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伸出的手
「起來……起來啊……小傢伙,你只有這麼一次機會,如果你真的還想活下去……」
一個沙啞的男聲響起,我只覺得兩眼發黑,嘴巴發澀。
頭頂上似是有光傳來,讓這黑暗的空間變得空靈,我像是被剝奪了感官,明明是跪趴在地上,卻感受不到任何的觸覺,像是在深海中浮著,漸漸的,連呼喚我的聲音也在遠去。
這次,我的耳邊不再有扇葉的擺聲,地上的光影卻還在變換,光芒被什麼東西來回遮擋著,我沒再見著我的老師,像是真正地落入了海底。
我沒被那黑色的大手給抓住,也沒落在別人的言語之中。
海底空無一物,在這裡,我自由了嗎?
我不得不承認,過去的一切還是那麼的揮之不去。紫色的霧氣似乎隨時都會在這周圍泛起,我心裡也還惦念著那句話——在我看來,一個只顧著自己的人,這輩子很難得到幸福。
所以,將信任交於他人到底能獲得什麼。
一切的開始……
那個還略顯稚嫩的我……
那個還在結緣山做著修仙夢的我……
那個被我否定的「我」。
結緣山並不是一個熱鬧的地方,儘管每到秋天,這裡的楓葉都會爛漫的火紅。
這裡的景色很適合熱戀的情侶到來,可事實上,來到這裡約會的修士大多都是一些落魄的傢伙。
在這結緣山生活的七年裡,我不止一次躲在樹后,偷聽著他們的談話。
有些語氣比較和緩的,像是老夫老妻那樣互訴衷腸,勸彼此不要有壓力,對現狀滿足;而另一些來此的男女,大多是剛認識不久,言語中不耐其煩。
無論哪種,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到結緣山這兒來確實是委屈了他們。
我不確定我那時是否也有這樣的想法,畢竟,我得承認,無端偷聽別人的談話確實是一件很惡劣的事情,更何況是情侶之間的談話。
所以,如果我偷聽別人的目的不是為了了解外面的世界,那我就不得不承認我那時更為卑劣的想法——我不想再生活在這瘋子的身邊了——就算她是我娘又如何?連方爺都為了自己的小命不再經常過來,我又何必要獨自留在這裡呢?
入魔加上獸化,讓她的樣子不再如從前,在意識到自己的想法不被控制,頻繁出格之後,她更是儘力不再靠近我,用她僅存的那點理智反覆告訴著我不要靠近她。
讓我把她留在這裡吧,這大概就是她最有可能想要向我傳達的信息。
還在地球的時候,我的老爸就曾借著說笑的勁頭跟我說過:「如果我以後跟後邊那個老頭一樣老年痴獃了,就把我一個人丟在山裡吧。」
這話說的,還真有他的風格。
到了這個時候,我媽的語氣也總是會變得嚴厲,「你爸這個人也真不會說話,怎麼說的都不知道——」
「所以啊,我哥和我爸都是冷血動物。」
我可太知道她想說什麼了。
所以現在,我絕無任何理由拋棄一個連話都不能說清的人,更何況她是我的娘,一個從我出生至今一直在為我付出的人。
等一下就回家吧,今天的話也快聊完了呢。
楓葉徐徐下落,日漸西沉,眼前這與我同樣失意的女人似乎還有話要說。
她的另一半大概是走了,她也沒具體跟我說是什麼原因。
從前這一對兒小夫妻來這裡的時候,把正在偷聽的我逮了個正著,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那時這女子還捏著我的臉跟他丈夫說,要生一個像我一樣的小孩,她似乎很喜歡那種5歲臉上肉嘟嘟的番薯頭小鬼。
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只知道她稱他丈夫為宋啟,所以我現在稱呼她為宋夫人的,雖然更多的時候還是稱呼她為大姐姐。
後來我六歲的時候,她也是如此親切;只是沒想到,今年她也變得跟我一樣喪,只是兩年的變故,就讓生活變得一團亂麻。
命運來的總是太突然,那聲音正催促著我快點離開。
「走啊,走啊,我叫你走了。」
