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陳年舊事(下)

第141章 陳年舊事(下)

「我說不來的。」朱鷺誠一在後座翻了個身,整個人縮在陰影之下,說:「我就知道,這種地方的裝修風格會讓我過敏。」

萬銥正在停飛行器,十分懵:「啊?這個停機坪和其他停機坪有什麼不一樣嗎?」

朱鷺誠一拒絕往外看:「你沒感覺到嗎?那種奮發向上、準備為人類做什麼貢獻的氣氛。」

萬銥從駕駛座跳了下來,看了一眼,發現停機坪上方鐫刻著四個大字「人類不朽」,是聯盟政府的銘言。

「因為那行字嗎?」萬銥拉開艙門:「可是你每次去混沌空間,肯定也要聽領航者說這四個字啊。」

朱鷺誠一絲毫不覺得由同行的女生為自己拉開門、請自己下去有什麼不妥,哼哼唧唧地坐起來:「所以工作很討厭。」

「再要一個草莓蛋糕,親手做的,不然我不去了。」朱鷺誠一臨時加碼。

萬銥簡直想捂臉,為了防止他們拉鋸的時間太長引來其他人注目,她最終還是答應了這份城下之盟。

「我打算以後不去工作了。」朱鷺誠一站在她身邊,毫無氣質地嘆氣,然後宣布。

萬銥為他今天沒穿睡衣出門而感恩:「可以的。」

朱鷺誠一:「我以前覺得人生過於痛苦,如果不能隨心所欲地花錢,我會立刻痛苦到死去,所以才逼自己上班的。」

萬銥接話:「最近和大家混在一起,發現不用花很多錢,一天也就這麼嘻嘻哈哈地過去了。」

朱鷺誠一讚許地點頭:「按這幾天的低消費來估計,我目前的存款夠我活到132歲。」

萬銥心裡閃過他轉給自己的生活費數額,立刻對朱鷺的存款有了一個直觀的印象。

萬銥:「……你這麼直接地告訴我嗎?」

朱鷺誠一:「按本來的消費標準,估計只能活到明年的。」

朱鷺誠一下了結論:「看來我果然有抑鬱症。」

萬銥:「我可沒聽說過哪位抑鬱症患者的臨床表現是吃三人份的草莓蛋糕。」

朱鷺誠一:「對哦。」

朱鷺誠一:「那晚上還是吃藍莓奶昔好了,全糖少冰,記得親自做。」

萬銥:「……」

在今天的正事過度淪為「被朱鷺誠一卷進垃圾話深淵」之前,萬銥強行拉著朱鷺誠一進場了。

「我們的邀請函允許帶一位親屬,」核對名單的工作人員看起來是哪位被臨時拉來幹活的研究生,一板一眼:「您是朱鷺先生的?」

朱鷺誠一:「朋友。」

他話音剛落,萬銥就聽見一聲清楚的嗤笑聲。

雖然還沒轉身,但是過於熟悉的語氣和聲音,已經讓萬銥認出這位特意跑來嘲諷她的男子是誰。

江易寒凌。

萬銥:「……」

該想到的。這位江姓男子是時飛雲最喜歡的學生,而且利益相關,出席這種活動的概率非常大。

朱鷺誠一:「老大,你認識他嗎?」

萬銥心裡吐槽了一句「你能不能不要再跟著黃毛喊人」,但是已經心領神會了,說:「不認識。」

朱鷺誠一當然是認識江易寒凌的,甚至還十分熟悉明了他和萬銥之間的關係,但是他現在既然是萬銥這邊的,那自然幫著萬銥。

別的不說,在氣人和讓所有人不好過這方面,他還是深有體會和心得的。

朱鷺緊張地把萬銥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臉上露出那種「家長帶著孩子出門結果在路邊遇見神經病」的經典表情,同時還小心地看了一眼江易寒凌。

正打算刻薄挖苦萬銥幾句的江易寒凌被打斷了施法:「……」

時飛雲在此時迎了出來。

他比上次見面要衰老許多。這個年齡的男人總是在一夜之間就老去了,外表好像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但是某種心境再也沒法重新得到了。

