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燈火璀璨處
定國武興十五年,正月初一。時間來到了新的一年。
這一年是定國新定年號的第十五個年頭,是定國皇帝鄒顒即位后的第十五個年頭。他將帝國的年號定為「武興」,寓意「以武興國」,期望以武力奪回被啟國搶佔的北面故土。在他即位后的第十個年頭,他親率十萬精銳北征,卻又一敗塗地。好在有一人力挽狂瀾,擋住了得勝南下的啟國人。他將此人從一道行台令拔擢為右尚書令,國之副相。
這一年,是隼州道原行台令祁尚卿被擢為副相后的第五年。五年前,那場艱險的隼州保衛戰,他以一州之兵,獨自擋下了洶洶南下的啟國高晟。回朝後的這五年,他以右尚書令之職分,始終主張再次北征,收復故土。
這一年,是郯州原刺史薛銘御被擢為隼州道行台令后的第五年。這五年,他時時勤於政務,未有懈怠,又刻刻防範,防著啟國人再次南下。
這一年,是皇太子鄒嶸被立為國儲后的第十五個年頭。十五年前,八歲的他成為了定國的皇太子。皇后無嗣,他雖庶出,卻為長子,以此被立為帝國的儲君。十五年前,他的東宮新進兩位侍官,一為太子洗馬祁尚卿,一為太子舍人薛銘御。二人入東宮半年即被外放,此後東宮再未新進侍官。祁薛二人一貫的北征主張頗為熏染時年八歲的他。祁尚卿回朝後的這五年,他與其一同主張,北上再戰。
這一年,是左尚書令丁疏琰從北邊前線死裡逃生后的第五個年頭。前線的親歷,自那以後成為他的夢魘。回朝之後,他便堅決反對再戰。但朝中總有人跟他不對付,一是同為副相的祁尚卿,一是如今國儲。宣成殿中的內會,每遇戰和之議,右尚書令祁尚卿總是跟他針鋒相對。
這一年,是長興府尹署輯事薛元詔入仕的第二年。去年他滿二十,以十四載苦讀換來一朝登第,遂了父親期許。只是許多年前,少年的他,對未來的想象,僅是與三五好友,執壺山水之間。然自他祖父起,兩代皆食國俸。父親期他順循父祖,有朝一日,可成能人用臣。二十歲之時,他回到了長興府,他出生的地方。他並不知道,命運早已候於此了,正待他來……
……
依慣例,新年正月初一至初七是七日的假期。因為新老朋友竇荊顧琎之劉湶都返鄉過年了,假期里的薛元詔幾乎都窩在宅子里,主要做兩件差事:看書、睡覺。薛昀珺時常跟著陸娘出門採購零碎,感受薛宅以外的新年的氣氛。薛元詔差事之餘,偶有發愣,那位「暢園姑娘」的模樣時不時地闖入他的腦海。
……
七日假期過後,薛元詔便回衙署報到。有一些的同僚沒有報到,該是返鄉過年還未歸。正是新年,衙署里也無多少的事務,自上到下皆是懶散坐班的狀態。薛元詔盼著他的好友們儘早返回京城。正月十五就要到了,若好友們能在這之前趕回京城,還可同賞元宵花燈。
薛元詔所想,也是顧琎之們所想。他們如薛元詔願,在正月十五前趕回了京城。顧琎之回城后的第一時間便來找了薛元詔,約定元宵同賞花燈。薛元詔讓他再去告知劉湶竇荊,顧琎之欣然承應。
……
正月十五,元宵,酉時。
這天的薛元詔粗進幾口晚飯便帶著薛昀珺出門了。兄妹二人徑直出了勛門坊,來到了北三街。酉時的北三街已是一片張燈結綵、熱鬧非凡的景象:沿街的鋪麵店家、酒樓茶肆,個個都在飛檐翹角下掛了花燈,其形色各異,爭奇鬥豔,似要比個高低;街上車馬相接,行人攢動,人人不分男女老幼,皆著盛裝出行;尤見人群里的年輕女子,個個身著錦綺,頭上步搖花釵,三五結伴,一派喜氣洋洋;許多孩童手提彩燈,在人流里穿梭逐鬧,童聲稚音,繞耳不絕。整個北三街,花燈裝綴、人車熙攘,明亮喧囂宛如白日。