「宋夫人應該沒什麼惡意吧,都跟我在這裡聊了快半個月了。」我想它總是這樣喜歡小題大做,從第一次跟她們夫妻倆見面時,就一直讓我保持距離。
說什麼凡事都要有一手後手的準備,我是覺得沒有那麼必要,至少現在就在家附近,又不是下山,這裡我再熟悉不過了,如果連這都要時刻保持警戒那活著也太累了點。
比起去揣測別人,那時的我更願意相信我眼前所見的一切。
天光漸熄,剝去了楓林中的熱烈,楓葉暗紅,暗淡了言談中的欣喜。
時間飛逝,卻令人煎熬,如同楓葉凋落,難以令人察覺。
宋夫人像是在與我做著最後的道別。
對於失去摯愛的她而言,話題總歸是傷感的,可我卻直到現在才感到了意外。
倒不如說這兩個星期的交談里,我們竟意外地談論起了生活的美好。
我不知她對於接下來的生活是做何感想,我真的很希望我能夠幫助到她。
雖然說出的話如日漫亞撒西男主那樣爛俗,毫無實質性的意義,但在那時我確實只能想到這樣的話來表述我的意思。
「大姐姐,雖然這麼說沒什麼原由,但我還是想請您繼續活下去,如果明年的今天還能在這裡見到你的話,我會很開心的。」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這樣說?」她瞪大了眼睛,以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看著我。
我哪裡有說錯嗎?為何我會感到心虛?
「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夠不要那麼傷心,好好……活下去。」這確實是我真正的想法,可我為什麼會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我踩碎了腳后的楓葉,那「咔嚓」的一聲,像是夢境破碎的聲音。楓林遮天蔽日,從剛才就已經是暗紅色了的。
這裡早就不再溫暖,你又為何會認為窺伺於你的會是陽光呢?
此刻,我已落入了「巨獸」的血盆大口之中。
「你是覺得我不開心嗎?」她崩塌的臉上抽搐出了笑容。
還沒聽清她最後說的是什麼,我便沒了意識。
所謂付出什麼就能獲得什麼,只要付出真心那也一定能換來真心,你想要綁架別人來分擔你生活的壓力那也只能得到綁架,這樣才叫作合理,對嗎?
往後的八年裡我似乎總是在換著方式來盤問自己。
公平正義,對錯與否是否真的有那麼重要。
想到這裡,我才明白了為何將這麼簡單的一個問題想了八年之久。
也許一開始出發點就是錯的,這不是合不合理的問題。
這並不重要,對嗎?
對錯與否,這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接下來該怎麼做,要怎樣做才能擺脫困境。
生活一次又一次地將我摔在了地上。
我落不著安逸,我的心始終難以恢復平靜。
自負、憤恨、不甘讓我一次又一次地從地獄般的困境中歸來。
在人生的終點線之前,我的四肢停止了運作。
可我仍在呼吸著啊……
我還在呼吸著……
要就此放棄嗎?就這樣離開嗎?
我想我大腦缺氧已經想不了那麼多了。
我什麼也看不清,只是這樣艱難地呼吸著,像是又快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得上我這毛病的人,大概最後都得如此。
我感到陣陣的窒息感,像是溺水,像是在真空,像是被什麼凝重的東西給堵住了鼻子。
我不止一次來到這個境地過。
可我還是害怕,害怕自己怎樣都無法做到。
在這個軀殼之外,我知道有人還在盼望我活下去,所以我還在儘力地吊著一口氣,努力不讓自己閉上眼。
我是該繼續活下去,還是就此作罷?
這樣毫無尊嚴地活著到底還能得到什麼?
兩眼發黑,冒著冷汗,這身體已經快不屬於我了……
無論在生理上還是心理上,我都應該到此為止了。
可我為什麼還在一口一口地吐納著氣,折磨著自己呢?
