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絕境匍匐
「青鸞殿的熊疑長老,請助我一臂之力。」他頭都沒完全轉過來,眼前的壓力,能讓他喘口氣上來喊句話就已經是萬幸的了。
那怪物全身腐爛潰敗,更像是液體,沒了個固定的形狀,發了瘋似地想要將我和熊疑身前的唐鑫給撕開。
如同一場無人憐憫的舞台鬧劇那樣,熊疑不想再多看一眼,他抬起了拐杖沒有絲毫猶豫,準備將眼前所有不合心意的事物給消抹掉。
唐鑫那充滿希望的呼聲還沒來得及飄在空中消散,便要立刻與他的生命一起即刻落幕。
他太專註於與那妖物對線了,無論是明極宗還是他,從今天一大早開始,我們的打團只要出一個內鬼,稍微劣勢一點就打不了。
或許是那天放跑這怪物讓他心生愧疚,才會一個人擋了那麼久吧。
從前面在水中推開我算起,到現在也有一個時辰之多。
他身上早已是傷痕纍纍,能一路戰到這裡也已是被逼入極限。
虛丹境的他面對比自己高兩個境的化靈境,能打成這樣,我只能說頗有我當年打白雕時一半的風範。
只可惜這熊疑是比這怪物還高兩個境界的存在,若是不出意外的話,我得看這內門大師兄把命給交代在這裡了。
人總是要為自己的魯莽買單的,英雄也總是要以悲情的結尾來收場的。
或許他臨死之前都不會知道自己的身後發生了什麼。
突如其來的背叛,總是能讓充滿希望的命運變成意外。
杖底被緩緩抬起,如同對準的槍口,熊疑咧嘴一笑,優雅又墮落——優雅地看清了自己的命運,又好像有過掙扎才墮落。
總之,如他所言,為了達成他長生的願望,他不得不在命運的壓迫下,對自己人格中的卑劣認了命。
不出兩息,那積聚好的能量便會如西式的利劍一樣刺出,而唐鑫的軀體會如薄紙一般一捅即破,連帶著那怪物一起被穿透。
「這妖物和熊疑不是一夥兒的!」直到這時我才明白了今早的狀況。
可那有什麼用呢?我現在依然是什麼也做不了。
從被綁的時候開始,我便一直用手腕上因戰鬥而破了小口子去摩擦那用來綁我的繩子。
在他嘮嘮叨叨大談人生道理的時候,我手腕上溢出的血液便已經流到了地上。
可直到現在,那麼久了,仍是沒有一隻其他的妖獸被這鳳家的血液給吸引而來。
明明那天那白雕隔了老遠都要來找我麻煩,我這人的運氣真是背到極點了。
英雄總是悲情的,可我沒說過那個英雄得是你,你可以成為明極宗所有弱者的希望,但別妄圖來做我的英雄。
我是真的不想感謝這個蠢貨;可現在我卻連最簡單的自爆都做不到,甚至連說出一句話的力氣也沒有。
這遠超我能力的捆仙繩將我束縛得死死的。
這梁忠死哪去了?怎麼不再放幾隻箭過來?
我真的服了,我真的……
如果因我而起的厄運只是圍困著我,我仍可以毫無心裡負擔地自甘墮落,可為什麼……總是這樣……總是要有人來為我的命運買單……
無能為力的陰影將我一層又一層的籠罩,我很確信,在這一刻,黯然無神的眼眸中不會再閃過任何一絲奇迹。
厄運,它會找上我,它終究會找上我,無論我逃到哪裡,無論我變成什麼。
它像一隻看不見軀幹的猛獸,讓我永遠無法止於窺見;給予我永無止境的磨難。
除非……
那隻拄著拐的右手自己拐彎了……向左!
一聲凄厲的慘叫聲從我眼前的死寂中迸發。
那聲音不是我的,也不是唐鑫的,我很確信在我轉過頭去看發生了什麼之前,那裡曾完整地站了個人,而現在那裡只剩下了紛飛的人體碎片。
熊疑一臉錯愕,心虛的樣子布滿了臉上的每條皺紋,「真踏馬的見鬼既然被一個築基的小鬼給嚇著了——」
不等他後悔完,正如他在人背後捅刀子那樣,這種機會轉瞬即逝,他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機會來應付眼前的怪物了。
那灘肉泥樣的怪物霸道地攆著唐鑫的身體一同撞向了熊疑。
一時間,我們三個人被一同嵌在了那怪物的表皮中。
突然的震蕩讓本就虛弱的我快要昏厥,一束束穿刺聲卻又重新讓我的靈魂顫慄了起來。
眼前,鮮血飛濺,一顆一顆地撞在了我的臉上。
我惶恐地看向了我被綁著的身體,那妖物並沒有在我的身上開幾個洞。
這時,我才模糊地聽見了熊疑被刺痛的聲響,他的叫聲充滿了剋制和自尊,卻是一聲比一聲衰弱,像是在與重病對抗。
如他所言,他確實是沒求過任何人,如若是我被這樣穿刺了身體,我一定也會叫的如那個無辜者一樣凄慘,我一直都很怕痛。
兩千三百歲,比原本的大限還要多了八百年,這已經是修真界的奇迹了,想也知道他那身體根本不經糙。
也許是我把他想的太強了,總之即便這怪物與熊疑差了兩個大境界,眼下的情況也不得不讓我信服,這老傢伙要油盡燈枯了。
從他不甘的低吼聲中,我是真的很能感受到他想活下去的願望,這份意志令我感同身受,可他該為前面那個無辜的築基修士償命!
