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無盡畫廊(上)
通過維舍男爵之死,我們窺見了克里羅傑·菲勒爾這個人物的一角,認為他有心理變態,但人性是複雜的,這位孤獨的藝術家並不殘暴,大多數時候,克里羅傑頗有耐心。
灰頭土臉的亞伯從恍惚中醒來時,若有若無的光芒照亮了四周。
這是一種奇妙的光,不同於以往見過的任何熱源,毫無溫度,迷濛而美麗,讓眼睛既能看清東西,又能得到休息。
五指伸出又合攏,亞伯愕然發現一件事。
眼前的光芒根本不是物質世界的火光,而是【黃金的密匙】開啟的靈性視野中、無處不在的涌動「氣場」!
這種怪異的視角正常來說壓根無法產生,因為普通物品幾乎沒有靈性,哪怕大量堆砌,也容易被精神力忽略,動物亦是如此,唯有智慧物種的靈魂能產生流動的「靈光」,蘇滄稱它為個體的氣場。
周圍無法忽視的氣場,沒有刻意驅動都如此耀眼,必定來自一位強大的超凡力量者,而且……他從四面八方「包圍」了我。
難道,我在某位智慧物種的肚子里?
另類的想法令亞伯毛骨悚然。
仔細用精神力查看,亞伯發覺氣場的流動軌跡相當熟悉——赫然屬於那位神出鬼沒的老管家!
記憶湧上心頭,亞伯想起墜落地道前的事情,禁不住脊背發涼。
克里羅傑·菲勒爾在哪裡?
他的【天賦】是什麼?
為什麼他的氣場會呈現出恐怖的包圍感?
未知無處不在,亞伯不敢輕舉妄動,可站立的時間一長,他的身軀被冷風吹得失去了溫度,以至於不得不找出自救的突破口。
平常的菲勒爾城堡永遠是空無一人、冷冷清清,長久以來積攢的孤獨感製造了兩個極端:一是極度的渴望獨處、渴望遠離正常社會,二是極度的渴望接觸、渴望其他人的溫度。
亞伯在菲勒爾城堡呆得時間一長,逐漸有些不愛交流,心底又認為自己的想法是錯誤的、是不合群、不合常理的。
不止一次,他想:要是在菲勒爾城堡永遠地生活下去,該多好啊!
然而,浮出水面徹底摧毀了亞伯對這座美麗城堡的幻想。
當他把手放在牆壁上,滑膩軟爛的觸感拂過皮膚,像是摸到了爬行動物濕漉漉的表面,亞伯微微一愣,由於沒有光源,他只能看到靈性中無處不在的氣場之光。
下一刻,城堡滿足了亞伯的好奇。
「啪!」
數十顆的魔核驟然亮起,葉法蘭元素妖精的活躍跨越靈與肉的壁障,照亮其他的物體。
一團血肉模糊的泥狀物拉住亞伯的手,依稀是眼珠的東西三三兩兩的混入其中,從上到下地注視著亞伯,時不時不規則地眨巴一下,彷彿是畫滿了荒誕詭異的藝術地毯,唯一不同之處在於——畫面上所有器官來自活生生的人類。
難以用言語形容亞伯此刻的心情,強烈的嘔吐感湧上喉頭,已經超出了生理不適的範圍,亞伯對於「現實」產生了濃濃的噁心。
「撲通!」
他退後一步,坐倒在地,以跪姿匍匐在地,口水隨著大口大口的呼吸流下來;心臟帶動胃部不住痙攣,卻吐不出任何東西。
那坨爛泥般的「地毯」眨眨眼睛,居然活躍地蠕動起來,「咕嚕咕嚕」地順著牆壁爬走了。
它的後方,留下了一堆類似蛛絲的黏著物。
「噠、噠、噠……」
腳步聲從前方傳來,
亞伯艱難地抬起頭,老管家正關切地望著他。
「抱歉,我忘了它們長得面目可憎。」
老管家抬手熄滅了幾顆魔核的能量,光芒變得黯淡了,「地毯」依稀從牆壁上掉了下來,站在他的身後,在陰影中若隱若現。
