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諭令至

自第一次見了馬榫，此後幾日，黃晏都未再見到他。只是黃晏愈發好奇此人，時不時地回想起他的樣貌、他說話的神情、以及他說過的那些話。

「這人究竟是從刑部來的，還是只是個瘋癲怪人？」黃晏竟隱約有種再見的願念。

一直「等」到第六日傍晚，馬榫終於再次露面了。

黃晏退衙后回到宅院，正要進院門，馬榫又是突然出現在他的身旁。黃晏便將馬榫又一次請進了宅院。

二人徑直進了書房。黃晏又給馬榫奉一杯熱茶。

「足下今日又來找我，是為何事？」黃晏發問道。

馬榫也不隱晦，回道：「續之前未盡之言。」

「足下到底想說什麼？」

「還是那句話，只要刺史做件事，鄙人保證，刺史就能升任隼州道行台令。」

馬榫一如幾日前的故弄玄虛，黃晏有些煩厭了：「足下究竟是何人？憑什麼說這話？你說的事情究竟是什麼事情？況且，恕我直言，我是否升任行台令，足下說了不算吧？？足下如何保證？？」

馬榫見黃晏著急的模樣，知道自己的遊說已經開了個好頭。他笑著說道：「鄙人自然是刑部的員外郎，如假包換。鄙人與刺史並不相識，受人之託，從長興府到隼州來見刺史。刺史是否遷擢，鄙人說了不算，但有人說了算。」

「誰？」黃晏問道。

「在刺史答應此事之前，恕鄙人不能透露。」馬榫答道。

「究竟是何事？！」

馬榫終於收了笑意，正色道：「彈劾隼州道行台令薛銘御。」

黃晏聽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大笑道：「員外郎可知薛行台是我的直屬上司？」

「自然知道。」

「既然知道，何必開這玩笑！？」黃晏又笑道：「我只當你是來講了個笑話，足下便請回吧。」

馬榫卻一臉嚴肅：「刺史，我從長興府來到隼州，只是為了講個笑話么！？」

「我不管你從哪裡來，做什麼，你現在便回吧。」黃晏再次催促馬榫動身。

馬榫卻不為所動：「刺史，只是彈劾薛銘御而已，便能升任一道行台令，何樂而不為？？」

「我為何要彈劾自己的上司！？」

「薛銘御大言不慚，屢屢叫囂跟啟國開戰，欲陷國民於水深火熱。」馬榫開始說來：「試問，真跟啟國人打起來了，戰事又起，對國家有什麼好處！？對百姓有什麼好處！？」他兩眼直直盯著黃晏：「對隼州又有什麼好處！？對刺史又有什麼好處！？戰事一開，隼州又怕是戰火不免。戰事殘酷，刺史六年前已經經歷了一次，可還想再經歷一次！？」

「就憑此？讓我彈劾薛行台？？」黃晏冷笑一聲，第三次送客：「足下回吧。」

馬榫終於起身了，意味深長回一句：「自然還有別的原因。刺史會知道的。我們還會再見的。」說完行禮告辭。

「不必再見。」黃晏在馬榫身後說道。

……

第二次見面后，馬榫果是一連十日沒來找黃晏。但不知何故，黃晏腦中，仍是時不時竄出馬榫說過的那些話。黃晏不明白，自己這是被馬榫的那些話觸動了？？不，絕無可能，自己也是讀聖賢書的，怎會為了個人升遷出賣自己的上司。

