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分 手
在蒲氏暗中護送下,畫眉和西塞羅一路過潼關,經藍田,出武關,直抵襄陽,再山一程水一程,回到建康。其實他們本可以從枋頭一路南行,渡淮河,回建康,這一線要近得多,只是這一路須途經後趙大片統治區,風險係數較大,於是選擇了繞道襄陽這一線。
進入襄陽后,畫眉並未啟用飛鷹門勢力,繼續和西塞羅微行,以免驚動他方勢力,特別是那個鼻子比狗還靈的桓溫,一旦讓他嗅到太後身后這個秘密組織,定會引來大麻煩。
另一方面,剛從敵占區的白色恐怖中逃出來,畫眉委實想放鬆一下,常年生活在深宮,難得出來見見這花花世界,山河大地,尋常巷陌。雖是殘冬,山河略瘦,但是枯藤老樹,蒲草石橋,別有一番風味,不妨暫作漫遊人,拋卻塵俗煩惱,過去現在未來統統不存在,太后不存在,畫眉不存在,眼前的西塞羅當然存在,但他是異樣的存在,萍水相逢,然後各自西東,亦可當他不存在。
一路行來,畫眉換上南方女子的尋常裝束,布衣裙裳,素衣素麵,一頭烏髮簡單地挽起來,街邊買來一枚銅釵,插上亦是好看。
西塞羅看著眼前的佳人,窈窕若纖纖輕荷,雅淡如清水芙蓉,眉目如畫,氣息如蘭,言笑間秋波漫轉,若非曾親見她一襲黑衣,手起刀落,連殺數人,西塞羅簡直無法想象,那個凌厲的「飛刀」和眼前這個溫婉女子竟是同一人。
這日,路上無人,畫眉教西塞羅漢語,近日來,西塞羅中文水平日新月異,日常交流已無障礙,有時竟能蹦出幾個成語來,且用的相當貼切,比如此時,他問畫眉「巧笑倩兮」什麼意思,畫眉講解了幾句,他點頭含笑,看著畫眉,說我懂了,就是你微笑的樣子。
畫眉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去,說胡說什麼呀,快趕路吧,錯過了宿頭,就麻煩了。
西塞羅看一眼滿天彩霞,說了一句羅馬語。
畫眉問他你說什麼?
西塞羅含笑不語。
畫眉也不再追問,只是加快了步伐,她本來輕功就好,西塞羅一路小跑才跟得上,他胸口仍有餘痛,這一跑就覺得胸悶氣喘,痛苦得不得了。
他拉住畫眉的衣袖,說慢一點,疼。
「哪裡疼?」
這兒,他將畫眉的手拉到自己胸口,畫眉忙縮回手。
「求你了,走慢點好不好?」
「你剛才說了句什麼?」
「你比霞光更好看。」西塞羅熱切地看著她的眼,衝口而出。
畫眉滿面嬌羞,說你胡說什麼呀,她轉過身,不語疾走。
西塞羅一面追,一面喊道:「真的很疼啊,你慢點。」
「活該啊,誰讓你亂說話。」
「這怎麼是亂說話,在我的國家,我要是這樣誇一個女子,她不知道多高興呢。」
「那是你的國家,在我們國家,男女授受不親,見面都要隔著帘子。」
「可你是我的妻子啊,我讚美我的妻子都不行嗎?」
「再胡說,我就不管你了。」
「這可不行,在我們國家,夫人要聽丈夫的,在你們國家,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不能拋下我。」
他倒會用詞了,畫眉又羞又惱又好笑,坐在一塊石頭上假裝生氣。
西塞羅看著她滿面嬌嗔的樣子,中心如醉,美女他見過許多,可那是體態豐滿的羅馬女子,至於波斯、西域諸女子,也多是高大豐滿,熱情似火那一類,像畫眉這樣輕盈柔媚的女子,生平第一次見,且三生有幸,竟得她一路照料一路相伴,人前夫妻相稱,有時真想就這樣流浪一輩子才好。
