘗試殺出一條血路。

然而生命的演變遠比他開路的速度還要更快，金行溟滅之力固然能徹底泯滅細胞，但終究也只能消滅鍋底那麼塊大小的血肉，縱然他拍的再快也快不過這些畜生長肉的速度。

每一顆被他打斷的眼球血肉植物都會在短時間內變成新的更多的植物，然後用它們新長出的血管根須在地面蔓延攀爬，既侵蝕其他不會行動的植物將「刺激」擴散，也嘗試不斷攔截李力。

而獸潮也在這個時候來到了李力身後，眨眼功夫便將他吞沒。

轟！猛烈的雷霆從無數怪形中爆發而出，李力猛然高高的躍起，再轟的一聲猛的落下，從炒鍋中瀰漫出的金行溟滅之力四散，他僅僅憑蠻力便殺傷了一大片怪物，讓眼前逼仄的世界驟然一亮。

但在殺傷範圍外，卻有更多受了波及但沒有死去的怪物發生了進化，同時被打碎也是變相加快了它們的繁衍，李力的這一擊讓它們的數量在一瞬間就翻了四五倍。

這讓李力沒了趁機衝出包圍圈的可能！

「它們實力提升的好快！」

李力在怪物的海洋中奮力衝殺著，與其說是衝殺，不如說是衝撞，畢竟在怪物堆內敏捷的身法毫無意義，外加時不時瞬移，這才能稍微有些效率的移動。

「不能再殺它們了！這樣只會越發加快它們蛻變的速度，很快就要到養魂了！」

小麒麟發布了一條極其要命的信息，以她的權威來看，這個消息絕對假不了。

就這麼點時間，這些怪物就已經接近養魂境了。

他在心中估算自己從這裡到春之域邊緣的距離。

僅憑瞬移趕路的話還需要瞬移四十五次，而他最多三十秒左右能連續瞬移兩次，第二次的瞬移距離較短，這樣加起來勉強算1.5次，略一心算李力便知他必須要爭取900秒時間才能離開春之域，相當於他還要在這些怪物中堅持15分鐘。

事實上也不是不行，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怪物能破他防。

但誰知道這些傢伙會在這短短15分鐘內進化成什麼樣子？

娘的他從進入春之域到現在才不到半小時！其中二十分鐘他還是原地不動的！

想到這李力便不再攻擊衝撞周圍的妖獸，只撞不殺也會加速它們進化演化的，只見他身邊的厲雷飛劍率先飛天而去，接著李力兩腿猛一發力，一路撞開頭頂交織的血肉植物，重新出現在了陽光碧空下。

他打算就這麼御劍離開，將這些怪形異形直接甩掉。

這等仙人手段，他早該用出來了，學什麼武人衝殺呀？粗鄙！

然而一道從上方投射而下的黑影卻告訴了李力事情沒他想的那麼簡單。

「嘰！」

一隻宛若飛行肉坨的怪物從上方而來，它伸展著膜翼，肋骨張開，中間裂開一張豎著的血盆大口，試圖將李力整個吞下。

而然只見金光一閃，李力當即瞬移，躲過了這廝，毫不理會的揚長而去。

「呵呵，就這力大磚飛的身體結構，你擋你*呢？」

他不屑的撇撇嘴，卻忽然感覺菊花一緊，冷汗一流，強烈的危機感驟然襲來，讓他立即瞬移，憑空橫向挪移了十幾米。

呼！！

凌厲的勁風拂過臉頰，一根巨大的，長滿眼睛直通天空的血肉之柱就這麼擦著他的身側刺過。

「當心！」

小麒麟和張香的提醒同時在耳邊響起，和李力不同，她倆一直都在死盯著下方的動靜，方才的本能預警有小麒麟的一份功勞。

如果說李力對那些傢伙的不適感是2.8的話，小麒麟對這些傢伙的不適感就是57.8。

現在李力就是她，她就是李力，兩人記憶感官有一部分共享，所以她打死也不要讓李力碰到那些噁心的東西。

李力低頭望去，若非此時情緒已經押后，他的頭皮必然當場炸開，因為他下方已經完全沒有了瘋狂的獸潮和扭曲的叢林，一切的一切都已經混合到了一起，成為了一團蠕動夾雜眼球的皮肉洪流，再也沒有什麼植物動物，你我他之分，在演化的狂潮中它們統統聚合到了一起，完成了終極的進化，唯有那淡黃色血肉皮膚上遊離不定的大小眼球時不時眨巴，不知所謂的看向李力。

那血肉刺柱就是從這滾滾皮肉洪流中刺出的。

「嘰呀！」

一聲慘叫忽然從背後傳來，李力電磁一掃，便知道是那隻肉坨飛行怪被血肉柱刺穿，鮮血順著肉柱表面的眼睛汩汩而下，彷彿血淚流淌。

然後那飛行怪物忽然自我撕裂成兩半，一邊各自長成了新的生命，開始了新一輪的進化。

但血肉柱上也忽然長出了一張張大嘴，伸長了出去直接咬住了這兩隻新怪物，沒幾下就咬的血肉模糊，肉沫四濺。

不出片刻，一股新的空中獸潮就形成了。

李力當即後頸發涼，因為他察覺這可能不是巧合。

下方的那滿是眼球的皮肉洪流，似乎......

有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