還真是老天有眼。
他現在叫的就像一隻斷脊之犬,如同一隻瀕死的野獸,只能無能狂吠。
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很奇怪,我感到有一種東西降落在了我的脈搏之上,像是一種特殊的聲波,一陣一陣的波動順著我的血液傳達到了我的心臟。
血污早已染紅了我的眼睛,可此刻我卻只覺眼前的天空是一片空曠,像是在等待著什麼東西的到來。
憤怒?不甘?悲痛?
都不是。
那裡要放的是更為重要的東西。
不需要任何人來見證。
罵名也好,死亡也罷。
「我——受——夠——了——」
此刻,那作為人的自尊從他低沉的嘶吼聲中噴薄而出。
那是生命之聲,飄向遠方,在最後消彌之際,變成了他生命最後的輓歌。
一陣狂風在我身後驟然泛起,那股力量直衝著怪物的身體,即便這怪物如此靈活,此刻也只是像一個裝不滿水的木桶一樣,被這強風逐漸包裹著,撕裂著。
在我餘光的兩側,墨綠的氣流正肉眼可見地翻過那怪物的身體向我聚集而來,作為這水桶的背面,我也難免要遭殃。
如同躺在床上感受有感地震那樣,我的腹部在上下震動著,也許在被這泛起的風刃千刀萬剮之前,我就會被連同著這怪物一起,給熊疑一同穿透。
已經顧不得熊疑與這怪物斗的怎樣了。此刻,我像是被綁在了遊樂場的海盜船上,經歷著風暴;誰贏都好,趕緊停下來吧。
都是為了來爭我,總不能讓我死在你倆的鬥法下吧,再這樣下去沒等著怪物被撕碎我就得先走一步了,這怪物沒有痛感的嗎?都這樣了還纏著我不放。
風暴愈聚愈烈,墨綠的靈力狂風向上直衝,如樹榦一般筆直。
看不見這顆樹的盡頭,皮開肉綻的我只得咬著牙,閉上眼睛,忍受著這些疼痛。
還真是越怕什麼越來什麼,我並不是一個不怕痛的人,相反,我特別怕痛。
只要是自己身上,哪怕只是一個微小的口子,我都會盯著傷口看上好久,看著血液從破掉的皮膚上溢出;然後慌慌張張地找到東西來止住,直到結痂,這時我大概才真的能感受到,我能一直依靠的人一直都只有自己。
我想我所需要的只是一點時間,一點能夠讓我緩緩的時間。
我向你保證,等我能動以後,我一定不會再輸給任何人。
所以,能不能就這一次……能不能再為我妥協這一次……
面對著我的母親,我像是一個於獵人前乞憐的獵物,即便我已擁有成年人的心智,我想我也不能再承受更多。
可這並不被允許,也絕不會被允許,在我這個年齡,她知道我要承受的擔子有多沉;我也知道,我身邊的一切到底要我承受多少。
不用抬頭,只是靠著耳朵,我也能明白,在我這邊的,只有吊在頭頂上的風扇,一晃一晃地讓我看不清自己站在了什麼地方。
我只得匍匐,在木質的紅色地板上匍匐,在結緣山的老樹根下匍匐……在絕境之中匍匐。
閉上眼睛,自卑、恐懼、懦弱,再一次吞噬著我身體上的每一個細胞。
與其說不願面對,倒不如說這是我唯一能應對的方式。
我渾身是傷又不得動彈,「你」不能就這麼苛刻地要求我立馬站起來對吧?
