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勇者 III
【赫雷特篇】
A
狂風暴雨中，某位少年在泥濘小徑上奮力向前逃竄。
為什麼我要躲避罪惡事實呢？
少年反覆苛責著怯懦自我，但身體與意志皆強迫他不能直面懲戒之刻。
背後到底有什麼？
少年頗為好奇地回頭張望，眼前卻突然湧現出無數肆意凌虐的漆黑魔爪……
他再也無法看清任何事物。
繼續朝前奔跑……
繼續……
我究竟渴求什麼？
冰冷刺骨的譏諷聲如同無形劍刃一次又一次划傷他脆弱不堪的靈魂……
待幻想落地之時，少年的心臟近乎驟停。
那是多麼扭曲的面龐啊！披散著金色長發，五官扭曲在一起的憎恨惡魔！
原來如此，窮追不捨的傢伙便是我的夢魘所在……
但是為何！
但是為何！
我更加期望親手制裁（殺死）這個沾滿鮮血、充斥罪欲的嗜人惡鬼……
為什麼？
「赫雷特！赫雷特！」
少年毫無徵兆地停下腳步，憤然轉身，企圖威懾惡魔。
然而自己的雙手沒有持有任何復仇利器……
為什麼！
我無權奪舍它（他）的生命！
「赫雷特！」
絕無憐憫的惡魔瞬間吞噬遲疑動搖的少年。
如今靈魂長眠於煉獄般的永恆深淵……
西元726年-隆冬（光雷之日）
古斯曼特帝國/海蘭領
海蘭城
B
「赫雷特！快醒醒！」
順從呼喚的赫雷特猛然睜開雙眼，身心迎接不朽光芒的洗禮。
身旁懷揣痛楚情愫的海琳默默呵護著他。
「海琳，原來是你……」
赫雷特遮住雙眼，努力迫使自己歸於鎮靜。
「赫雷特，你怎麼會流露出驚恐神情，又為何莫名昏迷在這？」
海琳不禁輕撫著他汗水淋漓的臉頰，平和舒緩的語氣洋溢著特有溫情。
「抱歉，海琳，我只是偶然回想起某些往事……」
赫雷特緩緩起身，凝視著未知遠方，顯得格外出神。
一望無際的碧雲藍天和心曠神怡的叢林原野，寥廓的視景總能令人感到無比親和。
唯有赫雷特目光獃滯，心中一片空白。
「原來是在追憶往昔……」
緊緊依偎著他的海琳竟也意外地同等出神。
一抹悄然而至的芬芳徹底凈化赫雷特心底的晦暗怨念，在這抹芬芳的指引下，他終於重新拾起那些感情真摯的眷戀誓約。
海琳的懷中，遍布色彩鮮艷的卡嘉絲花。
「今天你也採集了很多卡嘉絲花呢？」
「是啊，紅色、黃色、紫色、綠色，理應還有……」
她的精神不知為何轉變得稍許低落。
「海琳，縱使『花中藍皇』（藍色卡嘉絲花）珍貴稀缺，但總有一天我能夠替你尋獲！」
「謝謝你，赫雷特……」
海琳頓時被四面湧來的暖意潮流裹藏，致使她不再經受憂鬱颶風的侵擾。
「倘若有幸得到上蒼允諾，我多麼希望將『花中藍皇』構築為誓約成真的夢幻橋樑！」
「無論如何，我都將至死不渝地相信與你共生的終焉誓約！」
海琳閉上雙眼，感受微風、嬌陽、花香以及少年勇者的氣息……
C
「亞倫公爵艾羅特利已經察覺赫雷特藏匿於此了嗎？」
布爾曼·海蘭端坐在金碧輝煌的領地王座上，皺痕遍布的額頭略微滲出冷汗，焦躁情緒始終未能得到平復。
在光鮮亮麗的王座背後，潛藏著一幅描繪上古奇幻物種的巨形壁畫，而那美麗生靈曾是被譽為「海蘭聖冠」的高尚存在。
嬌柔的蔚藍色身軀疲憊地癱坐在枯槁砂岩上，那條極具誘惑力的美尾隱匿於身後，蒼白雙手撫摸著早已失聲的歌喉，憂傷地眺望遙不可及的海面……
這便是海蘭家族代代相傳的家族族徽——失聲海妖。
「是的，根據旅居帝都海姆的密探傳回來的消息，艾羅特利已經向帝都中央秘密派出使者，悍然要求將赫雷特押解回亞倫領！」
身披堅實護身鎧甲的凱希·海蘭將軍緊急覲見布爾曼王，這位忠誠且謹慎的海蘭將軍始終保持最敏銳的危機嗅覺。
布爾曼遲緩起身，勉強向前邁出幾步。
映襯頹然面容的照耀之光反而顯得熠熠生輝，看來不屈的王之信念仍在支撐著他。
「那麼聖皇法拉爾殿下……」
布爾曼稍作停頓，隨即繼續詢問下去。
「那麼帝國中央的意見呢？」
「帝國宰相托拜厄斯已經同意艾羅特利的請求，估計亞倫使者即將踏著明日黎明襲來……」
「是嗎？」
布爾曼扭頭望向宮殿側面的巨形櫥窗，透過空洞的鏡面，奢求上蒼施予信仰救贖。
「您的抉擇是什麼呢？為他提供庇護還是讓他坦然赴死？」
