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不擇手段(下)

第四十一章 不擇手段(下)

一隻黑白開臉的貓蹲在鐵窗外,靈動的眼睛注視著的彷彿是窗內兩人的靈魂深處。

喬儀坐在矮凳上陪了衛滿一宿,燒炭的盆子離得很近,諸多刑具放得很遠。

貓兒倏而扭頭喵了一聲,正巧誘發了火焰的啜泣。

衛滿從昏迷中轉醒,認出捂著臉喬儀在傷感什麼,呼出氣道:「我還沒遭汝打死。」

「仆。」喬儀從手指縫裡覷衛滿,甫一開口就痛斷了不會說話的一根舌頭。「仆在、在、八八歲就在、在這了。」

「有的沒的講。」衛滿身上所有的傷口似乎結固了一層薄冰,稍微動彈便會冰塊帶著皮肉一起碎掉了。「汝幼時與我耍過鬧過,我是記得的。」

喬儀略略慶幸的表情剎那就被知甜而倍苦的思緒苦得笑比哭還丑,忙不迭背身去整理刑具,幾用眼淚去凈化它們。

眼下一觸即潰的虛假的尋常情況果然瞞不過衛滿跳動的心臟,伴隨著脈搏的劇烈疼痛,不切實際的預感也能造成信念上的死亡。

「喬儀。」

「砰!砰砰砰!」

接二連三的雜響打斷了衛滿並不堅決的呼喚。

喬儀警惕地抓著一柄拔牙的鐵鉗箭步衝上去推門探頭,觀察到一個跛著腳的男人扶牆往這處跳來。

「尚書醒著嗎?」王英山不顧從階梯上一路滾下地的傷勢朝喬儀喊道。

「先先醒醒、醒來。」

「用刑,快對尚書用刑!」

喬儀立馬橫起眉頭皺起鼻子,窩著一肚子火更加懶得吐出幾個流暢的字,把王英山好一場怒視。

王英山著急忙慌地撲近喬儀也不廢話就推他進里,道:「打!打暈他!」

「打、打你個……」

「快啊,聽我的!」王英山斬釘截鐵的態度讓喬儀半遷半就的順走桌上的木棍走到衛滿身前,慌了神也不知朝哪打。

衛滿瞥見往日的下屬儘管拉崩血痂也要抬頭挺胸,從破爛的處境中溢出高傲的精神,對喬儀道:「他官職偏是管著你的,我如今管不上他了。」

「仆,唉!」喬儀閉眼猛地用棒子將將避過五臟六腑,最後把戲作圓捏著準確的力氣敲暈了受苦受難的衛滿。

王英山到底鬆了口氣,恍惚想起情急的事情匆匆得連滾帶爬躲了個無影無蹤。

這可把喬儀氣得拔腿就追,半道罵咧咧的去給衛滿洗了卷熱帕子,回牢就撞見右平官程亨伴著王英山和御史台的官員。

「喬獄史,解綁衛滿,隨我們帶赴刑場。」程亨的目光閃開了刑柱上的衛滿,袖手道。

喬儀困惑地眨了眨眼,一緊張把手裡的帕子又攥出水來,伸不直舌頭也要多嘴道:「衛法法曹沒認罪呢呢。」

「他無罪,」程亨責怪了喬儀一眼,「上諭衛氏本應尊法樂用,治之以賞罰,然則容奸構偽,官官親附,私之以寵貴。前人之過也,子孫慎誡之,故令衛滿觀刑之後攜家出京,永世不得復返。」

「哦!」喬儀驚查德撒開了雙手,轉而明白王英山先前為什麼要自己打暈衛滿,在微乎其微的善意背後是情深意重的掛懷。

王英山適時勸解程亨道:「衛滿重傷暈厥,臨場也沒法子睜開眼,不如上報中台,等等別的決議?」

「一來一回只怕誤了行刑的時辰。」程亨斜看王英山並非不理解他的招數,卻不願承擔失職的風險。「喬儀,潑醒他!」

喬儀失望透頂地盯梢程亨的眼睛,程亨轉向御史台派來的台院錄事戴溫,不安地解釋道:「三司判了衛紀立斬不赦,行刑是絕不會改延的,更有至上囑咐衛氏子孫必須觀刑,我等便是遇見衛滿死了,也要當他活著帶過去。」