見亞伯全身顫抖,瞳孔放大,老管家俯下身,粗糙的大手撫摸著他濃密的頭髮。
「不要怕,年輕人。我絕對不會傷害您——但凡我有一絲謀害您的想法,您早已在旦夕之間,屍骨無存。」
溫和的聲音令亞伯冷靜下來,仔細一想,假如克里羅傑·菲勒爾想殺了他,早在他第一次進入他的墓地偷竊時就動手了。
他抬起頭,望向管家——準確的說,是克里羅傑微笑的眼睛。
「剛剛的東西是?」
「我的一些……分身,啊,這不重要。非固態的模樣是為了更好地在城堡中移動。」
克里羅傑揮了揮手,「地毯」蠕動地鑽入牆壁中,無骨地滲透了青苔,如同融化進大海的一滴水,不一會兒就消失不見了。
「我共有20平方米的分身,它們附著在菲勒爾城堡中空牆壁,只要我想,就能操控這座城堡打開或關閉道路、改變布局。」克里羅傑托起亞伯的手肘,扶他站起,「托他們的福,我能時時刻刻守護著您——實際上我幫了您三次忙!」
「三次?」
「第一次,我帶您遠離我的另一個孩子,他策劃著您無法反駁的陰謀;第二次,您差點死於烈火時,我打開通道庇護了您,還給您魔核治癒傷口;第三次,我調整了昏睡魔葯,讓您及時在那孩子的儀式中醒來,免去一死。」
原來我在這座城堡的探索,我以為我發現的秘密,都處於克里羅傑的控制之下。亞伯心底空空落落的。
「先生,您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他訥訥地問道。
「您懷疑我圖謀不軌?唉,別胡思亂想!作為【領域】級別,我對一位【入門】者毫無覬覦之心。」克里羅傑笑著說,「我只是想送給您一份完美的禮物。」
「什麼?」
「跟我來。」
在克里羅傑的帶領下,亞伯進入了一間迷宮般龐大的地下室。
菲勒爾城堡像一座冰山,顯露得僅是微不足道的表面。
克里羅傑帶著亞伯穿過圍繞中央庭院,從不同的通道中,十五個相互連接的房間排列成兩個同心層,兩人按照順序逆時針參觀著,先是克里羅傑早年的草稿和他收藏的藝術家老師的作品,最早追溯到兩百年前。
「當我六歲時,我意識到一件事……我熱愛藝術,遠高於生命。亞伯,我說得藝術不止油畫、蛋彩或雕塑,而是與神交流的方式。從一副可視化的作品中,藝術家充當了引導者的角色,將古老的形而上學宗教觀念與塵世存在的價值觀念相協調。」
「為了達到目的,我將視線投向塵世,不像中古時代的藝術家那樣,自始至終仰望虛無縹緲的天堂。因為除了全能的先知,十二輪月亮亦能讓人獲得各式各樣的靈性——啊,我相信死神拉斯洛特亦是值得崇拜的對象——我轉向了泛神論。」
「簡單來說,我希望結合舊的宗教思想與新的、以經驗為導向的精神興趣,創造一種出於崇拜創世主的『現實主義』,我認為神靈內在於祂的所有創造物中。」
參觀時,亞伯感到眼花繚亂、心生敬畏,他不了解藝術,也聽不懂克里羅傑的想法,但掠過一幅幅深邃的、鮮艷的、充滿空間感和金光的作品,溫暖的熱水流過他的心頭。
就像菲勒爾城堡一樣。
無論伯爵踐踏了多少無辜的骸骨,亞伯無法否認藝術品的美麗。
畫廊是克里羅傑長達百年的生命的印記,除了主要的作品,還穿插一些小畫廊,起到補充和轉折的作用。
小畫廊展出的不一定是油畫,地毯、陶瓷碗、金屬製品和微型畫層出不窮,內部細節非常豐富,亞伯停下來反覆查看。
