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不擇手段(中)

第四十章 不擇手段(中)

雪霰打著旋兒裹著風兒將行人扮得頭髮也白衣裳也白。衛府門前早早放起了噼里啪啦的炮竹,仔細瞧瞧,原是一箱箱簡文被當眾焚毀。

新來攀結的人們圍在新主子身邊讚歎主子胸懷寬廣,全不顧之前花費心思向衛紀父子通信交好的文筆都付之一炬。

衛毓擁著手提的薰爐臉上映著紅火的光,觀賞著許多人口鼻噴出的熱氣和火氣拼成一片人情冷暖的煙燼。

在這虛偽的景色里,衛毓敏銳的目光抓住了不遠處披雪而立的衛紀,面對命運的壓迫白頭的人沒有選擇的餘地。

「喲,我的好伯父。」衛毓迎步出去,踏陷的雪坑裡埋葬著兄弟怡怡的過往。

衛紀或許是因為奔波勞碌而無心小節,官帽像個朽空的腦袋拴在了腰帶上,先前緊束的髮髻也有些軟塌了,衣裳有的干有的濕不知淋了幾場雪,雙足沾滿了泥水。

「伯父,好伯父可是去了哪裡,侄兒在家中等了好陣子。」衛毓的聲音真摯動人,卻沒有感化身後邊隔岸觀火的一群烏鴉。

孤單的衛紀眼神冷漠仿若靈魂鑽過了寒冬的空當,幹得裂皮嘴巴動了動沒出聲,而在衛毓看來好似說了八個字:無使滋蔓,蔓難圖也。

「伯父,」衛毓照面作揖,收著嗓子在作怪,「伯父求著的人可有門前的客多麼?」

衛紀聞言橫看自家的門楣猶如倒映在火中,所謂家族榮辱又何缺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萬中無一。」

「伯父誇大了。」衛毓早有預料的挑了挑眉毛,另談道:「侄兒能算得上一個。」

「哼。是這家太小了容不下你,還是家太大了你硬要搶。」衛紀挖苦了衛毓一眼,撩手到火堆前竟把衣帽都丟進去燒了。

他獨獨拎著綬帶革鞶掃視遠近道:「此家門向來只進清白人!」說罷,做了大半輩子官做得白了頭的漢子把手裡的東西朝階下一扔,只見奇直的風骨在嘲諷著自己生到如今才算脫了燕朝的穢苦。

衛毓死瞧著廷尉的衣帽變成火星子燙臉又燒心,再見大伙兒且不敢拾置滑在雪裡好比割在皮膚上的一組印綬登地犯了惱。「還不交去吏曹,衛紀自不做廷尉了!」

一群人面面相覷倒是不失自嘲自己所追捧的權勢竟被衛紀這麼個賤棄,更加卑微的人格一瞬間不再允許自己的底線不被可憐。

於是有誰帶頭告辭,大家都灰溜溜的作鳥獸散,卻有一個法曹里的熟面孔挺身在紛亂的腳步中撿起了廷尉的印綬。

「哦,王子芳。」衛毓提爐登階,身後煙火勾閃著身前香火,「勞煩子芳兄了。」

王英山斂著複雜的神情愣對著手頭的物件,往日是黑是白的年華都凝在眼珠子里。

「子芳兄新職不過一兩月吧?」

「啊是是。」他懸起失態的目光,吊著一副好死賴活的笑。

「這世上留個名姓實屬不易,」衛毓再上幾步階梯,停在衛家鑲金鍍玉的匾額之下側臉道,「前邊都做對了,後邊可別做錯了。」

「衛散騎!」王英山突然有了下跪的姿態卻終究沒有求情的膽氣,一雙膝腿抖著軟。「吏曹若是問仆些什麼,仆該如何應答?」

「哦?法曹慣的是刑名問訊之術,子芳怎怕吏曹那些個門外漢呢。」衛毓冷冰冰地說。

王英山裝傻充懵地點點頭,心道是自己下不去那個嘴污衊衛滿又丟不得辛苦打拚的位份,就沒有能夠白白討好衛毓的巧事。

衛毓故作悠哉哉的進門實則恨極了方才衛紀的所作所為,便是吩咐家裡任何人不得去照料衛紀,自己個兒去會一會他。

「我且猜汝要問什麼。」衛紀就端端正正地坐在正廳,閉著眼先發制人道。「關於衛滿之事,我身為廷尉可否知情不報,對否?」

「家兄案情由御史中丞及大理寺卿共審,侄從公從私都無言過問大伯嘛。」衛毓關門揣爐感到連心的十根指頭莫名凍得慌。

「無使滋蔓,蔓難圖也。早在汝譖殺賈郭之際,我就該防汝圖立而害人。」

「大伯說話真傷人心。」衛毓輕緩地踱步像一頭伺機而動的鬣狗。「莫非中台,御史台、大理寺三司都不出清白之人?且不是大伯自要避嫌,廷尉府也當儘力查案,哪有侄說誰害誰的事情?」

「再給爾等添一把火,怕是天子昏庸無道,暴虐兇殘之名也能構成以下犯上,廢立禪讓之實!」衛紀危顏不容直犯,威猛萬鈞,一語道破:「我等名流成家也成國,一一不顧臣道,鬥爭君上,還有理取個勝負么。勝了又如何,王道且在么。」

