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裴知溪沒走。
陸舒便摸索著打開花灑,借著門外透進的微弱光線,想以最快的速度沖乾淨身上殘留的泡沫。
水流淌過身子,已經涼了,好在初夏氣溫升了上來,忍忍也就過去。
陸舒以前也怕黑,但沒誇張到這種地步。這種恐懼加重,是從她頻繁做噩夢時開始的。很多次在夜深人靜時驚醒,她卻強忍著不敢發出聲音和動靜,一個人沉默面對黑暗與恐慌。
後來,她就養成了開燈睡覺的習慣。她害怕睜眼看不到光亮。
洗完澡,陸舒本來還在想接下來的時間怎麼捱,但意外發現裴知溪捧著筆記本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筆記本屏幕散發的冷色調光線,照亮了小半個房間。
陸舒借著接喝水的幌子,從卧室走到廚房,又神不知鬼不覺晃悠到了客廳。連接客廳的,有個還算寬敞的陽台,她就一邊喝著水,一邊「漫不經心」在客廳和陽台之間閑逛。
須臾。
裴知溪盯著電腦文檔,薄唇動了動,「怕你就坐這。」
陸舒手捧水杯,有著一秒被戳破心思的尷尬,她瞧了瞧裴知溪低斂的眉眼,尋思,再冷的關心也算關心吧。
「走來走去很煩。」裴知溪又說。
陸舒:「……」
哦,原來如此。
經裴知溪這麼一說,陸舒也不彆扭了,徑直走到沙發旁坐了下來,她坐下時手臂剛好蹭著裴知溪手臂,傳來細膩微涼的觸感。
裴知溪這人真是……
由內到外的冷。
陸舒並不想跟裴知溪坐得這麼「親熱」,只是這張沙發本身就不大,勉勉強強坐三個人,偏偏裴知溪跟尊老佛爺一樣,端坐在正中間。
裴知溪視線還盯著屏幕,指尖在控制板上滑動。
陸舒對窺探他人沒什麼興趣,無奈距離太近,無意識淡瞥一眼,看到文檔上是一些關於漢代的服飾、禮儀和風俗等等。
裴知溪在了解的,應該是周敏最近負責的一出大型舞劇,算劇院的重點項目。
古典舞的精髓在於「韻」,如果對背景理解不夠深刻,那隻能說是空洞的炫技,展現不出真正的神韻。即便是演員,也需要在排練前做好充足的文化功課。
陸舒對這部舞劇很了解,因為第一幕的群舞就是她在排。目前女主角的演員還沒定,按這個情形,她猜多半會是裴知溪拿下。裡邊有好幾個動作難度太大了,一般人跳不下來,即便能跳,也不一定能演繹到位。
兩個人並肩靜坐了五分鐘,不能說話對陸舒來說近乎於一種煎熬,她最終還是嘴癢了,「物業有說過多久來電嗎?」
「一小時。」裴知溪回答。
「哦。」
聊天結束。
想著冰塊今晚好歹也幫了自己一把,陸舒又低聲問:「你在北臨好好的,幹嘛回海城?」有一說一,她還挺好奇。
裴知溪短暫緘默,而後若無其事蹦出三個字:「不可以?」
還能不能好好說話了?也是,裴知溪怎麼可能跟人談心呢,沒人知道這個冰塊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吧?
陸舒不耐煩扭扭頭,眼底正好映入一張側臉,柔和的光落在漂亮的鼻樑和嘴唇。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美是真美,只可惜這張臉……
長在了裴知溪身上。
裴知溪察覺到什麼,也回過頭,恰好撞上陸舒聚焦的目光。
她們隔得不算近,但在幽暗的環境里共處同一團光明時,無形會拉近心理上的距離感,造成過分親昵的錯覺。
陸舒眼神閃開,拿起茶几上的溫水又喝了口,「所以你是在北臨混不下去了才回來的?」
裴知溪:「……」
第一次被人說混不下去。
陸舒別過頭時偷笑,能把裴知溪惹到無語就挺爽的。她不太清楚裴知溪在北臨的具體情況,之前聽舒秀琳提過,裴母二婚以後很快又生了個女兒,新家庭還挺和諧的。
幾句對話過後,又是漫長的安靜。
陸舒決定放棄掙扎,跟裴知溪一起當個啞巴。結果,卻聽到身畔的人主動開口:「為什麼放棄舞台?」
陸舒正滑著屏幕的指尖停了下來,或許是對這個問題太敏感,明明裴知溪的聲音不大,但在暗夜裡卻很有穿透力,像刺,刺穿過來。她沒想到裴知溪居然會問起,是因為自己剛剛對她進行了禮貌寒暄,她才禮貌回來?
