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黎明之際 V
【萊恩哈維篇】
西元727年-初春（惡靈嘆息日）
古斯曼特帝國
古斯曼特森林區域（艾諾迪斯領）
A
一群身披黑色風衣的隱匿者疾走在人跡罕至的森林小徑中。
途經之處遍布著軀體粗壯的紅杉，抑或是抽出新芽的榕樹，偶爾竄出的松樹殘影略顯孤獨寂寥，宛若被世俗遺忘的哨兵暗自抒發致郁憧憬。
纏繞枝間的翠綠藤蔓肆意生長，依附原石的古老青苔覆蓋土壤。唯有崎嶇之路的盡頭，方可尋獲令人深感舒適愜意的自然氣息。
古斯曼特帝國是被森林滋養的遼闊國度，位居大陸中部的古斯曼特森林同時亦是（第一）世界最大的「生樂園」。
萊恩哈維一行人自從橫穿處於西格德領與艾諾迪斯領齊界線的索瑪關隘后便長期陷落於難以言語贊繪的命運風光當中……
————
「蘭特，我們究竟距離佩爾沃城還有多遠？」
萊恩哈維忐忑不安地詢問隨從蘭特。深夜將至，「生樂園」儼然快要猙獰般流露出那頗為陰森的哂笑面顏。
「按照地圖的路線揭示，我們應該能夠在太陽落山前趕到目的地。」
蘭特胸有成竹地作出答覆。
「那我們就再加快點速度吧，我的內心總有一種錯覺……」
「您懼怕了嗎？」
「眷戀情愫的錯覺嗎？」
波及靈魂的真實震顫驅使萊恩哈維倉促搖頭否決。
難道這便是命運指引嗎？萊恩哈維莫名堅信此次漫長遠征必將會誕生不可預知的人生拐點……
西元727年-初春（惡靈嘆息日）
古斯曼特帝國/艾諾迪斯領
佩爾沃城
B
萬事皆逃不過老騎士的預示審判，眾人果真在日落時刻來到佩爾沃城外。
一排金光熠熠的騎士列隊佇立在正門前，高聳城牆之上飄揚的獅鷲旗幟雄踞著艾諾迪斯領的天際。
為首的是位留著金色短髮的俊朗男子，相視不忘的深邃雙眼炯炯有神，高挺鼻樑下的嘴角則牽絆著一抹儀式感淺笑。
騎士長走上前，準備恭敬問候遠道而來的眾人。
萊恩哈維稍顯生疏地下馬與之正式交談。
「懇請諒解我的失禮問詢，您是來自西格德領的萊恩哈維大人嗎？」
「正是如此。」
掀開披在頭頂的黑色風帽后，萊恩哈維主動伸手以示敬意。
騎士長原先有些驚愕，不過隨即反應過來，不可思議地握緊這位少年勇者的手。
「我奉艾諾迪斯領溫德爾·艾諾迪斯領主之命負責接待您，旅途勞頓想必難以煎熬吧？」
「相較逝去的苦澀，懇請容許我提出問詢，各領聯軍何時才能奔赴亞倫領前線？」
萊恩哈維全然不顧一切現實阻撓，奢求儘早啟程，終結內亂，以便回歸故里。
縱使這絕非是出於公益的正當使命……
「那務必等到所有領的軍團都整裝待發才可踏進戰爭煉獄。雖然海蘭領和艾諾迪斯領早已做好出征準備，但卡利亞領的紫色軍團仍在趕往這裡的途中，況且……」
騎士長不緊不慢地予以淡然解釋。
「懇請您再忍耐兩三天吧，事態正在穩步平息。」
「可是！」
「在下名叫羅利昂，現在就安排您和您的部隊在此城好好休整。」
萊恩哈維下意識地望向身後，徘徊多日的眾人已然無法遮掩狼狽不堪的疲態。
「萊恩哈維大人，我們暫且聽從羅利昂騎士的建議吧！我理解您的焦慮，可您必須學會克制，畢竟身為遠征部隊的實質領袖……」
在蘭特善意規勸下，少年勇者匆忙捨棄偏執念頭，隨即為這愚蠢強求虔誠懺悔。
「抱歉，我確實操之過急，各位還是藉此好好休息一陣……」
「別如此苛責自己，未曾經歷過現世苦難的我們又怎會輕易倒下？」
古雷德一反先前懶散鬆懈的態度，坦然自若地替情緒失落的萊恩哈維發聲。
「古雷德，為何你莫名有此崇高覺悟呢？」
賽洛琳顯然對於突如其來的性格轉變保留遲疑認知。