二十五六歲的戴溫訥訥在當場,因是本身才從關東拔官到京城,燕腔尚沒學熟,怎會有心懂得燕人的弦外之音。

程亨讓這陣子詭異的氣氛搞得焦頭爛額,正想自己上手捎帶衛滿,就聽喬儀把牢門狠狠摔上,鎮得誰都不敢妄動。

「冤其不不不忠,又又辱其不孝。且、且讓兒子目睹了了老子死在刀下,豈不不逼得兒子也、也去死了才好?」喬儀脫露鐵骨,厲害棒喝:「缺德!缺德!無恥!無恥!」

王英山假裝捂住被喝得發鳴的耳朵實則偷偷擦掉了內疚的淚水。

「程右平,」喬儀瞪圓虎目,擋在衛滿前邊道,「我孤兒活在廷尉府近三三十多年,右平也也朝暮在這十年,他們該不該掉那那個頭,分、分那個家,右平沒沒數兒?」

「好生生胡亂言語!」程亨氣急敗壞又打不過喬儀,還是因為捨不得撕破十年之誼,無奈環顧大家一圈,攤手道:「在場論品秩,程亨說話不算話,任由阿誰拿主意了!」

於是乎能說話算話的王英山頭皮發麻,自忖衛毓定了自己帶頭來拉衛滿就是對自己會不會成為同黨的考驗。

弄醒衛滿的方法千萬種,可良心有且只有一個。

「我意,上報中台,這衛滿奄奄一息,見雪恐會有性命之憂。」

戴溫難熬地東瞥西看,這個王英山和程亨無疑是豁出了升官發財的機會,各是廷尉府和法曹的肥缺,自己雖不貪那些,但是敏感的關東人淌渾水就如下油鍋。

御史台教自己如實記錄衛滿觀刑,卻是人醒來沒了心,人不醒盡善行。

「溫去中台稟告大將軍知道吧。」戴溫面色凝重的朝其他人拱手作揖,轉身沒有絲毫自惜。

「唉,你、你們吶!」程亨一瞬間心疼年輕的戴溫也同自己一樣為情義所拖累,卻又批評不了這是將錯就錯的行為,長嘆著坐在了地上。

王英山感同身受地拍拍程亨的肩膀,想拉喬儀一道坐著緩緩,喬儀反倒利索地解開了衛滿身上的繩索,彎腰把人背了起來。

程亨嚇得心力交瘁道:「別他娘的啞巴著做事,幹什麼,等一等回信兒是要了你個潑皮的爛命?」

喬儀青橫著一張俠烈的臉,道:「皇帝說他無罪,他關在牢、牢里,不合法。」

「法?」程亨氣極反笑,拍著自己腦門兒道:「死潑皮,潑皮死,他弟弟要他隨著他老子下黃泉,你幾斤幾兩敢劫了他去?不若同我們坐坐,鬼曉得我們會不會一道兒結伴而行。」

「那樣這樣,死也要劫!」喬儀背著衛滿就要往外走。

王英山趕忙拽喬儀拽得趔趄道:「你落下他妻兒老小劫到天南海北去,他又能獨活幾日?」

「啊!」喬儀痛苦地嚎叫一聲,眼淚長流。「該當怎辦,該當怎辦!」

「噪死了!」程亨抱膝搖著腦袋,道:「等死好了!」

「死死死的,也就碗大個疤。」王英山塞了程亨一句,瞧那喬儀背著衛滿也沒想著往外跑,便去門前守望著。

其實冰冷的鐵窗外真真算得上一種美色,那白雪紛紛若是老天爺裝出的若無其事的神情,越是安靜寂寞的下雪,越是脆弱嬌貴的知性,最不該惹得阿誰百歲千歲的通靈。

深刻的恐懼一忽兒就敲開了所有人的心門,他們睜開苦候希望的雙眼,依稀看見雪中帶血,旋即是半城哭喪的聲音。

大燕總是殺得光會在史書上留下絕筆的一概人等。

衛滿望著前方忘記了眨眼,道:「我要去哪兒,家君來接我了么?」

喬儀求助地看向王英山,強忍悲痛,不允許自己落淚。

王英山劫後餘生般由憑寒風撥動心弦,不約而同的與程亨對看,想是中台免了衛滿身為人子將要承受的一道酷刑,直接對衛紀在內的千百口人斬首示眾。

「朝廷讓我們來宣告德豐無罪了。」程亨筋疲力盡地站起來,沒藏住哭腔。

「喬儀還不快快找大夫醫治德豐,」王英山讓開門,道,「那家裡還要被三司征查,德豐不如到我家暫住?」

衛滿聽著滿耳歡喜的言語單純的笑了:「既是喬儀打得我,就去吃空他家。」

「好,好。」喬儀連著鼻涕吞咽淚道。

「且治一治,讓我好端端去見家君,免得他傷心。」衛滿鬆懈地貼著喬儀的後背盼望道。

「好好好。」王英山熱乎著笑臉在喬儀臨走之際緊緊握了握衛滿的手,回來對程亨張口就哭成淚人。

「其妻兒且要為衛公收屍,我們先去弔唁再議後事吧。」

程亨低頭用袖拭淚,道:「國無後繼,法無後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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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人:父與子的亦正亦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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