「搬弄權術,以臣殺臣,仁之不至,德之不足,天子不通天道,是不過庸俗人耳,自有賢者取而代之。」衛毓衝擊著衛紀用王法澆築的心牆,非得要逼出這個男人的絕望。

「天命之說,使愚者懷畏而已,你我生來謀國,所謂太平不過翻手,所謂亂世不過覆袖,那些個倡仁舉德之義徒終是失政無權之閑人!」

「無父無君,是禽獸也!」衛紀猶如被衛毓破開了頭頂的蒼天,驚怒正邪能如此倒顛,是非能這般難分。

衛毓伶俐形體繞著滿身香霧狀擬出水芙蓉,張口卻是毒蛇吐信兒。「強如晉安玉者有且懼於今上外寬內忌,動靜無常,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與?上官氏篡國則必有可恨之處!」

「爾等明明足可一匡天下,偏偏爭強作亂,不知進退。」衛紀起初存有的期盼一點點轉變成絕望的不堪,為此肝腸寸斷,不禁潸然。

「乃兄立身於此朝無有恨處,無有憾處?我等恩怨向高處,百姓於誰說難處?」

「南征在即,大將軍需得掃除後患,離朝無憂,兄長不識時務,燕律多殺人,何曾救幾人?」衛毓的眉眼冷酷得令人髮指。「兄長若不改投大將軍門下,他是絕對沒得救的!」

「豎子焉敢大放厥詞!」

「我有後計,敢一試否?」

一老一小針鋒相對,不計後果而逞一時之氣的固執把至貴的親情消磨殆盡。

衛紀先那後輩一步覺得才剛想要把對方置於死地的念頭是無比悲苦和難過,一隻手顫抖著抹掉眼淚,用酸進骨子裡的勁兒吸了吸鼻涕。

興許就是因為年長者擁有更多朝夕相處的記憶,他的兒子和侄兒都是他的心肝啊,且怎麼計較個善惡因果。

他隱瞞著哽咽的聲音奮起道:「衛家執法到底是被冤鬼纏身,兄弟一對總有一人重病早亡。乃父托子於我,直說願用他折了的壽命換汝健康,我不敢負他,寵汝甚過我兒。今時一計兩計三五計夠不夠奪我父子性命,一定要奪我父子性命嗎?」

衛毓險些動容露相,沉默的時候一顆心咯噔咯噔地作碎了竟是疼痛輾轉,辛酸卷腸,眼眶不知怎的就泛紅了。

「侄、侄告訴大伯了,棄暗投明,共創大業。」

「晉氏較之上官氏優勝何有?」

「於晉氏我等可做開國大臣,於上官氏如豬如狗,賣命難已!更有甚者百年之後,我亦可稱帝王。」

衛紀頓時震晃身體,手腳不支,撅吐鮮血,萬念俱灰道:「汝施策深遠,不如早告何計應對於我?」

「馬風起之子馬承志就在京城,其為大將軍不惜代價,但凡他詐迫兄長一回,只恐兄長落個獄中飲鴆的下場都好過腰斬於市。」衛毓迅速恢復了自私自利的一種平靜中,沒有掉落的眼淚在變冷的眼眶裡一無是處。

「你這是要毀了衛家!傾巢之下,你做不成新王的功臣必是本朝的死人!」衛紀簡直無法理喻衛毓的孤注一擲,難道是從小接受的律法的極端,導致他崇尚極端的成就——至上至尊或至下至賤。

衛毓大無畏的背過身收放長袖,道:「且論衛滿生死,無論衛毓成敗!」

「你……」衛紀扶著頂樑柱在年輕的瘋子身上喪失了公正的判斷力,卻在妥協的邊緣重新選擇了哪怕不再公正的正義。

「邦之分崩離析,我之不能守也,情願以死謝罪。」

衛毓回首若臨崖之烈馬,無需任何言語去壓抑渾身散發的豪情。「大伯還有何願?」

「滿者,願之命器盈實而不自滿假,奈何我兒嚴達威大,不慮禍難,虧制而未滿,父之教也。」衛紀的臉上掛著兩行淚,一如最後的憂鬱,一如最後的逃避。

「其性急烈,剛折則毀,絕難復起。毓兒報忠於晉氏而已,何必取之性命,」衛紀向衛毓殘存著念想的伸出手,半道又垂下手臂,同時跪了下去,「我願代他死。」

「一條一狀,大伯非能代之。」

「毓兒,我懇求懇求你,放他做個閑人吧。」

衛毓由是打量跪著懇求自己的長輩,忽然察覺到這對父子其實死一個就足夠自己達成目的。

他的一下子不忍心而湧出淚水如同被打翻了的毒酒。

「大伯意欲如何頂罪?」

「我兒一切罪行由我栽贓嫁禍,通敵原是我,謀反原是我,是我罪大惡極,借骨肉之軀苟且偷生。」

「大伯如此,侄痛徹心扉。」衛毓說著稍作斟酌,為那養育之恩姑且談一個善事。「馬承志若是指狀於大伯,數罪併罰,大伯不日就將問斬,而兄長死罪可免,活罪不赦。」

衛紀流空眼淚,枉存一念道:「罪不過免職不用,驅逐原籍,求侄兒莫再加害。」

「那些個大燕律法,我十二歲便隻字不忘,不會出錯。」衛毓事輕人閑的撣了撣肩衣,眸光流轉。「兄長不見南牆心不衰,必須觀刑以滅其志。除此,毓依從大伯。」

「至此,」衛紀儘可能保存對衛毓的疼愛,將一句忠告說得沒那麼像詛咒,「多行不義必自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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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人:父與子的亦正亦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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