時飛雲大概是注意到了自己這位親生女兒,視線從她臉上掃過,但是並沒有停留,也沒有做出太大反應,按部就班地給大家介紹這個新實驗室的用途與構造。

「來拉投資的。」活動剛開始,朱鷺誠一的精神還比較好,凝神聽了一刻鐘,得出結論:「這種模式太燒錢了。」

萬銥有點驚訝:「你還懂科研?」

朱鷺:「不懂。但是我懂燒錢。」

萬銥:「我上次和志剛去董氏實驗室參觀,那個實驗室的大老闆,叫汪留青,他也在燒錢。」

她心裡一頓,有了個猜想——眾所周知,聯盟政府撥給科研領域的經費一年比一年少,時飛雲雖然自己有錢,但是私人的投資,肯定比不上聯盟政府的大力扶持。

經費只有這麼多,能不能爭取到手上,過往的履歷重要,但是最近能拿出手的科研成果也很重要。

商秉衡是新上任的大區布政長,一定會調整科研經費的分配側重——這一點甚至是商秉衡自己告訴她的,他的秘書處和智庫還在調研觀察,暫時沒有給他一個成體系的報告。

所以上輩子時飛雲那麼急,抓住機會連自己的女兒也下手了。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不僅指他的科研壽命,還指商秉衡的決策時間。

短則半年,長則兩年,作為大區布政長,商秉衡一定會拿出新的分配計劃。

而從以往的經驗來看,這種分配計劃一旦確立,十年內進行大規模調整的可能性幾乎沒有。

朱鷺對科研領域一竅不通,順著萬銥的意思猜道:「是不是他倆在打擂台啊?經費有限,誰燒錢燒出的成果更厲害,就更可能申請到聯盟政府的經費扶持?」

萬銥:「不會吧。」董氏實驗室前不久才成立的,而且汪留青在科研界基本算是聲名狼藉了,聯盟政府基本不可能把經費撥給他。

朱鷺興緻缺缺地應了一聲,他的精神頭明顯開始下滑了,開始自動過濾一切介紹詞,很快就在人群中落到了最後。

「銥啊。」朱鷺忽然學著志剛喊了一句:「你看那個銀灰色箱子,那箱子里的東西絕對有問題。」

萬銥匆匆看過去,只看見時飛雲不動聲色地跨過一個銀灰色箱子,在介紹實驗室的下一項科研成果。

萬銥:「可能是拿錯了?」她自己也有組織大型活動的經驗,知道越是大型、涉及人數越多的活動,越可能出現意想不到的幺蛾子。

朱鷺誠一:「你看,那個箱子的風格和其他成果是一致的,應該本來是打算展示的,但是臨時後悔,跳過去了。」

朱鷺搬出自己的佐證:「你看台上打下手的那個年輕人,他的表情,很明顯,就是臨時跳過去的。」

不等萬銥給出什麼回應,朱鷺已經自己開始了——他直接舉手提問,表示想知道那個銀色箱子里是什麼,為什麼剛才跳過去了。

眾目睽睽之下,時飛雲的應對非常得體,他先是表示那是一件還不夠完善的成果,只是非常重要,所以之前忍不住想向大家介紹。

不過臨到介紹的關口,又覺得科學是嚴謹的,還是等他們拿出更重磅的成果,再為大家揭開這一層神秘的面紗。

這次不需要眼神四處飄的朱鷺介紹了,萬銥自己也能發現:

「他在說謊。」

朱鷺點頭:「旁邊檯子上的那個學生,表情依舊有異樣。看來是個不太擅長隨機應變的科研型人才。」

萬銥:「所以……這箱子里的成果應該已經足夠介紹給大家了。」

朱鷺懶洋洋道:「但是因為在場的某個人,

或者某件事,他臨時改變主意了。」

萬銥:「要是有辦法看看箱子里是什麼就好了。」

朱鷺:「我們該回去吃藍莓奶昔了。」

萬銥:「這活動才開始幾十分鐘,連一個小時都沒有。」

朱鷺:「我看天氣預報了,待會兒要下雨,現在不回去,小心待會兒雨太大了,有航空管制。」

萬銥瞬間計上心來。

她沒和朱鷺說——因為歸心似箭的朱鷺先生,很可能會因為要早點回去吃奶昔而把她的計劃攪和了。

時飛雲邀請了許多頗有名氣的無限定者,這對萬銥來說,算是絕對的增益buff。

因為商秉衡臨時給了她解除抑制插件的許可權。

半個小時之後,開始下雨了。起初雨勢不大,但是沒幾分鐘,就變成了傾盆大雨。

會場響起一陣抱怨「天氣預報就沒準過」的聲音。

因為雨勢太大,大家衣冠楚楚的,不太方便頂著大雨前往另一個展廳,主辦方只能臨時將大家安置在了原本的展廳里。

朱鷺原本只是隨口恐嚇萬銥,「要是下大雨」,沒想到真的應了,倒有點好笑,看著外面的雨幕發獃,等「去上衛生間的萬銥」回來。

萬銥當然不是去上衛生間。

銀灰色箱子已經在十分鐘之內被轉移走了,但是朱鷺的無限定非常好用,萬銥只需要下一個命令,就能清楚地看見箱子的蹤跡,然後跟上去。

正是剛才那個在台上打下手的學生負責將箱子放回原位的。

不過他和朱鷺一樣非常好奇,為什麼老師忽然跳過了這個箱子沒有介紹。

所以他在用瞳孔虹膜打開倉庫門之前,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左轉,將箱子暫時推進了實驗室的休息間。

他用密碼鎖打開了箱子,隨後表情錯愕了一瞬間,接著便顯出了敬佩的神色,自言自語道:「原來是拿錯了,老師連這個都發現了,真厲害。」

「不過,既然拿錯了,那把正確的那件混沌遺物a1拿上來就可以了。」他碎碎念道,臉上很是疑惑:「人工合成混沌遺物,這可是……」

這個學生隨意地把箱子合上,站起來,去調自己終端手環上的訪問記錄,想知道是誰最後使用過這件混沌遺物。

「我自己?」他驚訝地自言自語:「可是那次是例行常規調試啊。調試完我就鎖好了。這樣的話,混沌遺物a1應該就在這個箱子里啊。」

這個學生有些煩躁地開始踱步,在休息間走了兩圈,把自己的私人物品都掂了一遍,甚至還打開了牆上的投影儀,開始聽天氣預報。

天氣預報說——氣象局的人工降雨設備出現故障,所以臨時出現了大暴雨,大家不要驚慌,雨很快就會停。

在天氣預報主持人甜美的聲音中,學生彷彿下定了決心,連投影儀都沒關,一鼓作氣地跑出去,準備獨自去找尋丟失的混沌遺物a1。

萬銥確定他人走遠了,徑直走進了休息室。

理論上,朱鷺的無限定·言靈就可以直接影響活人的思維,但是這樣對無限定能的消耗極大。

所以萬銥臨場複製了另一個冠冕序列的無限定。

倉庫里有監控,休息室沒有監控。這在隨邀請函一同寄來的實驗室平面圖上很輕易就能看出來。

她複製到冠冕序列的無限定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去影響那個學生的思路,讓他改變目的地。

