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游篇 第四十二章 踐踏
葵卯年,末冬。
清晨,卯時剛過,國師監三門盡開,來自大興朝各州各府的數萬學子紛涌而至,正式拉開了一年一度的國考序幕。
這是大興朝最熱鬧的日子,絲毫不亞於新春。因為這一日不僅是各地學子們檢驗過去一年學業成果的關鍵節點,同時還是各方下訪尋覓賢良、搶奪人才的大日子,連官家也會參與其中。甚至於,當今聖駕也很可能會在最後一日親臨現場。除此以外,在傳聞中,每到此時,仙門亦會派來秘使暗訪,在眾多學子中尋找資質出眾的青年才俊,引入仙門……
從民間到各方機構組織,再到朝堂官家,最後仙門,毫不誇張的說,這是東方陸洲上唯一一個真正全階層參與的重大日子。
「人,人好多呀。」
李芯與魚彤站在『文』門外,人潮洶湧,根本看不到盡頭。
國師監大門分為三處,中間一門為『聖』,意為聖賢之門,只為迎接聖人、聖駕而開;左二為『文』,專供各科文生進出;右三為『武』,則是武生的專用出入口。這三道大門,平日並不常開,尤其是『聖』門,除了迎接聖人、聖駕,尋常就只在祭祀、國考的時候才會打開幾日。其中,又只有國祭與眼下的國考才會三門齊開,因此亦被稱為『魚躍龍門』。
倆女緊緊拉起一起,生怕走丟了。此時,倆人免不了有些惶恐,但通過如同天門一樣的大門時,依然是小小激動了一下。許多學子,尤其是偏遠地區的學子,趕赴興都,即便討不到一個好前程,能夠走一走『龍門』,也能開開眼界,沾點運氣。
「哥,我們過來了。」
李芯不能帶李明的骨灰來,只能抱著他的冠帶一通越過龍門。這時候,觸景傷情,她想到傷心處,淚珠就不禁『啪啪』地往下掉。
魚彤挽著她,悲從中起,亦是潸然淚下。
這一次陪同歲貢北上的泰明府的少青一代,少說有三、四百人,幾乎佔了整個泰明府北上赴考的學子的三分之一。然而,在廣興山嶺遭遇劫殺后,僥倖逃脫的,以及後來生還的,卻只佔其中的十之二三。換而言之,今年泰明府北上赴考的少青年,近兩成都葬身在了那裡。
然而,如此巨大的損失,如此駭人聽聞的慘案,竟然沒在大興朝掀起多少輿論,經過半月的調查后就以『護國司已受理』為由草草了事,實在是讓人費解。
倆女身處局中,卻為棋子,甚至只是被意外牽扯進去的毫無價值的無辜棋子,在悲憤之餘,除了傷心祭奠逝者,又能如何?
「走不走呀?不走別擋道啊。」
忽然,有人大聲嚷嚷。
倆女一驚,連忙收拾心情,卻不曾想那聲音才落下,便又響起一聲狂橫的罵聲,然後大門內就亂作一團。倆女抬頭一看,才發現是前面的小廣場上爆發了衝突,兩波人正面杠上了。
「小爺走不走干你毛事?你算哪根蔥呀?」
「你們要聊天進去聊,別在這裡擋住大家去路。」
「小爺就喜歡在這聊了,怎麼滴?你管得著嗎?你算什麼東西!」
雙方都是七、八個人,其中一班人攔在小廣場中間,影響了人流進出,於是後來的另外一班人看不過眼,出來勸阻。開口閉口『小爺』的就是前者的為首之人,二十歲出頭的一個小青年,衣著不起眼的青衫,額寬,面頰卻無肉,眼窩灰黑,目光看起來卻桀驁跋扈。不過三言兩語,他就囂張地逼到對方的面前,指著對方的鼻子,態度極度囂張。
仗義執言者年紀要更小些,十八九歲的樣子,穿著粗褐的灰衣,雖然矮了半頭,卻是絲毫不退讓,「我不是什麼東西,我有名有姓,叫於遷!至於管不管得著,不是你說了算!我輩讀書人,路見不平當見義,你擋了大家的路,我就替大家討個說法!」
「大家?誰他#有意見?你嗎?你呀?」
小青年樂了,指著周圍的人一個個點,每個被他點到的人都或低頭或退縮了,於是他更樂了,「還是你?你!你?你看你#看,你還看!」前一刻還一臉譏笑,下一刻他就兀然發怒,腳一踢將地上的泥水踢得飛濺,沾了圍觀的一群人一身。
那一片圍觀者頓時嘩然後退,卻都敢怒而不敢言。
小青年一看,又由怒轉樂,『哈哈』大笑著踢來踢去,踢得髒水四處飛濺。四周的人一陣慌亂,紛紛躲避,霎時間引起一陣騷亂。
於遷見此,大聲怒叱,「住手!你住手!」
「哈哈哈——」
「你,你這無賴之徒,再不停手,我定當稟告司監,治你擾亂國考之罪!」於遷字字郎朗,擲地有聲,「到時候不管你是誰,縱然是天潢貴胄,也難逃罪罰!」
「啊?」
小青年一頓,果真停住了。
於遷哼道:「你現在停手,主動認錯,還來得及……」
「啊?」
殊不知,小青年卻突然湊到他面前,側著臉,用手遮耳,做出一個聽不清楚的戲弄姿勢,「你說什麼?剛才風大,我聽不見。」
「你!」
於遷怒極,「好,好!我這就去稟告司監……」
小青年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然後往後退一步,在眾人疑惑的表情下轉了一個圈,慢悠悠地掄起手臂,兀然甩出一耳光。
『啪』一聲。
於遷被打得頭一歪,聲音戛然而止。
周圍又是一片嘩然。
李芯與魚彤站在人群中,走不是,退不是,正好見到這一幕,也是瞪大了眼。國考之日,在大庭廣眾之下掌摑學子,這不等著被攆出去嗎?