突然間,他看到一個可怕的意象。
尚且青澀的畫技描繪了一隻百靈鳥,被有力的大手連巢帶肉地捏緊,它的眼珠子爆開,鳥啄張開,無聲地尖叫著。
亞伯轉向克里羅傑,後者閉上眼睛,眉宇間滿是悲傷。
「那是灰暗的幾年,首先是第一個損失——我的父親大人去世了;第二個接踵而至——佩爾韋伊芙博物館拒絕展出我的作品,聲稱它們太過『模糊』和『冷清』,無法刺激觀眾產生虔誠,也就沒法掏空錢袋裡的捐款。」
「太荒謬了!」亞伯嚷嚷道。
「沒錯,博物館要求我要麼描述《神典》的典故,要麼想象一個令人神往的天堂。可笑至極!明明生活中有那麼多值得駐足的美好和愛,他們卻關注一個關押死後靈魂的監牢!」
克里羅傑義憤填膺地往前走去,畫廊仍在繼續,亞伯發覺藝術家沒有按照博物館的要求改變畫風,只是不情不願地給作品蒙上了宗教色彩。
這段時期克里羅傑的練習以祭壇畫居多,亞伯從中看出了幾分凡·洛克的影子——他為克里克公爵服務,是位不折不扣的宮廷畫家,畫風明快輕鬆,既能取悅自命不凡的貴族,又讓平民對上流社會心生崇拜和羨慕。
「哦,我太痛苦啦!前途、人生和信仰分崩離析!那時的我有多熱愛神靈,就有多痛恨新月教統!亞伯,沒有比『先知』更貶損造物主了!祂的教義毫無教養,自相矛盾,太過荒謬,全無理性!《神典》只能使心臟麻木,批量製造狂熱信徒或漠視神性之人。」
「人類從《神典》的教育下,學會殘忍、強奪和謀殺;因為殘酷的先知造就了殘酷的人。作為權力的引擎,這本扭曲的書籍服務於專制目的,服務於財富的壟斷,服務於神職人員的貪婪,但就尊重一般人的利益而言,《神典》一事無成。」
外面冰冷、昏暗,畫廊里明亮似火,無論掛畫還是雕刻都一塵不染,顯然是克里羅傑經常愛撫般地擦拭。
「事情已非常明了了,人類需要改正,人類需要新的信仰——我的信仰!」
克里羅傑握緊拳頭,血族能量波動,瞳孔泛起妖異的鮮紅。
瀰漫開來的血霧令場景變得模糊,伯爵神情扭曲。
「【逆月教派】!」
亞伯小心翼翼地離這個精神不穩定的人遠了一些,提前踏入下個展廳。
禁忌的畫作點綴牆壁,克里羅傑居然畫了下城區——亞伯眼熟能詳的街道和小巷!——的人們。他們被描繪得很可愛,女孩抱起沾了泥土的包菜,仰頭微笑;剛下班的男人抽著煙草,月光為他鍍上一層神聖的金。
這些畫作從未被權威機構收錄,亞伯驚異於它們竟然來自克里羅傑之手。
「您進入了下城區?」
「是的,遠離布若塞爾宮和獅心莊園——維洛亞·洛森堡親王的據點——住進下城區,希望拯救那些沒被超凡污染的一般人,投入【逆月教派】的懷抱。」
克里羅傑痴痴地望著某幅畫,描繪了一個擠羊奶的少女,輕輕地嘆了口氣。
「貴族的心靈已無可救藥,平民呢?亦養成了迷信的習慣,理所當然地認為宗教是好的;他們不允許自己懷疑天堂的存在,否則生活將毫無盼頭。他們被神職人員宣傳的觀念帶偏,相信《神典》的每一句話。我的媽呀!一群沒有想法的蠢驢!那明明是關於謊言、邪惡和褻瀆神靈的書!」
亞伯注意到克里羅傑的眼神,脫口而出:「您的戀人嗎,大師?」
「哦,貞潔的姑娘!」克里羅傑用大拇指撫摸著油畫女孩的臉頰,緩緩移動到他的脖頸處,「多希望她成為我志同道合的妻子,可她是那樣的虔誠,在愛情和宗教中選擇了死亡!——她本該可以幫我!她無權自殺,太自私啦!」
