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流淌於血脈
這座城堡是活的。
她在呼吸。
這是維舍男爵住了一個月的結論。
他不知道菲勒爾城堡到底經歷了什麼,無論走到哪裡,都有一種孤獨、冰冷和古老的氣氛,灰塵的味道揮之不去。
自從被國王驅逐,維舍男爵離開了萊茵城,他的年金不足以支撐家族過上體面的生活,因此他不得不工作,所幸蒙克蒂伯爵聽說了他的處境,慷慨地讓男爵管理自己的一處財產,就是這座菲勒爾城堡。
最初,維舍男爵只帶了三個僕人,龐大的城堡空得令他心驚。夜晚時分,雜物和光禿禿的樹的影子如同肢體般移動,維舍男爵甚至幻聽到了床底灰塵竊竊私語的聲音。
時不時的,他沉迷於一些海外的興奮劑,這是一種絕望的嘗試,為了追求快樂而置生命、名譽和理智於不顧,他試圖擺脫過去痛苦的回憶,擺脫無法忍受的孤獨感和對未來接踵而至的厄運的恐懼。
可惜,墮落對好轉無濟於事,不僅如此,維舍男爵開始發現一個秘密。
這座城堡正在活動。
這不是過多的孤單和寂靜產生的幻覺,菲勒爾城堡彷彿處於另一個陌生、怪異、可怕的維度,和正常思維背道而馳。
當男爵批改文件時,他聽到了不屬於僕人的腳步聲;冷風刮來,在窗框上寫下扭曲卻行跡可辨的文字;客廳里時常傳來許多人的交談,當男爵衝過去時,一切歸於平靜。
到處是蛛網,怎麼也清不幹凈,但是他鮮少見過活的飛蟲或蜘蛛。
有一天,維舍男爵非常確信他聽到了說話的聲音,他猛地衝到空蕩蕩的房間,卻只捕捉到逃離的影子在玻璃上閃爍——一個人形從五層樓的窗戶離開了。
下一刻,他聽到了若有若無的水滴聲。
「塔、塔、塔。」
地板如同拼圖一樣碎裂,維舍男爵墜入了更深層次的黑暗中。
好容易從頭暈眼花中醒來,男爵發現他處於一條走廊中,牆體的凹陷處鑲嵌著從阿爾梅加拉內海打撈的夜明珠,昏暗地照亮了四周。
牆壁本來的顏色是灰色的,不知被什麼糊住,呈現赤褐,散發出隱約的血腥氣。
從他的房間滴落細碎的水珠,落在上面,帶起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抽搐。
冷風嗖嗖地吹過,鑽進了維舍男爵的四肢百骸,他試圖吞咽,但他的喉嚨比所哈倫大沙漠更加乾燥。
從不遠處的黑暗中,一個影子慢慢靠近。
它是一汪沒有終結的泉水,從底部湧出濃郁的黑色鮮血。
陰影離得更近了,維舍男爵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現在看到的東西,正是菲勒爾城堡的靈魂,從她死去肉體上破殼而出、縈繞不散的亡靈。
它近在咫尺。
維舍男爵閉上眼睛,屏氣凝神,城堡的亡靈觸碰到他的額頭,像是在檢驗。
終於,他忍不住內心的好奇,試探性地睜開眼睛。
呵呵呵……
低沉的笑聲傳來。
蠕動的陰影化作了一隻擇人而噬的巨獸,將他吞噬殆盡。
「醒醒,我的孩子。」陰影的聲音溫和地響起,冰冷的手指撥開維舍男爵的碎發,「您是多麼弱小啊,我稍不留神之際就即將死去。真不省心。」
維舍男爵不得已地抬起沉重的眼皮,一個天使般的青年對他微笑著。
金髮麥浪般垂在他的身後,青年長著馴鹿般淺綠色的眼睛,一身老式的墨綠羊絨長袍,
雙臂的裝飾著金線和皮毛,經典款式的皮帶勾勒出倒三角的腰身,與他凹陷的、弗拉芒式純黑羊毛帽子十分搭配。
誰想到這座屹立四百多年的城堡的靈魂,居然是這樣一個人呢?