冠冕序列是最純粹的精神系無限定,直接改變一個普通人的瞬時思維活動,簡直像是用沙子建塔——有一點技術含量,但是絕對不多。

萬銥戴好手套,從箱子里拿出了數據袋。

時飛雲的學生敢把箱子里的東西直接扔下就跑,雖然有萬銥的

影響,但主要還是因為這箱子里的東西並不那麼重要。

是混沌遺物a1的實驗結果數據。

這東西一定有電子備份。

萬銥開始看厚厚的一沓數據圖表。

這是……

《決定論的數學模型a1實驗結果匯總》。

「決定論的數學模型」,通俗一點來說,就是「蝴蝶效應模型」。

萬銥的閱讀速度很快。

時飛雲人工創造了一個混沌遺物,這個混沌遺物被命名為a1,可以有效測定「某個瞬間值」,「這個瞬間發生變動后,後續所有的軌線運動都將會隨之改變」。

簡而言之,混沌遺物a1能夠將所有事件劃分為兩種,「關鍵」與「非關鍵」,還能通過修改參數,模擬出另一條時間線上發生的事情。

「關鍵」的事件,哪怕只發生了最微小的變動,也會影響後續所有事情——相當於那隻扇動翅膀的蝴蝶。

「我們的世界線對某些事情具有極大的敏感依賴性。這麼說吧,如果我們的世界是一本書,這些事情就是這本書的主線。打個比方,讓娜大帝的出生,就是某段主線故事的開始。」

最上面的一份數據測定,顯示混沌遺物a1最近一次運行,就在三天前。

最後一個操作混沌遺物a1的人,向混沌遺物a1輸入了一個奇怪的參數。

一個時間點。

萬銥對這個時間點很熟悉。

是她被江易寒凌掐著脖子從高樓上扔下去的那一天。

混沌遺物a1給出的模型推演結果值飈得老高,萬銥甚至不需要去翻對照表,就知道這個結果有問題。

她的時間並不多,匆匆將一切復原,就按原路返回了。

預言類的無限定,少之又少,一般歸類在冠冕序列。當然,無限定者論壇的某個地獄笑話認為,在各地精神病院找找,肯定能找到很多。

預言類的混沌遺物……萬銥還真沒聽過。

不過這個混沌遺物a1,好像也不能算預言類。

萬銥在心裡匆匆想,但是這個混沌遺物的價值是有目共睹。這意味著,時飛雲真的有進展,這個進展能不能打動商秉衡是兩說,但肯定能打動一些道德底線和他一樣不高的人……

萬銥站住了。

按照她的計劃,她會穿過一個無人的庭院式閑置倉庫,路過一棵枯死的杏樹,回到人群中。

計劃趕不上變化,閑置倉庫、杏樹都在該在的地方,但是有個不該在這裡的人也在。

江易寒凌。

這位脾氣不好的天才,孤身一人,正盯著一個亮黃色的新奇器械看。

他基本算是背對著萬銥,露出小半張側臉,要不是那個器械的顏色太亮,萬銥一定在掃見他臉龐的時候就收回目光,然後換條路走。

「缺錢了?」江易寒凌冷哼一聲,停下手上的動作,隔著一庭雨水,膚白如雪,頗帶著點惡意地轉身看過來:「千里迢迢來偶遇我?」

在萬銥出聲之前,他就發現她了。

萬銥一邊往他的方向走,一邊溫和地回答:「沒呢。」

她沒看錯。

江易寒凌手上的,絕對是那個混沌遺物a1。他似乎還不知道這件東西的價值,只把它當成自己老師實驗室里某個小發明,在隨手把玩研究。

因為這次活動的舉辦,這種閑置倉庫也打掃得很乾凈,但是江易寒凌坐著的那張椅子和周圍格格不入——顯然這位又迫害自己的助理干體力活了。

「不用繞圈子,你直接談金錢和肉.體的交易,說不定我會答應。」江易寒凌隨意將a1丟在輔助桌上,冷漠無情地開口。

他的病態比上次見要嚴重得多,不過一如

既往,大家看見他的時候,不怎麼會注意到他的虛弱,而更容易注意到他的冷峻與煩躁。

以及那種絕對專註於自身的孤僻習氣。

萬銥:「……」

雖然熟知江易寒凌的脾性,但是他一張口就問她是不是來賣的,還是令她血壓往上飆。

萬銥:「江少爺多少錢一次?我考慮一下。」

她輕輕笑了一下,嘴唇在灰撲撲的雨聲中顯得格外嬌艷:「江少爺得找人公證您有這個能力,不然我哪敢買,死在我這兒了,我多冤枉啊。」

江易寒凌:「……」

江易寒凌顯然有點不太習慣,畢竟上次他羞辱萬銥,萬銥還不會還嘴。

萬銥在捕捉他的瞬時想法,江易寒凌有「火氣上來了砸東西」的習慣,現在他手邊只有一個東西可以砸。

但是出乎萬銥意料的是,雖然江易寒凌明顯被她氣得不輕,但是一點砸她的念頭都沒有。

她複製的這個無限定,只能放大原有的念頭,不能讓某個念頭憑空出現。

江易寒凌慢慢笑起來,他笑起來要比平常好看許多,眉宇間的冷峻和久病的戾氣都消融掉,像初春在冰下流淌的河水。

「萬銥,你以前還裝得挺像。」他說:「本性如此,還忍得住裝成百般柔情。」

萬銥懶得解釋自己以前是真喜歡他——說實話有點丟人——無辜道:「專業能力強,是這樣的。要不是對象是你,我能裝一萬年,但每天看見你,我就想給你一刀,裝不下去也不能全怪我。」