只是熱鬧如北三街,薛氏兄妹的目的地也不在此,而是長興宮一側的皇家園林—暢園。每逢元宵,它是整個長興府最熱鬧的地方。薛元詔跟顧琎之約定了,元宵燈節,暢園相見。
薛氏兄妹順著北三街往南,一路走出了街道,來到了暢園。暢園的入口,遊人比肩接踵,彼此裹挾而進。
一入暢園,一眼初望,整個園林已經成了一片五彩斑斕的天地。但凡樹木、樓閣、亭台、假山,皆掛花燈,其形式色彩繁盛,比北三街更甚,使人眼花繚亂。園中各步道兩側,每隔五六丈就是一座禽鳥獸畜形象的花燈,有兔兒、魚兒、虎獅、鹿馬、白鵠等等,高約丈余,其奔跑跳躍之形,惟妙惟肖,栩栩欲活。
暢園正中的廣場,是遊人最聚集處。廣場正中搭了一座巨型的燈樓,高約十丈,覆以綵綢,滿掛花燈,緩緩旋轉,宛若流光,絢燦無比。燈樓一旁,是一丈余高的大型露台,露台四面插旗,正中有十數人正表演雜技。露台之後是彩棚,是其餘百戲藝人的候演之處。
薛氏兄妹來到廣場,駐足觀看露台之上的表演。仰頭之際,見空中月圓如盤,星月交輝,與大地璀璨花燈,交相輝映。
薛元詔跟顧琎之約定了廣場相見。但此時此地可謂人山人海,想要從中尋人實在是難事一件。
「詔哥!」正一籌莫展的薛元詔,突然聽得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這聲音聽著耳熟。
他轉過身,見是一個笑容滿面的女子。「玟……玟琦?」薛元詔好幾瞬才認出了竟然是顧玟琦。幾年不見,顧玟琦變了頗多,樣貌也更顯水靈了。
「詔哥,好久不見!」顧玟琦仍是她那獨有的笑容,兩隻大眼睛彎成了一對月牙。
「你哥呢?」薛元詔問她。
顧玟琦正欲回答,顧琎之幾人的身影已出現在了薛元詔的視線里。顧琎之劉湶竇荊,三人正從不遠一處往薛元詔走來。
「幾時到的?」薛元詔問三人。
「不多時,也就一小會兒。」顧琎之回答道,喜笑顏開地。
「你們幾時會合的?」
「也不多時,就一小會兒。」
「你怎的把玟琦也帶來京城了?」薛元詔問顧琎之。
「呃……」顧琎之卻賣起了關子:「到時你便知道了。」
「幾年不見,玟琦……頗有變化吶,都快認不出了。」薛元詔說道。
「可不!」顧琎之明白薛元詔說的,對顧玟琦的越發出落頗為得意。
「是,是。」
說話間,一旁的露台已經換了蹴鞠的藝人登台,薛元詔便將目光移向露台,興緻十足地看。偌大的露台,藝人們各展技藝,點毬、踢高、肩弄、雜耍,極力討好台下的看客們。
……
薛元詔幾人正看露台之上的表演,忽又聽得周圍有人說道:「那湖裡有龍船花燈,快走去看。」
幾人便往圓湖的方向望去,果見湖面之上,一片流光溢彩,五色斑斕。圓湖以外已經圍上了重重疊疊的看客。
「詔哥,我們去湖那兒瞧瞧?」顧玟琦及時地向薛元詔提議。幾年不見,她一點也不覺得生分。
「那裡確是好看。」薛昀珺也附和。姑娘們總是對光彩很感興趣。
「走吧。」薛元詔說道。幾人便又挪步,跟隨人流往圓湖走去。
花燈元夜,暢園裡隨處可見年輕的女子。走路的薛元詔不禁心中暗想:不知「暢園姑娘」也來了沒有?似有似無的,目光尋找那個已經印在心上的身影。
幾人一路擠到圓湖旁,在重重疊疊的看客之後,踮腳往圓湖看個究竟。這湖裡的景象屬實惹人驚嘆:圓湖正中,十幾隻一致樣式的龍船,皆扎彩燈,或劃一、或分列,齊整輕盈而動,如水龍游曳;船中數名伶人,身著舞衣,手持彩燈,人燈合一,翩翩而舞;湖水之上,四面輕霧騰騰。整個圓湖,一眼看去,如夢如幻,宛若仙境。
薛元詔一面觀看湖中的船燈表演,一面經意不經意地,四下「尋找」那個腦海中的身影。或許,真又得遇伊人呢?