菲勒爾伯爵長得是這樣俊美,以至於維舍男爵第一次見到時放鬆了警惕,他絕不會想到那雙女人般細膩又白皙的手,能夠毫無憐憫地扭斷其他人的骨頭,把他們打成肉泥,壘進城堡的石塊之間。
展開無處不在的血肉,克里羅傑成了菲勒爾城堡本身,哪怕安安穩穩地躺在墳墓里,也能通過每塊石頭鏈接的「神經」,用精神力控制這座城堡的一舉一動。
他告訴維舍男爵,這是他們家族專屬的中級血族天賦——【意識罐頭】。
該天賦將克里羅傑的意識注入他人的軀體,和他們的意識合體,一旦融合過程結束,這些人的生命形態將徹底改變,像是胎兒和母體那樣,依附著菲勒爾伯爵,分享著他的血肉和活力,直到他拒絕之前,哪怕四分五裂、化作碎片,這些人都無法真正地死亡。
最初,血祭司們發現這個天賦能夠創造幾個方便辦事的分身,誰料克里羅傑的想象力豐富,那雙女人般柔軟的手,用樸實無華的中級天賦建立起了塵世煉獄。
克里羅傑「吞噬」了菲勒爾城堡,每個角落都布滿了他的皮膚和眼睛。
【意識罐頭】在黑都不怎麼出名,理由是副作用太大了——融入他人的意識等於創造了另一個副人格,哪怕思想遲緩,到底是外來的陌生人,很容易讓血族自身陷入迷茫和混亂,失去真正的自我,甚至人格崩壞。
因此,血祭司們很少開發這個天賦,需要分身或精神控制時,他們會用其他天賦代替,唯有克里羅傑·菲勒爾這個活了超過一個世紀、極度自我的人願意使用了吧。
這就是秘術師途徑的迷人之處,總有一個種族天賦為他們量身定做。
「抱歉,先生,我搞砸了。」男爵喃喃道。
他不喜歡這位血祭司,儘管菲勒爾伯爵從絕望的泥潭中拉起了他,分享了永恆的生命、強大的力量和新的信仰,且一直用這座城堡保護他,維舍男爵抵觸和他相處,就像是學生敬愛老師的同時,所抱有的不顯山露水的仇恨。
菲勒爾領導著維舍男爵的超凡之路,指手畫腳;同時,他不停地物色新鮮血液,為此不惜犧牲男爵的利益。
從世俗的身份上,維舍男爵和克里羅傑·菲勒爾更是敵人。
他是新晉貴族,菲勒爾則是封建領主,從古至今,金銀獅子率領的兩個派別從來不對付,甚至演變成了「保守派」和「革新派」,曾經害他灰溜溜滾出萊茵城的革新派,正是封建貴族們的殘留。
菲勒爾伯爵肯定感受到了他的厭惡,因此特意把活動時間和他錯開。
藝術家的脾性古怪,和跟意見一致的人相處時,他向來十分寬容,但凡有人想要限制他的思想和行動的自由,他會毫不猶豫地下手。
這是極度自私和傲慢的體現,經過時間的洗禮,變成了充滿威嚴的慈祥。
除了在意自身的好惡,伯爵無所謂他的世俗地位、道德倫理和家族榮耀。
矛盾點在此,現代社會是維舍男爵唯一在意的世界,他並非想變成吸血鬼才裝模作樣,而是為了挽回政治地位和世俗名聲才加入逆月教派——他和菲勒爾伯爵最根本的區別。
「沒關係,您很快就不需要老是向我道歉了。」金髮的青年邊說,邊拿起一朵月光百合,摘掉葉子放在男爵的耳畔。
維舍男爵心底閃過一陣不祥的預感,但身體無力,實在是撐不起來。這時候,他愕然發覺此處赫然是平時克里羅傑·菲勒爾長眠的墓地,他被放進了一口棺材,嬌艷欲滴的花朵簇擁在側,發出令人迷醉的香氣。
四種顏色預示著血族的四大神秘力量,代表陰影和隱藏幕後的黑色大麗花、代表智慧和天賦魔力的紫色鬱金香、代表精神力量和慾望的銀色百合,以及代表生命力和血肉的紅色玫瑰。
「先、先生……您不會放棄我,對吧?」維舍男爵嘴唇顫抖。
「當然,孩子,我只是希望您成為另外一個人。可惜,這條路行不通——我怪罪自己不是個好演講家或教育家。幸運的是,那位大人教了我別的辦法,不僅挽救您的生命和超凡之路,也讓您甘願再為偉大的始祖再死一次。」
克里羅傑剔透的綠眼睛以非常仁慈的態度望著男爵,彷彿一位國王望著他的臣子,一位父親望著他的兒子,接著,他的視線轉向上方。
發出微弱光華的魔核被昂貴的、美輪美奐的「人魚之淚」夜明珠取代,純潔瑪麗曾經空空如也的懷抱中,一名英俊的紅髮年輕人靜靜躺著,已經昏迷,身軀不自然地縮在凹凸不平的大理石像臂彎,眉頭緊皺。
「現在,讓我吞噬您,我的孩子,再轉到這名可愛的小夥子上。將來,您會就像艾爾·特德雷爾先生一樣,說著我愛聽的好話,幫我做著體貼的好事。啊,還要迎來新的朋友,也許跟您合得來,也許不。這會很有趣。」
艾爾·特德雷爾是誰呢?