「太累了。」陸舒繼續划拉著手機屏幕,以一副慵懶無所謂的口吻回應道。這是她應對這個問題的標準答案。
裴知溪靜默不語。
當初為了比自己多轉一圈吸腿翻,每天加練一小時,可沒嫌累。
就在陸舒以為話題就這麼翻篇帶過的時候。
裴知溪以一種陳述事實的口吻說道:「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很不會撒謊。」
陸舒憤憤直視上裴知溪那雙看不太出情緒的眼睛,笑著反擊回去,「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嘴不適合用來說話。」
裴知溪也看著陸舒,眼神不鋒利,也不算溫柔。
陸舒明白,永遠不要跟裴知溪比淡定,裴知溪就不是一般人。
這下聊天徹底結束了。
互不理睬。
陸舒點開微信,扒拉著列表給人發表情包,但沒一個回她的。於是她開始把手機上的APP按順序一個一個點開,再一個一個關掉。
這樣很打發時間。
只是不知不覺,眼皮有些沉。
房間里太靜了,能聽到窗外樹葉被晚風吹得沙沙響,在耳畔縈繞,像最天然動聽的催眠曲。
瞌睡來得比想象中快,以至於陸舒自己都沒意識到。
她做了個夢。
夢到自己待在一個巨型黑匣子里,她什麼也看不見,只感覺身體四周的空氣陰寒刺骨,讓她瑟瑟發抖。
她四處衝撞,四處碰壁。
最後只能原地徘徊。
……
裴知溪又看了一頁資料,右肩忽然被一隻腦袋輕輕壓住了,她端坐的身子一頓,沉浸工作的思緒猝不及防被打斷。
對方靠肩的動作輕柔,像是悄悄枕了過來。
遲疑過後,她問:「怎麼了?」
無人回答。
裴知溪稍稍偏過頭,斜睨肩側的人,只見陸舒軟趴趴靠在自己肩上,雙眼緊閉著,原本握著手機的手搭在腿上,手機滑落到了一旁的沙發縫,屏幕還亮著。
果然是睡著了。
否則怎麼可能往自己身上靠?天塌下來都不會。
裴知溪保持姿勢沒動,不咸不淡叫了叫:「陸舒。」
「嗯——」陸舒彷彿聽到了一般,低哼著。
裴知溪詫異,如果不是沙發上只有她們兩個人,她很難想象,這又黏又軟的一聲,居然是陸舒發出來的。
她又說:「去床上。」
陸舒只是蹭蹭腦袋,順勢挽住了身側人的手臂,反而換了一個更加親昵貼近的姿勢。
裴知溪:「……」
這還怎麼工作?
屋子裡寂靜,耳畔還是只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裴知溪不像陸舒,她常年習慣這樣的冷清。倒是本該形單影隻的夜晚,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人,讓她陌生。
裴知溪試著抽開手臂。
陸舒再抱緊一分。
裴知溪無奈看一眼陸舒,鬼使神差,她沒繼續掙開,而是任由陸舒抱著。是因為生活清靜過頭了么,都不嫌刺蝟聒噪了……那天舒秀琳問她,能不能和陸舒一起住,她居然答應了。
陸舒還在睡,沉在夢裡不願醒。她看見無邊的黑暗中有人朝她過來了,攜著光亮。一個漂亮女人。
對方拉著她起身,將她抱在懷裡,她看不清對方的臉,只覺暖得像太陽,好聞的香氣將自己徹底包裹。
對方摸她臉頰、親她嘴角,告訴她一切都過去了。
她心跳好快好快。
快要在甜蜜里溺亡了……
這麼美好,一定是夢。陸舒告訴自己,但她還是不想醒,連美夢都好久沒做過了,多做一會兒吧。
一個一絲不苟坐著,一個身若無骨靠著,各自沉寂。
手臂被越抱越緊,皮膚和皮膚貼在一起蹭出溫熱。這感覺裴知溪更陌生了,自小起,身邊就沒人會跟她親密接觸,包括她最熟悉的陸舒。
似乎所有人都默認,要跟裴知溪保持距離。
無所謂,反正她早已習慣。
陸舒呼吸清淺,臉頰往對方散著清香的髮絲上貼,越湊越近,有得寸進尺的傾向。
帶著沐浴乳香味的氣息逐漸靠近,有暖熱的呼吸掃過頸間和鎖骨。這種過於親近的距離讓裴知溪無所適從,她仰了仰脖頸,瞥見陸舒這副無賴模樣……
睡著了喜歡佔人便宜是真的?
正這時,來電了。
還不到一小時。
突如其來的燈光有些刺眼,讓裴知溪微眯了眯眼睛,而陸舒則是毫無反應,依然枕肩睡著。
睡著了的陸舒,像斂起了一身的刺,卸去濃妝后眉眼清秀,睫毛很長,就是唇色過於淡了,略顯病態的營養不良。
不帶攻擊性的時候,真是百年難遇啊。裴知溪盯著,忽而一笑。
總不能保持這個姿勢一晚上。
裴知溪又叫她:「陸舒。」
聲音柔和了些。
陸舒睫毛動了動,惺忪睜眼,一臉迷糊勁。當看到裴知溪近在咫尺的臉時,她瞬時清醒,小聲嚷著說:「你湊這麼近幹嘛?!」
裴知溪抿了下唇,默了半秒,她用眼神指了指兩人交纏在一起的手臂,「這句話應該我來問吧?」
陸舒低頭,看見自己手心還握著裴知溪手背……
人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