沉默了一會兒,畫眉忽問道:「一直想問你,西塞羅這個姓很好聽,很有詩意,它是什麼意思呢?」
西塞羅笑說:「它的意思可一點也不詩意,就是鷹嘴豆,我們家鄉的一種豆子。」
畫眉宛爾一笑,沒有說話。
西塞羅笑說:「雖然只是一種豆子,不過,在我的國家,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姓氏,我的祖先馬庫斯·圖利烏斯·西塞羅曾是古羅馬的執政官,他還是個著名的法學家、哲學家。」
「什麼是執政官,是國君嗎?」
「不是的,那個時候,我們國家沒有國君,由元老院、執政官和部族會議共同處理國政,但事實上由幾個大家族控制國政,我的祖先西塞羅是個特例,是民眾選舉產生的執政官。
「沒有國君?」畫眉睜大了眼睛,一個國家怎麼會沒有國君,這於她真是聞所未聞。從三皇五帝開始,中國百姓就生活在帝制中,除非是亂世,大家殺來殺去,誰也不服誰,但終究會打出一個王來,像現在,司馬家雖然只佔有不到一半的江山,那也是半壁山河的王。沒有王,那不知道要亂成什麼樣子。
「不會亂的,國政由大家,當然,主要是貴族通過元老院商量著來。」
「那誰最後下旨呢?」
「由執政官來下令,但實權在元老院,事實上,經常由三個最有影響力的政治領袖來決定國家大事。」
「那元老院都是些什麼人?」
「元老院是貴族們選舉產生的。」
「就是說,還是那些有田地有奴隸的人掌權了?」
「對。」
畫眉心想,和我們這裡也差不多,司馬家雖貴為君王,可是能控制的土地和百姓非常有限,很多事都是那些大家族說了算,之前的王氏、庾氏、現在是新升起的桓氏、謝氏,等等。這樣一想,她似乎略微明白了,但還是有很多問題想不通,一一向西塞羅詢問。
西塞羅不厭其煩,仔細解答,儘力滿足她的好奇心和求知慾。
「你的祖先一直擔任執政官嗎?
「沒有,他後來被政敵派人暗殺,他的頭和手都被砍了下來。」說到這裡,西塞羅黯然神傷。
過了一會兒,畫眉又追問:「那你們國家現在還是這樣嗎?」
西塞羅嘆口氣說:「早就不是了,我的祖先西塞羅死後,執掌軍隊的屋大維慢慢成為羅馬的實際領導人,羅馬逐漸過渡到元首制,這樣又過了三百多年,直到戴克里先被推舉為羅馬皇帝,羅馬又進入帝制時代。」
「現在的國君是誰呢?」
「君士坦堤烏斯二世,我就是奉他之命,千里迢迢來到貴國,誰知道命運不濟,差點被燒死,若非女神相救,靈魂豈能再返故鄉。對了,還未請教女神芳名?」
一句話把畫眉從遙遠的羅馬拉回現實,我的芳名?
畫眉想「我的芳名」連我都不記得,無名無姓,在這世上,我只有一個代號——畫眉,他的姓氏是一種豆,而我只是一隻鳥,沒有來處,沒有去路,生於宮廷,長於宮廷,至於將來,畫眉習慣於不想將來。
「我沒有名字,我用這把飛刀救的你,願意的話,你可以叫我柳葉刀。」
西塞羅張著嘴,哦了一聲,這樣柔媚的女子,偏偏要做一把刀?「我還是叫你女神吧,是你把我從火焰中救了出來,你就是我的火焰女神。」
西塞羅滿心期待地看著畫眉,畫眉皺眉說:「到了建康,就把我忘了吧,把之前的事都忘了吧,有人問起,就說你自己逃出來的。」
「為什麼?」
「這事沒法說,不能說,你只記住一件事,你從未見過我。」
「可是把我從火刑現場救走,是大家都知道的,怎麼解釋?」
「那天沒有人看見我的臉,也沒有人知道我是女人,你只說是謝艾派人救的你。」