這人怎麼還不生氣砸東西,她髒話儲備可不多。

江易寒凌眯著眼睛看她,萬銥驚訝地發現他竟然心情不錯:「一個小建議,如果你還想勾搭我,我不吃互相羞辱這一套,你得繼續裝溫柔討好我。」

萬銥:「……」

草。難怪他心情不錯。

萬銥:「我羞辱你是因為你值得被羞辱,不是因為我想別出心裁勾引你。」

萬銥一字一頓:「我要結婚了,誰有心情勾引你。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江少爺,你以為自己是什麼讓人念念不忘的前任嗎?」

江易寒凌嘲笑道:「結婚?和那個說你是他朋友的男人嗎?你回頭來勾搭我真是明智的選擇,至少我不對別人介紹你是我朋友。」

一直在捕捉江易寒凌瞬時想法的萬銥,挫敗地發現這人心情越來越好。

萬銥:「朱鷺是我朋友。我要結婚的對象是衍哥,衍哥和你才不一樣!衍哥會永遠對我好,他永遠不會罵我打我的。」

她想拿出點什麼證明自己有愛人了,但是仇衍送她的東西都不太適合隨身帶著。

萬銥:「……」

完了,她接下來不會聽到諸如「你虛構一個結婚對象是想讓我吃醋」之類的言論吧。

但是江易寒凌的臉色霎時冷了下去。

萬銥:「……」

萬銥抓住了什麼關鍵點,仰著臉重申:「我要結婚的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以後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江易寒凌皺著眉頭看她,怒極了的樣子:「滾。」

終於被她抓到了,「把手邊的東西砸在她臉上」這個念頭。

他以前這麼做過,這個瞬時想法一定會在他生氣的時候再次出現。

萬銥站著不動,無限定能悄然開始運轉,透明的能量從她指尖躍起,向江易寒凌飛撲過去。

「快滾!」江易寒凌只覺得怒不可遏,操起手邊那個不知名的機械造物往她臉上砸。

他的動作太急了,手指被砸出去的混沌遺物a1划傷,幾滴血順著勢頭飛了出去。

萬銥倒是不怕被砸,就是怕這個原件給砸壞了,盡量不動聲色地去接。

江易寒凌一點沒留手,砸東西過來的力氣很大,萬銥把混沌遺物a1拿到手裡,立刻感覺食指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

風在此時短暫地變了一下方向,檐下的冷雨往江易寒凌臉上打,飛濺上了一束泥點,又被雨水洗掉,顯得他格外狼狽。

萬銥準備溜之大吉,哪有空去管這位江少爺的狀態和心情,輕快地走出去幾步,隨後發現周圍有點不太對勁。

她身邊像是一下子聚攏了漫天的雲。

不過一個呼吸的瞬間,那些雲又完全散去。在她和江易寒凌之間,有奇特的景象被混沌遺物a1投影出來了。

灰濛濛的雨簾是絕佳的幕布。

萬銥看見了剛穿越來的自己。

福利院阿姨的記憶一點也沒錯。剛做完頭部手術的她腫得像個氣球,眼睛只有一條縫,頭被紗布包裹得嚴嚴實實。

腫成這樣,剛下手術台,她還掙扎著到窗邊去,要探頭去看剛剛來探訪自己、恰好被自己錯過的救命恩人。

好大的雨。

漫天陰雲都墜下水滴來,風又郁又沉,穿不過雨幕。滿目都是廢墟,破損的建築、裸露的鋼筋、被雨水沖刷的泥地,並不像萬銥記憶中那樣乾淨,也是,剛遭遇過時空撕裂的地方,怎麼可能幹凈。