薛元詔正假想又遇伊人的情形,卻突然被人從身後撞了一下,往前一個趔趄。
還沒等他回頭,身後就傳來一個聲音:「官人饒過,官人饒過,小女無眼,撞了官人。」
薛元詔回過頭,只一眼就認出了對方,竟然是……還沒等他開口,對方卻先說話了:「又是公子哩!這真是巧了哩!……對不住公子了,剛才往前擠,撞了公子,請公子饒恕我哩。」曉兒越說越輕巧,竟然說得笑了。
薛元詔並不惱怒,連說:「沒事,沒事。」再視線前移,見到了曉兒身後的丁妤兒。
暢園裡,四處燈火璀璨,光影在丁妤兒的臉頰躍動,如同薛元詔突然狂跳的內心。
「又遇姑娘了。」薛元詔繞過曉兒,往前走幾步,極力壓制激動的心情,主動打聲招呼。
丁妤兒的臉上也是不可思議的神情,一時忘了答話。
「萬沒想到,又在這裡遇著姑娘了。」薛元詔順口而出一句假話。「你們也是來看燈哩?」他又明知故問一句。
「是呢。」丁妤兒輕聲回道。
「我也來看花燈,今日此地屬實熱鬧。」薛元詔又說一句顯而易見的廢話。說得他自己都覺得尷尬。
「我們也來看燈呢。」丁妤兒又回道,全然忘了才答了薛元詔這一句。她明顯覺得心在狂跳,整個臉頰像是遇火一般的灼熱。幸虧正是晚上,夜色可幫著掩飾一些。
「還不知姑娘芳名?」薛元詔終於咬牙問了早就想問的話。
「小姓丁,名妤兒。」丁妤兒卻不遲疑,脫口答了。
「丁……魚兒,」薛元詔嘴裡念叨:「這名字……挺好聽的。」
他想著一不做二不休,也顧不得禮數了,又追問:「那敢問,姑娘家住何處?」
丁妤兒聽了,心中直呼「無禮」,但嘴又不聽使喚,乖乖地吐出三個字:「勛門坊。」
「當真?!」薛元詔心中直呼。還沒等他回話,曉兒跟著反問他:「那公子家住何處哩?」
「同是勛門坊。」
「當真?!」曉兒覺得難以置信:「這也真是太巧了吧!」
丁妤兒感覺自己的臉頰一陣一陣地「發燙」。這是在做什麼?!又問姓名又問住址的,這是要做甚哩!?
她覺得該逃了。「曉兒,我們回了吧。」她對曉兒說道。
曉兒沒聽明白:「小姐,回哪裡?」
「回家。」
「小姐,我可是沒聽錯?!」曉兒以為自己耳朵壞了:「這好看的花燈,就不瞧了?」
「不瞧了。」
「可我們才來啊!?」
「不瞧了,回了。」丁妤兒話沒說完就已挪步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給薛元詔行個禮,以示告辭。
薛元詔以為自己問錯話了,惹得丁妤兒不高興了,手足無措,但又無能為力,只能睜眼看著丁妤兒帶著幾步一回頭的曉兒離開。
……
薛元詔怏然轉回了身子,幾步回到他的同伴里。同伴幾人早已察覺他去攀話了,就隔了幾步遠駐足觀看。
「是年前山路上遇到的那位姑娘?」劉湶迎了他,問道。
「是。」
「她怎麼走了?」顧琎之也來問。
「不知。」
「那人是誰?她跟詔哥很熟么?」顧琎之身旁的顧玟琦扯了扯他哥的衣袖,小聲發問。
「不熟,剛認識的。」顧琎之答道。
……
回家的途中,丁妤兒跟曉兒一前一後走著。曉兒跟在丁妤兒身後,小嘴快要撅到了鼻子。她十分不懂,這麼多好看的花燈,怎麼說不看就不看了呢?!
「小姐,為什麼說走就走了?」
「我……有些睏乏了。」
曉兒完全不認同這個理由。「小姐,今日可是元宵,全城的人都要玩鬧個通宵的,你怎的就睏乏了?」
「別再問了,再問就把你嘴縫起來。」
「那你還是把我嘴縫起來吧。」曉兒已經習慣了丁妤兒僅有的「恫嚇」了:「免得我又說漏了話。」
「什麼話?」
「小姐害怕我說的話。」
「我有什麼害怕你說的?!」
「小姐,恕我直言,你突然逃了,該是在那薛公子面前羞澀了吧?」
「我……我……我現在就把你嘴縫起來。讓你亂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