二人山一程水一程,這日到了建康郊外,離建康只一步之遙,畫眉的心終於放了下來。這日,他們經過一片竹林,已是正當中午,二人吃了些乾糧,在竹林中休息,西塞羅靠在竹子上睡著了。畫眉隨手砍了一段竹子,用飛刀砍削一番,做了一隻竹笛,她將竹笛放在唇邊,輕輕試吹了起來,音色還不錯。她不想吵醒西塞羅,走開幾十步遠,恰有一條小河,從竹林邊彎彎過去,甚是有趣。畫眉吹了一曲《採珠引》,好久沒有吹笛,這優美的曲調讓她的心亦如這江南春,整個人都蕩漾起來,接著她又吹了一曲《飛雲調》,這是她自編的一段笛曲,曲調歡快,輕柔,漸而憂傷、悵惘……那是她為曲凌雲、曲飛謠姐妹寫的,紀念她曾經教她們學音樂,三個人在琴笛相和的午後,度過的那些愉快日子。
她看著風中微皺的水面,眼神十分溫柔。
「真好聽,這是什麼曲子。」不知什麼時候,西塞羅到了他身後,她仍在出神,竟沒感覺到。作為一個武林高手,這樣大意,真是不該。
「哪有什麼名字,隨口吹著玩的。」畫眉淡淡地說。
「這麼好聽的曲子,沒有名字豈不埋沒了它,我送它一個名字,如何?」
「你懂幾句中文?還會給樂曲取名字,真真可笑。」
「我雖不懂中文,但這竹子我認得,眼前的美人我認得,就叫它「竹枝美人」,可好?」
畫眉哈哈一笑,道:「真俗,虧你想得出來。」
西塞羅第一次見畫眉開懷大笑的樣子,他笑說:「這樣多好,明明這麼好看,卻整天板著臉。」
畫眉收了笑容,正色道:「再往前十里地,就是建康了,之後的路我不能陪你了,咱們就此別過。」
西塞羅忽聞此語,如遭雷擊,幾個月來,二人天天在一起,同吃同宿,雖無男女之親,但早已習慣了有彼此相伴,突然分別,別說是熱情似火的西塞羅,冷靜如畫眉,亦是傷感。
西塞羅一把抓住畫眉的衣袖,她想縮回去,他抓得那麼緊。
「你要去哪兒?咱們還能見面嗎?」
「不能。」
「可是到底是為什麼?」西塞羅心有不甘。
畫眉道:「你我終有一別,我有我的事要做,你終究也要回到你的國家去,又何必為此傷心呢?」她從懷中取出一個藥瓶,送給西塞羅,笑說:「這個治傷很好,送給你做個紀念吧。
西塞羅見她去意已決,苦笑說:「至少也要送我一樣像樣的禮物嘛,送瓶葯算什麼。」
「可惜我身上一件值錢的東西都沒有。」
「誰要那些,你的一縷青絲,或是手帕什麼的。」
畫眉心想,你想的美,那些是定情物,豈可亂送人。她向西塞羅一抱拳,道聲珍重,轉身就走。
西塞羅急追,拉住她的手腕,畫眉回頭,他說:「答應我最後一個請求可以嗎?」他伸出左手手腕,說咬一口,留個牙印吧,也算你我相識一場。
這算哪門子要求,畫眉欲待不理,西塞羅熱切地看著她,說快啊,按我們國家的習俗,好朋友分別時,就是要互相咬手腕的。
「真的嗎?」畫眉半信半疑。
「真的。」
畫眉下意識地將雙手放在背後,說:「不如還是按我們國家的禮儀,折柳道別,可好?」
「可是這裡只有竹子,沒有柳。」
「那,我們到河邊去,用手捧水,全當是分別酒。」
西塞羅無奈地點點頭。
二人在河邊蹲下,各捧一掌心水,相視一笑,一飲而盡。畫眉正要起身,西塞羅忽然抓起她的左手,在她手腕上用力一咬,畫眉疼得大叫一聲,抽出手來。
「這下中西禮儀都有了。」西塞羅大笑,他伸出手腕,說該你咬了,畫眉滿心氣恨,抓起他的手腕用力咬了一口,西塞羅疼得渾身一哆嗦,卻一聲沒吭。
畫眉放開他,在竹林里三轉兩轉,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