維舍男爵比誰都清楚——老管家的姓名!
他只是一個無辜的老人,被男爵從賈尼達里城雇傭來管理家事,有一日菲勒爾伯爵把他叫到身邊,抱起一位重傷的逆月教徒,吸納了他的意識,又灌入老人身上。
從此以後,這名管家就成了菲勒爾伯爵月光下的化身。
想起艾爾·特德雷爾瘋狂而痛苦的下場,他嘶吼、掙扎、翻滾扭曲地企圖擺脫伯爵的意識,直到徹底麻木,成了一具僅剩本能的行走屍體,維舍男爵雙目大張。
「不,您不能這麼做!您不能折辱一名貴族的尊嚴!」
「您一定是痛得糊塗了。」克里羅傑溫柔地笑道,「來,孩子,把手給我。」
「滾開!殺了我!現在就殺了我!」男爵不停地掙扎,妄想擺脫血祭司的禁錮,卻效果甚微。
而他的抵抗讓伯爵感到困惑,他不明白為什麼男爵總是這麼討厭他。
「我的孩子,您怎麼了!」克里羅傑傷心地嘆了口氣,「真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麼讓您厭惡的事,以至於您從來不愛我呢!」
「閉嘴,克里羅傑·菲勒爾!」維舍男爵再也不想假惺惺了,破口大罵,「你這箇舊時代的暴君,目空一切的混賬!你從來都看不起我——看不起維舍的榮光!——你看不起任何人!」
突如其來的爆發令克里羅傑束手無策,獃獃地反駁:「可是,您當初跪下來,發誓聽我的話,然後親吻我的手背,喝下了我的血呀!啊,那時的您多麼虔誠!」
「你以為我是自願成為黑暗生物嗎?任由你那骯髒的、金雪梨花走狗的血液流入我的身體!如果不是為了維舍家族——不讓先祖的榮耀在我手上腐朽!我怎麼敢?!」維舍男爵用盡最後的力量嘶聲吼叫,血紅的眼睛充斥著癲狂和火熱的憤怒。
「因為我的弱小,家族受人白眼、唾棄,甚至被要挾逐出賈尼達里城!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我是個配不上家族榮榮耀的廢物,可這不該是維舍需要承受的,祖輩的姓氏不該因我蒙羞!」
「所以,我必須拼盡全力延續家族的輝煌,帶領家族重回巔峰!我要歷史書上榮耀的死亡,不要在你的陰影低下黯淡的活著!我要我的血脈傳承千萬代,每一世都代表著榮光與輝煌!」
這段過程中,克里羅傑一言不發,不是被問倒了,他的注意力轉向了其他地方。
「咦……那是誰呀?」
他絲毫不在意維舍男爵已瀕臨崩潰的邊緣,-自顧自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抱歉,孩子,外面好像有個不速之客。我去看看他,一會兒回來。等我,好嗎?我會救您的,從您踏入那天起,這座城堡永遠有您的一席之地。」
伯爵飄然而去,棺材中維舍男爵用手臂支撐著上半身,眼珠里的怒火熊熊燃燒。
「我詛咒你,克里羅傑·菲勒爾,詛咒你!我詛咒所有的黑暗生物!我詛咒你們這群封建時代的殘黨,早該被時間風化的腐朽古董!——終有一天,金雪梨花將盡數凋零殆盡!」
他的聲音回蕩在空蕩蕩冷颼颼的城堡中,轟隆隆迴響。
寂靜而遼闊的城堡好似位於大海中心的孤島,上面的人無法逃離,更無法正常地活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維舍男爵的意識有些模糊之際,一張臉出現在他的上方。
年輕人的雙眼冷酷、漠不關心,但男爵嘴角揚起笑意,因為他知道,他的思想和靈魂絕不會被克里羅傑玷污了。
唯一的遺憾是,他無法兌現家族的承諾,沒臉去見先一步前往天堂的先祖。
「給我個……痛快吧……」維舍男爵對醒來的艾因特爾人說。
「好的。」
【真理之劍】割斷了維舍男爵的脖子,最後一刻,血囊的消失讓人類心臟微弱地佔了上風,粘稠的黑血重歸於鮮艷,冰冷地飛濺到賈斯特的臉色,後者用手將其抹去,轉身離開。
就像每次殺死魔獸后做得那樣。
既不悲傷,也不仇恨。
沒什麼特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