「赫雷特是我摯友同時也是前亞倫公爵達倫的孩子，在艾羅特利實行清洗計劃前，他的母親捨命將其護送至海蘭領……赫雷特是他們寄託塵世的復生希望，更是（可能）成為如今反抗艾羅特利殘暴統治的亞倫領法理領袖，因其我絕無可能將他葬送！」
深陷萬般無奈窘境的布爾曼王轉而尋求哀嘆慰藉。
「但最佳命運時機尚未到來，而現如今我已然難以繼續庇護他，一切歸根到底皆是我的疏忽，未曾預料到那個暴戾惡魔竟能掙脫掩飾如此精妙的布局……難道他在深刻畏懼著赫雷特的力量嗎？」
凱希將軍目視著布爾曼王的單薄背影，落寞之情湧現於心。
一旦跌落王位，凡人便喪失神的權威，將可悲的真面目全然暴露在世人面前……
D
夜晚，雨影朦朧。
赫雷特和海琳返回皇家宅邸的時候已經被凄涼雨水滋潤全身。
皇家宅邸是一座用灰白石灰磚堆砌而成的高雅城堡，城堡外遍布各式花園，花香芬芳著實令每位來訪者陶醉。
隆冬時節的海蘭領雖稱不上凜冽深淵，但也足以寒徹透骨，持續一晝夜的寒雨淅淅瀝瀝地飄落至塵土，默默促進新生循環。
「抱歉，赫雷特，假若我過早拋棄找尋『花中藍皇』的執念，我們便不會這麼晚歸來……」
此時此刻，懂得相互依偎的海琳與赫雷特身上共同披著一件濕漉漉的棕色羊皮外衣。
「沒事的，海琳，何況我的內心也充斥著未能將『花中藍皇』作為愛意象徵親手贈予你的缺憾。」
赫雷特溫柔撫慰著囚困於自責漩渦中心的海琳，懼怕短暫離別會升格為永恆訣別的彼此皆極為珍視無法挽回的美好時光。
「可我們難免要被父親大人的責備……」
「海琳，我願承擔一切責任，畢竟竭力守護你是我的畢生使命！」
面對展露出前所未有決心的赫雷特，海琳卻僅是會心一笑。
「我期盼不顧一切地投入你的懷抱當中，但那並非怯懦自我的逃避港灣，今生的責任理應是你我共同承擔！」
「海琳……」
————
長廊中的微弱燭光迫使兩人小心翼翼地邁出步伐。
「奇怪，父親大人怎麼會准許你一人去他的房間，他該不會是要獨自懲戒你吧？」
海琳反覆斟酌著剛剛女傭傳達的王之旨意，難免顯得憂心忡忡。
「當赫雷特和海琳回來后，即刻引領赫雷特單獨到我的房間一趟！」
這是父親大人的原話。
「冷靜點，海琳，你的父親不會對我做不善之舉！」
「可是！」
愈漸逼近隔絕拐角，海琳情不自禁地握緊他的手。
她迫切希望能夠繼續陪伴著他，直至跨越人生旅程的歲月……
父親大人總是採取苛刻標準磨鍊赫雷特，從小就把他當成精英騎士來培養，然而遺憾的是赫雷特對於決鬥搏殺的領悟性基本為零，以致於他長期被預備騎士的恥辱名譽所束縛。
無情宣告短暫分離的鐘聲終究遵循既定命運軌跡響徹心扉……
「赫雷特，我還是陪伴在你身邊吧？」
「海琳，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可是！可是！」
正當落寞之際，臉頰兩側突然碰觸到來自指尖的溫暖，海琳抬起頭，恰巧在這一瞬間，兩人的額頭緩緩貼合。
「請相信我吧，海琳！」
耳畔輕聲細語的安撫已然令她無法抗拒。
海琳釋然閉上眼帘，細細品味歸屬戀人的感懷。
「嗯，我相信你！無論身處何時，無論身處何地，我都會選擇相信你，因為我們早已被不可視的羈絆緊密聯結在一起！」
「謝謝你，海琳……」
海琳的臉頰悄然滑落，赫雷特順勢在她額前輕輕一吻……
E
孤身一人的赫雷特彷徨於古老房間的中央，昏暗周遭僅僅倖存兩三盞舊式油燈仍然散發著微光。
坐在方形書桌后的老人正專心致志翻閱古式書籍。
整座房間被蘊藏無限智慧的書櫃裹藏，一向沉迷理論知識的布爾曼卻不得不在今夜抬起頭，直視深邃現實。
伴隨沉重嘆息聲的消弭，赫雷特走向前去，布爾曼適時掏出某封密信並放置在他面前，隨後露出摻雜苦澀無奈情愫的笑容。
「艾羅特利知曉你現在藏匿於海蘭領……」
老人語重心長的話語卻徹底激起赫雷特壓抑許久的原始憤怒。
「艾羅特利！」
赫雷特艱難地將惡魔之名吐了出來，甚至自己不知何時已然攥緊拳頭。
艾羅特利，享受「普世美譽」的劊子手，猶如困擾赫雷特二十年之久的夢境凶獸，反覆摧殘蹂躪他的靈魂，那場血淋淋的慘劇又重新浮現在腦海中……
他屠戮了年幼之子的父母！
他篡奪了亞倫公爵的王冠！
他抹殺了苦難人民的意志！
他甚至踐踏亞倫家族古老高尚的姓氏榮譽!