不知不覺間,畫廊的作品愈來愈抽象,愈來愈單一,質量嚴重下降,全是些模糊的單人肖像畫,有被什麼東西破壞的痕迹。
「被世界背叛后,我陷入了冰冷的瘋狂。我很孤單——很孤獨!沒人贊同我的想法,世人稱我為不可理喻的瘋子、失敗者!達文森伯爵以此為由,還把我抓進了監獄!蠢貨,他有什麼資格審判我!」
亞伯吞了口口水,一言不發,面對瀕臨崩潰的克里羅傑,他不敢刺激對方。
心中的疑問勉強自圓其說:克里羅傑自稱在「感化」人們加入【逆月教派】,每次不成功時,他估計會將那個「頑冥不靈」的人殺死。
克里羅傑的囈語證實了亞伯的猜測。
「他們不聽我的!不認可我!我從來不想傷害任何人……為什麼沒人願意接近至高無上的神靈!啊,藝術的真諦分明離我觸手可及!」他雙手捧著胸口,看向天空,「黑暗生物、吸血鬼和超凡對我毫無吸引,只要離真理足夠近,死亡將是最燦爛的落筆!」
世事難料,維舍男爵為了變強展開血族儀式,總是因信仰不夠堅定,收效甚微;克里羅傑對超凡不感興趣,但他的信念純粹、忠誠和熾熱,不在意能量吸收的前提下,自然而然地晉陞了領域。
或許,這正是應徵了蘇滄說的話。
能量總量決定現階段的戰鬥力,唯有靈性的攀升至關重要。
精神力——精神的力量!
克里羅傑經歷的時間足夠滋潤靈魂增長,提升可容納的精神力上限。
畫廊並未結束,盡頭出現了一扇通向別處的大門。
亞伯詢問性地回頭望向克里羅傑,後者抱住腦袋痛苦地嗚咽著,像是心碎了。
「大師,大師,您還好嗎?」亞伯無奈地問了幾遍,克里羅傑毫無反應,他只得走上前挽住伯爵,輕輕拍打他的後背。
不可思議。亞伯想,我居然在安撫一位【領域】,不知是不是個例,領域級別跟想象中的超凡力量者截然不同,比普通人更多愁善感,更加……脆弱?
假如邁入領域意味著時常處於崩潰的邊緣,亞伯知道為什麼蘇滄說「超凡」就是深邃的黑色叢林,踏入它一如踏入絕望和痛苦的深淵,也隱約明白為什麼日常生活中從來沒聽說過誰是【領域】級別。
準確的說,他幾乎沒聽過多少【正式】以上的歷史名人,好像強大的超凡力量者都在晉陞后神秘失蹤了。
在亞伯的安撫下,克里羅傑平復了哭泣。
「對不起,我失態了。謝謝您,亞伯。」他很親熱地繼續靠著亞伯的胳膊,「來,我給您準備的禮物就在前面呢!」
「咔噠!」
他一揮手,能量劃破空間,連一直開啟靈性視野的亞伯也來不及反應,血霧一閃而沒,將這扇不算太重的門倏地推開。
光從裡面透出,畫室映入亞伯的眼帘。
她的布局類似傳統的沙龍客廳,各式各樣的木質畫架被凝固的顏料沾滿,筆刷、固體顏料、調色盤等雜亂地擺放在地上,一面巨大的鏡子佔據了整整一面牆的位置,讓本就空曠的房間有了更深的延伸感。
亞伯望著鏡子里自己的身影,忽然感到一陣捉摸不定的虛無。
「告別塵世前,以您的雙眼再看一眼我的畫作吧!雖然先知愚昧、盲目和教唆服從,我唯一懷念的人類特性是捕捉三原色的眼睛——最後看一眼吧,我的孩子!」
克里羅傑渡著步子,走到畫室的一角。
一塊巨大厚重的白布足有十幾米高,裡面呈正方形凸起,輪廓類似祭壇畫的T字形。
「這,就是我一生中的最傑出的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