只是於黃晏而言，詭異的是，他既對馬榫的那番話嗤之以鼻，腦中卻又時時浮出馬榫的那張臉，那張動靜無端、肅笑難揣的臉。

又過了十日，馬榫仍是沒影。黃晏內心逐漸平靜了，這馬榫應該不會再出現了。隼州道行台令的位置，雖亦嚮往，取之有道。

這天傍晚，他結束了衙署的事務，退了衙，往他宅子回。

正要腳進院門的時刻，一個耳熟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刺史，別來無恙？」

黃晏轉過頭，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

他迅速沉了臉色：「你還來做甚？」

馬榫笑道：「有些話，還沒給刺史講完。」

「你的話於我無用。你還是回吧。」

馬榫並不著急：「刺史，我今日要說的，刺史如若不聽，一定會後悔的。」他看著黃晏：「刺史再聽我一言，若是刺史今日聽了仍覺無用，馬榫從此再不煩擾刺史了。」

黃晏也看著他，閉口未答。

馬榫又繼續補充：「刺史，若我是您，一定把今天的話聽完。」

黃晏似在猶豫，不置可否。他轉身進院，馬榫緊跟其後。

……

「你還有什麼說的！？」書房裡，黃晏也不奉茶，開門見山問道，像是下一刻便要逐客。

「既然刺史等不及了，那我也不拐彎抹角了。」馬榫不緊不慢地：「我今日過來，是有一件事情要告訴刺史。」

「什麼事情？」

「一件六年前的事情。」

「說。」

「此事不知刺史有無耳聞……」馬榫開始道來：「六年前，前任隼州道行台令祁尚卿，也就是如今的右尚書令，離任行台令之前，曾有舉薦他的繼任者。」

「未聞。」

「那好，那刺史能否猜到，彼時祁行台舉薦的是何人？」

「不能。」

「刺史，」馬榫直直盯著黃晏：「那個人，正是刺史您。」

黃晏聽完，愣了幾瞬，問道：「我？」

「是。」

「你，如何知道此事？」

「我自然知道。」

「真有此事？」

「刺史若不信，可託人在尚書台打聽。」

黃晏看著馬榫，沉凝許久，緩緩說道：「是又如何呢？這不都過去的事了。」

「可刺史不想知道為何最後卻不是您接任嗎？」

「為何？」

「因為您的上司、現任隼州道行台令、彼時的郯州刺史薛銘御，從中作梗。」

「什麼！？你又如何知道！？」

「刺史不急。」馬榫娓娓道來：「刺史試想，您任隼州刺史多年，頗有勞績，又熟曉隼州實情，祁行台一走，於情於理，您都是最合適的繼任人選。薛銘御此前是郯州刺史，又非屬隼州道，怎麼看也不比您吶！且彼時祁行台已經舉薦了您，由您接任行台令，這幾乎都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可為何又從老遠的郯州跑來一個薛銘御繼任行台令！？這不夠可疑嗎？？這還不夠明顯嗎！？若說不是他薛銘御從中作梗，刺史您信嗎！？這明擺著是他四處營謀，散布您的讒言，搶了本該屬於您的行台令。」

「這些……都是你的猜測吧？」黃晏聽了，將信將疑：「可有實證？」

「實證？實證就是薛銘御親口承認。」馬榫反問道：「刺史，您覺得薛銘御會承認么！？」

黃晏聽了，默不作聲，若有所思，臉色愈沉。

「刺史，有些事情，永遠沒有實證。事實真相，皆在刺史您自己的定斷。」

黃晏仍不作聲。

馬榫跟著又補一句：「刺史，隼州道行台令的位置本就是你的，你現在只是拿回來而已。他薛銘御搶了你的位置都如此心安理得，你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卻還要為他人考慮！？」

黃晏有些激動了：「究竟是誰派你來說這些的？」

馬榫直接答道：「話說至此，我也不瞞刺史了。我是奉當朝左尚書令的命令！只要刺史依我說的做，左尚書令就能讓你拿回本屬於你的東西！」

「左尚書令？他為何要我彈劾薛銘御？？」

「或許，」馬榫笑而不解：「等刺史升任行台令的時候，左令會親自告訴您的。您投到左令門下，今後前程似錦，何樂不為呢？」

黃晏徹底不作聲了，陷入沉思。

馬榫覺得話都說完了，直接起身：「該說的我都說了，今日也無需刺史逐客了，我自便回了。只是希望刺史多想一想我說的話。若是刺史覺得我的話有用，可來找我。我就在與刺史一巷之隔的草頭屋內。靜候刺史。」說完直接離開。

黃晏沒有答話，仍作思索狀。

……

馬榫出了黃晏的宅院，往右行百十步，轉入另一條坊巷，前行數十步，來到他租住的一處宅院，打開院門走了進去。院中三間屋舍，均以茅草為蓋，與周遭一片灰瓦為蓋的屋舍迥然不同，放眼頗為醒目。

這處宅院他租了半年。臨從長興府出發前，他的上司趙儼告訴他：「什麼時候黃晏點頭了，什麼時候回來。」故他預想，事情快則兩月內辦妥、慢則半年內辦妥。有無辦不妥的可能？絕無。提筆下筆就能換來一個行台令的位置，沒有人會拒絕。

此後馬榫便坐宅中，等著黃晏上門。

……

馬榫在宅子里一連等了十日，卻遲遲沒能等到黃晏上門。

馬榫感到不解，如此好事需要猶豫這麼久？這隻要不是傻子都能明白的道理，這麼難懂？

還是黃晏找不到這處宅子？自己給他說清楚了的啊，一巷之隔的「草頭屋」。這方圓周圍還有其餘的「草頭屋」么？自己特意找的這處宅子，還不夠顯眼！？

還是他在等自己上門？拉不下這個臉？

這黃晏究竟是在做甚！？

……

一日後。

就要按捺不住的馬榫終於無需再等了。傍晚時分，他的院門終於響起了入住以來的第一次叩門聲。這幾叩門聲，像是等了幾十年那樣漫長。

打開院門，黃晏赫然列於眼前。

馬榫急忙將黃晏引入院中，再引入廳堂。二人也無客套寒暄，身一沾座便開門見山、單刀直入。

黃晏直接問道：「足下此前說的那些，我如何相信都是真的？」

「刺史的意思是？」

「左尚書令要我辦事，並非只是口令吧？可有手令一類？」

馬榫聽了淡微一笑：「刺史，說得直白一些，這種事，左令能給你手令么？」

「但……」

馬榫聽黃晏的語氣，斷定面前的這人已經拿了主意了，只是等最後的一顆定心丸。他想了想，說道：「刺史稍候。」說完起身離座走開。

不多時他便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個東西。他將手裡的東西遞給黃晏。

黃晏接來一看，是一木製符牌，帝國六品以上官員都有的身份證物。符牌上鐫刻著兩行字：刑部司門司，員外郎馬榫。很明顯，這是馬榫的身份證物。

「你這是？」黃晏看著馬榫。

「既然刺史顧慮，便將我這符牌拿去。」馬榫說道：「若是事情出了差錯，刺史可將此牌拿出，將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我身上。刺史以為如何？」

黃晏心中衡量一番，終是將符牌收了。他也不再遲疑，起身說道：「要我怎麼做？」

馬榫會意一笑，心裡的石頭終於落地了：「刺史只需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