絕不能再讓獨斷專橫的惡魔苟活於世，自己絕對要將他罰入地獄，迫使其體會真正惡魔般的非人道折磨。
強制平息二十餘載的復仇烈焰終於抓住合理契機，無拘無束地宣洩出來。
「赫雷特！」
嚴厲訓斥聲卻又毫不留情地將他從虛妄幻想中拉拽出來。
赫雷特不停歇地喘著氣，試圖讓自己迅速恢復理智。
「我理解你現在極度悲憤，渴求復仇，更想要喚醒埋葬二十多年的信念，但這前提條件是你已做好萬全準備！現在的你並未擁有支撐這份信念所承擔後果的能力，所以，你需要學會暫且忍耐……」
墜落於人生低谷的赫雷特一言不發，緊攥的拳頭亦無力鬆脫。
「我自然知曉憑藉我現在預備騎士的實力，估計未能踏上故土就已經被殺死在某處偏僻荒野……」
稍顯稚嫩的少年竟冷冷嘲諷起碌碌無為的自己。
「赫雷特，我絕不允許你自甘墮落，我已將女兒的一生託付於你，哪怕單純是為恪守與海琳的相守誓約，你也毋須隨意否定自己！」
「海琳……」
聯想到海琳，赫雷特便斷然沒有理由繼續替消極思緒辯解。
是的，為了傾慕戀人，他有必要塑造堅毅不屈的人格。
「不要拘束於自己的缺陷，世界上讓人成才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你需要去竭力嘗試，從而爭取質的突破！」
長者的教誨猶如航行燈塔般指引著少年重拾信心。
「感謝您的開導……」
「具備頑強意念的你才是我潛心塑造的少年勇者，只不過……」
布爾曼伸手遞給他一張皺痕遍布的船票。
「布爾曼王，您這是？」
慎重接過船票的赫雷特滿腹困惑，似乎隱隱察覺到了什麼。
「艾羅特利已經得到帝都中央的許諾，不懷好意的使者很快會來到這將你強行擄走，你不可能繼續滯留在危機四伏的海蘭領，所以必須儘快逃離。查加里聖國是目前為止（第一）世界上唯一安定的庇護所，但倘若走陸路就要途經與古斯曼特帝國為敵的阿諾克帝國和正處在內戰邊緣的萊恩曼神聖帝國，危險性太大，所以最好能夠利用海上捷徑，也就是橫穿魔鬼湖，可漫天濃霧和棲居在那的傳說惡靈……」
「布爾曼王，您無須過分擔憂。相比起（人為）隱患重重的陸路，魔鬼湖的自然險阻根本不算什麼，何況我亟需經受世間風雨的侵襲！」
「是嗎，那你就儘快去準備吧，最好明早便離去……」
若有所思的布爾曼凝視著赫雷特，周遭氛圍頓時陷入短暫沉寂。
「離別之際，你想對海琳傾訴些什麼嗎？」
「我著實不願捕捉終日黯然神傷的幻影，勞煩您替我編一個善意謊言吧！」
「但這樣真的好嗎？」
慘遭質疑的赫雷特心中又堵塞起來。
不告而別的訣別方式當真妥善嗎？
不！這絕對是最妥善的方式！
歸落死寂的房間外，多麼細微的聲音都能被他敏銳感知……
一股壓抑的呼吸聲悄然而至，甚是熟悉，然而待他想追尋時卻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
「哎，看來你還是得親自向她告知啊！」
赫雷特再無猶豫地點了點頭。
————
「海琳……」
「聽說你要遠赴別國，是嗎？」
「是啊……」
「那麼我就把畢生珍藏的星形項鏈贈予你，它能帶來命運女神的眷顧，一定能讓你平安歸來！」
「謝謝你，海琳……」
「旅途遙遠且艱辛，我知道你不會允許我跟隨，但至少讓我奉獻所能施捨的一切，每日向上蒼祈禱便是我的卑微奢求！」
「對不起，海琳……」
「假若你有所虧欠，就請為我活下去，直至燦爛的相見日。我不知道那距離還會有多遠，但我堅信它終會來臨！」
「所以原諒我最後的任性吧，企盼一廂情願的祈禱能傳達到你的心中，赫雷特……」
「不必擔心，上蒼定會祝願我們再度重逢，海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