活著,真的能有那麼樂觀嗎?
關於地球上的日子,我早就懺悔完了,或者說永遠也懺悔不完。
而現在,如果再站起來……對於生活,所謂的掙扎,所謂的熱忱,是否真的只是一場揮霍?
我害怕,如果失敗了,只能證明自己……真的只是一個過不好日子的庸人。
可為什麼唯獨是我……唯獨是我……要面臨比別人更多的困難。
眼前再一次被鮮亮的紅色鋪滿。
只是這一次,我聽見了孩童的嬉笑聲,一個追著另一個跑。
在結緣山的泥地里,在家門口的河流里,在沾滿露滴,望不清樹影的白霧裡。
像是時光倒流,或者說另一個輪迴。
我還在墜落,像是又一次見到了過去,被身後之人緊緊地抱住。
那並不是過去的我。
它輕輕湊到了我的耳邊,像是請求,像是寬慰。
如同孤身漂泊在一片無際的藍海中,直到這時我才睜開了眼,看見了倒映在海里的天。
「請不要否定這份活著的真實。」
我落淚了,那淚滴像是來自很久很久之前;恍如隔世,所有的經歷又像是剛剛才發生。
這聲安慰屬於我。
那份已然溜走的,卻又迴流到我眼前的,那抹紅色;我似乎一開始就沒注意到,這抹紅色不是從我軀幹上流出的;而是在我眼前,在我的眼眶之上——它是從我看不到的地方流到我眼前的。
在我眼前,那抹紅色是什麼?
是我踩在腳下的紅色楓葉?還是飛在我頭頂上的紅色蝴蝶?又或是剛好飄落在我手上的紅色羽毛?
我絕不想就這樣放棄,抱著疑問而走。
我努力睜大了眼睛,向頭頂上費力地望去。
這時我才看清了我眼前的東西——那隻流著鮮血,還在奮力拉著我身體前進的右手,它還在工作著,只是我沒了知覺。
我嘗試伸出左手去幫助它一起前進,這很困難,在精神恍惚之前我就沒能做到。
可是在它放棄之前,我還不該放棄,對嗎?
它並不討厭這樣的我。
就這樣繼續前進吧,不要去管熊疑的叫聲,也不要去在意唐鑫的眼神,更不要在意這路上那怪物的殘肢是否還危險。
我處理不了那麼多信息。
看著眼前還在向著那丹藥前進的雙手就好,無論它是否屬於我。
就像眼前到了終點才伸出去拿丹藥的左手那樣,我將那丹藥輕而易舉地送入了自己的口中;自私,貪婪,這才是我作為一個人而存在的本性。
只有靠著這樣的辦法,我才能靠著自己的雙腳重新再站起來。
如我所說的那樣,如果這裡只有一個人能站起來,那麼那個人一定得是我。
我審視了周圍的情況,血流了太多,我也沒那麼大的精力去收回來了。
我點了一團火,將這裡付之一炬,托著唐鑫的右手,我們離開了這裡。
唐鑫的身體太重了,我也只是有一個站起來的力氣而已,在離開這裡之時,我不免要抬起頭向正前方看去。
眼前,在火中倚靠著的熊疑向我擺了擺手,他的笑容被火光閃爍的難以形容,像是自嘲又像是祝福......也許是在詛咒也說不定。
就此告別了嗎?作為你生命中的最後一個過客,你前面又是希望我就此結束?還是活下去呢?
可能兩者都有,這種感覺很難明說。
我承認,我們倆之間確實有一些共同點,但這並不意味著你完全懂我,老傢伙。
「要在這腐爛的人一直都只有你而已。」看著地上一同被灼燒的怪物,我小聲念叨著,托著唐鑫,離開了這裡,不再看向熊疑一眼。
也許我現在才走到了你的昨天而已,但那只是我的今天,這絕不是以後,對嗎?
我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