「人終歸傾心於成熟，萊恩哈維能意識到不同往日的『平民貴族』特殊身份，我自然也能抹除既定命運的稚嫩軌跡！」
然而沒過一會兒，古雷德又擅自陶醉在狂熱讚譽的幻夢中……
「作為西格德領無畏領主親自統御的聖焰團核心成員，個人聲望必定不斷竄升，在合法索取帝國首席勇者榮耀稱號后，我便能達成名揚大陸的不朽雄心！」
「唉……」
賽洛琳只得無奈地在其身旁默默嘆息，順勢挽留片刻理性。
「萊恩哈維大人，懇請讓我和安索把您和隨從騎士們的馬匹牽到馬廄中去吧！」
卡特走上前，預備接過象徵信任的韁繩。
「那便委屈你們……」
心領神會的萊恩哈維早已深知這是不容許拒絕的乞求。
直至卡特逼近蘭特的剎那，錯亂直覺才勉強觸碰到禁忌高牆的真面目。
獨自承受老騎士犀利而又冷酷的審視壓迫，卡特卻仍舊假意展露弱勢一面。
伸出的援手長久凝滯在窒息半空……
待掙脫出層層尷尬氛圍后，眼前已然尋覓不到老騎士的蹤跡。
蘭特不知何時佔據萊恩哈維的身前，輕聲低語過後，策馬離去。渺茫印痕徹底湮滅在卡特的沉默視野中……
C
夜深時分，從屋外侵襲至此的凜寒勁風令萊恩哈維情不自禁地打起冷顫，他不得不起身披上黑色風衣，悄悄推開半掩的古舊門扉，悍然奔赴深淵陷阱。
萊恩哈維長期宛若遠征使命的囚徒，畏縮靈魂未嘗有幸享受片刻安寧，不安種子過早在心靈土壤中萌芽的事實致使其日夜在吱呀作響的溫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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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劫掠思緒的冬晚風甚是寒徹入骨，縱使塵世宣告入春的歌頌鐘聲依然縈繞耳畔。
萊恩哈維漫無目的地遊盪在佩爾沃城中的燭光街道。
唯有門窗緊閉的屋舍相伴於無限延伸前路，倘若不是仰賴同等孤苦凄慘的蠟燭救贖，他便淪落至斬斷光明羈絆的地步。
終歸迷失方向的萊恩哈維誤走進某條陌生且偏僻的小徑，絲毫不願退避的他暗自提高警惕，手亦伸向腰間，握緊劍柄。
蠢蠢欲動的黑影愈漸清晰……
「卡特，原來是你！」
「巧遇」熟人的萊恩哈維自然而然地修繕著破碎心境。
身心俱疲的卡特不知為何替彼此間再會由衷地吃了一驚。
「萊恩哈維大人，非常抱歉，懇請原諒我的失禮舉止！」
「不必過分自責，卡特。為何如此晚才歸去，安索呢？」
「他的傷勢尚未痊癒，因而我勸服他先行離去。至於我，單純在馬廄堅挺過一整天……」
神情黯淡的僕從近乎誘使萊恩哈維瞬間戳穿拙劣謊言。
「你怎會忍心耗費歲月，或許是蘭特……」
「但您能諒解吧？蘭特騎士肩負教養您的重任，排斥他人是其神聖權利。在任何形勢下，信任始終要比懷疑欠缺安全考量，固守執念的背後正是不可逾越的人生界限啊！」
「是嗎？」
「萊恩哈維大人，我們理應無條件擁護蘭特騎士的抉擇，只不過我會藉助實際行動來證實一切惡意揣度皆是虛妄！」
兩人共時釋懷而笑，某些埋葬各自心底的顧慮與猜忌卻在默默卸下偽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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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您究竟又為何不願稍早歇息呢？」
「我的精神恰好有些亢奮，因而寄希望外出欣賞異地風光，以便緩解輕微失眠癥狀。」