「你」從來就沒有對我展現過憐憫,從來都沒有……
體內體外,這些麻煩的東西如鞭子一樣一刻不停地抽打著我。
如她們所言,在以後,我所能依靠的一直也只有自己;而我所要遭受的困境,無論是在地球還是在這裡,都只會不斷地重現,我會成為命運的奴隸,直到耗盡我身上每一個還能動的器官。
偏見……現實……困境……我再一次被狠狠地重摔在了岩石沙礫上。
現在……外面好像平靜了……
林木倒了一地,混雜著細沙泥屑,那用來綁我的捆仙繩四散在了折枝斷石上。
儘管有很長一段距離,我依舊瞧見了那怪物和熊疑,他們都還活著,奄奄一息?
血流一地,跟死狗一樣趴著……
哈哈,別開玩笑了該死不死的兩個臭蟲,還要來黏著我嗎?真是比那聲音還陰魂不散。
真是令人窒息,沒了那聲音的幫助后,我被一次又一次地逼上絕境。
我儘力了,真的有儘力了。
可只是簡單的靠著自己,改變不了任何問題。
我還需要更多……更多的……「疼痛」。
去利用好能利用的一切……
只有這樣,才能如他們口中所說的那樣……「我成熟了」。
很不幸,他離我最近。
身邊有東西掉落的聲音,順著那個方向,我的目光從地上的丹藥延伸到了同樣只剩一口氣的唐鑫。
他想吃丹藥恢復,可惜他沒抓穩,落到了地上。
我想這裡……能站起來的傢伙只能有一個。
如果得有一個人主導現在這個局面,那麼那個人一定得是我。
看著眼前那顆從唐鑫手上滑落的五品丹藥,我無可奈何地笑出了聲,儘管這麼做很無恥,但前面他也是想吃下這顆丹藥回復傷勢的吧?吃下這顆那天被我們所嫌棄的五品丹藥。
我必須要面對這樣的事情,也必須要做著這樣的事,如唐鑫那天所說,我天生卑賤,可也只有這樣我才能繼續活下去。
只有這樣做不是嗎?只有拿在自己手裡的東西,才是實打實的。
如果沒有力量,或者說力量不屬於自己,那一切都將是空談。
想到這裡,我費盡全力向那枚丹藥扭動過去。
那個掉落在地上的五品丹藥離唐鑫更近,可他卻絲毫沒有要與我爭搶的意思。
生的慾望,讓我餓的發瘋。我壓低著頭,像是蛇鼠,一晃一晃地不斷接近。
我窘迫的樣子引得一旁癱坐著的熊疑哈哈大笑。
嘲諷我嗎?也是在嘲諷他自己吧。毫無疑問他要失敗了,他在絕望,那麼竭盡所能地多活了八百多年,如今一切都將付之一炬。
他背著自己的良心選擇了墮落,而現在這個選擇將毫無意義。
他不僅沒求得繼續活下去的法子,還失去了他繼續苟活的可能。
好好笑吧,老頭兒,好好笑著我們這副醜態百出的弱者姿態,苟延殘喘著的我們永遠也望不見命運的終點。
如此的愚昧,如此的固執、死板,可我們又究竟做錯了些什麼呢?
我如是想到,想的越多卻越發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絆著我的腳步。
我有回頭看過,那裡空無一物。
喘著粗氣,我拼了命的接近,可我終究還是累倒在了前進的路上。
真踏馬的混蛋,在靠近這丹藥之前,我耗光了我所有的力氣,身體早就已經透支的不能再透支了。
我咬著牙,如一具死屍一樣不能再多動一下。
失血過多,讓我的精神恍惚,這丹藥所在的地方在我眼裡竟與跑道上的終點線一樣遙遠。
和那時一樣,我是倒在地上的,我是爬著過來的啊,從那時開始,一直都是這樣,一直都是爬著過來的……
我從來都沒站起來過。
這算什麼……
我汗如雨下,可這些汗水卻被臉上骯髒的塵土粘著著。
這算什麼?
我笑了。
眼淚卻一顆一顆地從眼角落下。
我眼睛發酸,像是被細菌弄紅了眼。
你是在開玩笑嗎?我會妒忌誰?誰又能夠被我嫉妒?
我沒有在嫉妒任何人,絕對沒有!
即使是趴著,即便是靈魂再怎麼卑微低賤,只要還能再前進一步,還能再動上一下,那都是我還在活著的證明。
「所以拜託了,請你再動上一下,再動上一下好嗎?」我魔怔了,反覆念叨著,像是念咒,像是祈禱。
我很清楚我到此為止了,我失敗了,無法再前進一步,即便是用盡全力,也只能在人生這條賽道上落到個趴著看別人腳踝的位置,看他們飛奔向前;不是怕他們離我多遠,我也不在意他們的腳踝有多麼的漂亮。
我只在意眼前離我近的東西——我眼前那雙還在前進的雙手。
只是,當這雙手也被命運宣判,停止工作之時,意味著……
我永永遠遠地失去了追上別人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