於遷都蒙了,指著裂著嘴笑得滲人的小青年,氣得渾身抖索,「你,你,你竟敢,你竟敢……」
「啊?」
小青年又做出沒有聽見的側耳傾聽的姿勢。
「我,我一定……」
「你……」
倏然暴起,小青年又是一巴掌扇過去,打得於遷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小青年變本加厲,繼續追著打,一邊打一邊陰笑著嚷嚷,「大聲點!我聽不見!我……,聽不見啊!我叫你……,大聲點!小爺……,聽不見!」每一句頓挫,就是一記巴掌。
「住手!」
「你做什麼!」
與於遷一同的幾人回過神來,憤然想要幫忙,結果卻被對面小青年的六、七個同夥全部擋住了。這些人,看起來穿著學子的衣飾,臉上神情卻是沒有絲毫波動,下手更是精準快狠,幾乎是一個照面就將人制服了,瞬時慘叫聲連連。
場面一下就失控了,小廣場上幾百人,前後還堵著成千上萬人,驚慌中相互推擠,很快就造成了混亂,引起了衛兵注意。大門口處,負責維持秩序的十幾名衛兵很快聞訊趕了過來,然而又被擋住了。那小青年的同夥出示了什麼東西,為首的衛兵一看,頓時大驚失色,然後就對於遷一行人的遭遇視而不見,轉而下令驅逐四周的圍觀者。如此一來,場面就更失控了。
於遷就慘了,他身板本來就瘦弱,被打得鼻青臉腫不止,毫無還手之力,隨後更是滾落在地,轉眼整個人就像在泥地里打滾的驢一樣,渾身臟污。
「你說呀!你怎麼不說啊!你,哈,你說話啊,哈哈哈——」
小青年追著用腳踢踹,興奮的臉色都發紅。於遷叫得越慘,他越是高興,越是多踹幾腳,「你起來啊,你去告司監啊,你罵啊,你怎麼不罵啦,呵哈哈——」
於遷抱頭痛喊,想要起來,卻又被一腳踹中屁股,踉蹌地沖向人群。剎時間,人群一陣騷亂,喊叫聲連連,擠成一團。
李芯和魚彤身在其中,根本控制不住方向,來回推擠。忙中出錯,李芯手中的冠帶卻是一不小心就被什麼掛住,然後脫手了。
「哎,哥——」
李芯一驚,也不知從哪來的力氣,鬆開魚彤,生生地在人群中擠出了一條道路,又折返回去了。
魚彤又急又怕,卻擠不動人,連連回頭呼叫,「李芯,李芯……」
李芯一心找回哥哥的遺物,奮力擠出人群,卻正好撞見於遷翻滾過來,嚇得立刻停住。但也在此時,她看見了掉落在地的冠帶。
小青年追打上來,又蹬了於遷一腳,直到他不怎麼動彈了才停下來,累得氣喘吁吁,卻是一臉興奮,看起來非常爽快享受。
李芯的心一下繃緊了,臉色煞白。
這時,小青年也注意到她了。因為周圍的人都在跑,就她回頭傻愣著站在那。他循著李芯的目光低下頭,看到了地上的骯髒冠帶。
「你的?」
「嗯,嗯……」李芯嘴唇發白,還是克制著恐懼點點頭。
「過來拿呀。」小青年一臉無害地笑了,見李芯很害怕的樣子,又擺擺手懶得理她,「趕緊的,別打擾了小爺的興緻。」
李芯又點頭,彎著腰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蹲下來伸手去撿。雖然被泥水沾污了,但冠帶還完好,多少讓她有些安慰。然而,她的手才剛碰到冠帶,眼前一黑,『嗒』地一下,整隻手就被踩在了堅硬的鹿皮鞋跟的下面。她愣了一剎,接著便是一聲慘叫。
「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原來你真的想要啊?你真的想要嗎?哈哈哈哈哈哈——,你想要,你想要你說啊,說啊!」
小青年扯著臉皮狂笑,踩著她的手,單腳將全身力量壓了下去。
李芯的臉色霎時慘白,十指連心,疼得差點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