「卡特，你歸屬於何方呢？」
萊恩哈維無意地岔開話題。
「我來自位於（第一）世界西北方的布里加王國。」
「當真嗎？美好幻想寓意的海洋國度！」
一陣嘲諷自我的往昔笑聲毫無憐憫地扎進卡特的追憶內心。
「我其實很早之前就背離故土，如今假借著流浪商人的身份繼續欺瞞這個世界……」
「關於布里加王國的史詩傳說，我略有耳聞。那是比古斯曼特帝國還要偏北卻四季如春的群島國家。極其罕見的金色沙灘、波濤滾滾的無垠海洋都能盡攬眼底。在最繁華自由都城羅恩，屹立著蘇薩娜大帝的巨型石像，據海之民稱，大帝榮光照耀之所皆是布里加王國獨一無二的洗禮聖地。置身於古典共和國都羅恩城的旅人經常被沿海港灣絡繹不絕的宏偉商船勝景所震撼。佇立在甲板上的水手邊傾心聆聽海鷗鳴叫，邊歌頌自己與大海的奇妙邂逅之旅。人們追逐自由海風，前景是多麼光明！」
萊恩哈維心馳神往地勾勒出完美理想國度的版圖。
「是啊，如果那時我能夠簡單感知她安寧祥和的氛圍！」
卡特撇過頭去，凡人總歸會被淚水浸潤得情緒失控……
「在遙不可及的某日，祈願我的孩子能去那裡看看。卡特，到時候懇求你作為他的永恆指引者共同前去吧？」
「萬一您的孩子被其深深吸引，不願折返，您可別怪罪於我，畢竟那裡可是藏有眾多風姿綽約的海之少女，沒準他會在異國生地找尋到一生歸宿呢！」
萊恩哈維不置可否地期盼著留存缺憾的神佑未來……
D
彷徨火光極不自然地匯聚在一起，萊恩哈維猛然覺察他們已被徒步牽引至宿敵之門附近。曾有過一面之緣的騎士們再度列隊捍衛於城門兩側，高舉著明亮焰火的權杖。
羅利昂穿戴彰顯尊貴的金光亮澤鎧甲，神情肅穆地目視前方，甚至連那抹時常掛在嘴角的竊笑都已蕩然無存。
他們正在等待什麼呢？
黑幕中倏然閃現的身影即刻給出致命答案。
加持金色披風的金甲騎士們散發出前所未聞的恐怖氣場，可萊恩哈維的視線始終聚焦於某人身上，而那人竟然亦同時回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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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究竟是位怎樣的少年呢？
肆虐披散的暗黃長發下那雙深邃眼眸彷彿能洞悉人心，白皙俊臉上潛藏著一絲不羈，高挺鼻樑下那抹滲人的傲慢微笑……
那究竟是種怎樣的感覺呢？
他人甘願拋棄警惕與疑慮，僅為墮落成供其驅使的無用棋子……
這種莫名恥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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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萊恩哈維大人，您看那位馬背上的依偎少女，真無愧為世間絕跡美景啊！」
萊恩哈維順勢利用遲鈍餘光匆匆掃視了一眼。
在金色秀髮的映襯下，在純真膚色的潤澤下，在精緻五官的點綴下，那位少女確實登頂不可言喻的美貌巔峰。
「歡迎歸來，洛伊德皇子和科琳娜公主！」
那兩人真實身份的光榮泄露自然使得萊恩哈維與卡特啞口無聲地杵在原地。
追蹤洛伊德逃逸目光的羅利昂總算留意到久久駐足在身後的顯眼訪客。
「科琳娜公主，西格德領軍團於今日抵達佩爾沃城，統御者——」
「萊恩哈維殿下……」
難以耐心等待解釋的洛伊德毫不猶豫地背棄繁瑣禮節，下馬繞開礙眼屏障，然而這完全是一場踐踏騎士尊嚴的挑釁決鬥。
羅利昂憤然怒視私生皇子的背影，倘若不是顧及科琳娜公主的情面，他必要好好訓斥這位自視甚高的「虛權小丑」。
同萊恩哈維近距離對視的洛伊德優雅地伸出賞識之手。
「初次見面，萊恩哈維，我是古斯曼特帝國的私生皇子洛伊德·墨西托，非常高興能見到你！」
僵硬思維只得令萊恩哈維在隨波逐流的持續浪潮中做一位被動承擔的悲情主角。
「尊貴的洛伊德皇子，我是西格德領的正統繼承者萊恩哈維·西格德，今日相逢是我畢生榮幸！」
終於！終於！
輕輕交握的手卻宛若無形寒意的利劍戳傷萊恩哈維的心靈。
那種莫名恥辱感果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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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應盛情邀約的萊恩哈維蜷縮在洛伊德皇子與科琳娜公主的身影中，數位隸屬中央軍團的精英騎士正盡心盡責地戒備漫步眾人的暗殺死角。
「萊恩哈維，你有所適應異地生活了吧？」
洛伊德竭力向其展現特有的熱情魅力。
「是的，但這要歸功於艾諾迪斯領，富庶充盈的人間天堂！」
「由衷感恩您的讚譽，萊恩哈維殿下，我代表艾諾迪斯領歡迎您蒞臨於此！」
「這亦是我的無上榮幸，公主殿下……」
萊恩哈維慌亂婉拒科琳娜公主的謙卑姿態，唯有那張天真爛漫的自然笑靨令人怦然心動。
假使鋒芒畢露的皇子殿下徹底消逝在視野之中……
嘈雜聲響如同地表利爪般不堪一擊地襲來，訓練有素的精英騎士迅速拔出十字星佩劍，將中央四人團團圍住。
微弱孱影下湧現的是幾位手執鈍銹長矛的樸素騎士，他們似乎是佩爾沃城中的巡邏衛隊。
「我是洛伊德皇子，請你們務必無償吐露實情！」
洛伊德一反常態地予以責問，先前構築而起的優雅皇族形象竟瞬間崩塌。
然而私生帝國皇子的名號顯然賤於正統領地公主的威嚴，臉色鐵青的士兵們在反覆斟酌過後才不慌不忙地展露虛偽敬意。
「稟報科琳娜公主，不久前有一名刺客想要暗殺駐紮在此藍色軍團的首席將軍凱希·海蘭，雖然提早被凱希將軍識破，但那頭狡猾獵犬還是僥倖逃走了，我們正在奮力追捕他！」
「原來如此，看來我不應妨礙你們的正當搜捕職務……」
「那麼懇請容許我們告辭，科琳娜公主……」
悻悻退去的樸素騎士們藉助形式主義的蔑視禮儀從容化解尷尬危機，同時將卑躬屈膝的私生皇子鞭打得體無完膚。
「今晚有點不太安寧，希望海琳平安無事吧？」
所幸科琳娜自顧自地憂慮好友安危，命運使然般沒有扼殺（涉及未來）窘迫境地……
「沒事的，科琳娜，只要有我在！」
洛伊德緊握住她的手，柔和聲線竭力撫慰著她。
「萊恩哈維，我們先在此分別吧，歸程之途請多加小心！」
彼岸噩夢敲響尾聲舊鐘，終從險境脫困的萊恩哈維卻虔誠祈禱黑夜吞噬靈魂……
E
「呼！氛圍真是壓抑啊！相貌不凡的古斯曼特帝國私生皇子……」
驚出一身冷汗的卡特無所拘束地舒緩釋放出沉悶情緒。
「您怎麼了，萊恩哈維大人？」
萊恩哈維在凜寒侵擾中劇烈顫抖，汗水甚至浸濕最外側披風，他同樣感受到生死恐懼，但其源頭並非為絕對顯赫的身份地位，而是隱瞞殺意的堅毅決心！
這是否意味著……
縱然疑慮重重，自身卻絲毫理不清任何頭緒。
唯一暫且確定的即是心中的不安困惑又增添一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