是她剛下手術台,麻醉藥還在作用,看東西還是模模糊糊的,所以記成了乾淨的雨幕。

萬銥一點點抬頭,順著那個小小的自己的視線,跨越許多年的時間,去看這個世界上最初給自己生之希望的人。

她看清了。

她記憶中那個「離得太遠,遠到看不清臉」的挺拔人影,實際上在樓上能看得很清楚。麻醉藥的位置離她的頭太近了,所以她才看不清楚的。

「哥哥——」剛穿越來的萬銥扒著窗戶,脆生生地喊。

她的聲音真好聽啊,好像一口咬下脆桃,乾淨利落,不曾有軟乎乎的細小絨毛。

十四歲的江易寒凌已經在雨中走出很遠,聽見醫院樓上小姑娘的喊聲,轉頭望了回來。

十四歲的江易寒凌,被譽為「我們中最接近神的人」,高傲無比,大家也讚譽他的高傲,認為恰如其分。

他走在雨中,不打傘,僅通過對周身時間的精妙控制,保證自己始終處於無雨的時間中。這樣很浪費無限定能,但是對於十四歲的江易寒凌來說——確實是他會做出來的事情。

江易寒凌在雨中回頭,無數雨滴從他身側繞行,滿地泥濘,他的衣角靴跟卻一點泥水都沒沾到。

他聽見了萬銥的聲音,遠遠地朝她笑,眼神關切,朝她揮手,讓她回去,別目送了,外面冷。

那實際上是很耀眼的溫柔笑意。

但是來自太過久遠的陳年舊事,就像稀薄月光無法到達黎明,現在看來,顯得格外脆弱。

剛穿越來的萬銥從窗邊跳下來,噠噠噠地跑回床邊,陳舊的床頭柜上放著一個果籃,果籃里是當季最貴的水果。

杏子。飽滿的杏子。

江易寒凌來探望她時,帶來的杏子。

雲氣散去,混沌遺物a1推演的時間線也轟然消失。

萬銥看見了枯萎杏樹下的江易寒凌。

不是十四歲那個擁有溫柔笑意的高傲天才,而是現在的江易寒凌。

冷峻。孤僻。因病弱而煩躁,總是無精打采又冷漠刻毒,因為行事風格極端而被大家暗暗嘲諷。

他臉上剛沾上泥點,又被雨水洗掉,頭髮沾濕了一點,很是狼狽。

當年他在雨中賞雨,如今被困在雨中。

萬銥只覺得滿腔血液都在涌動,想說什麼,但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明白自己腦子裡都是亂麻,而這些亂麻沒法被一刀斬去。

漫天

的雲氣重新聚攏。

萬銥似有所感,知道自己會看見什麼,想往後退,但是已經晚了。

她看見了穿著綠色魚尾裙的自己。

這件裙子她只穿過一次,在上一條時間線,高高興興去赴男友的約,然後被掐著脖子從高樓扔了下來。

那個萬銥真高興呀,簡直算是得意洋洋了。進了江易寒凌的私人住所,理所當然地用他的酒杯嘗他的苦艾酒,被當場抓住也不害羞,抱著他的腰撒嬌。

萬銥都不太記得了,原來自己一開始會這麼熱烈地表達自己的喜歡,光天化日之下也會這樣。後來衍哥在床笫之間磨她,磨很久,她才低著眼睫軟聲撒幾句嬌,這樣衍哥也會很高興。

那個江易寒凌對她熱烈又洶湧的愛意習以為常——她第一次喜歡別人,太喜歡了,總是心甘情願地捧著他——高傲地說她幼稚,還搶她的杯子,用斥責的語氣說不準喝酒,給她換上一杯白開水。

萬銥原樣經歷過一遍這些,清清楚楚知道接下來事情的走向,她嘆了口氣,最終沒有挪開眼神。

熱戀中的小情侶,騰出一大塊時間來獨處,想也知道會發生什麼。

江易寒凌最後還是讓她喝酒了,她太會撒嬌了。飯後抱著她去跳舞,明明是克制的舞曲,配的是《浪漫曲十四首》的最後一首《練聲曲》,這樣蒼茫雪原一樣委婉悠長的曲子,她脫了鞋,光腳踩在地板上,跳完一曲,不僅沒有被陶冶情操,還賴在他身上要抱。

她原本不會跳舞的,納爾星的高等教育才不教這個,普通人的生活也不需要會舞蹈。

他教她的,他想她要留在這個圈子裡,遲早要會的。

她不太認真地學,但也跳得很好了,所以他才任她開小差、任她撒嬌要抱的。

夜色越深,情致越熱。

雖然江易寒凌病得太久,已經沒法打橫抱起一個成年女性,但這點小尷尬被那個熱烈的萬銥輕鬆化解。她纏著他,要用他的杯子喝酒,越不讓越要,拽著他的衣擺搖晃,滾燙的臉頰貼在他脖頸上蹭,胡亂說話,說銥銥一輩子最喜歡你了。

刻薄的怨毒、長滿刺的不甘也會被純粹的愛意消融。

他先握住她手腕上的綠松石手鏈,舉在唇前吻了一下,半推半就便吞回了自己剛發布的禁令,把她環在自己懷裡,看著她舉起杯子,看著她刻意找了一圈他的唇印,看著她得意地將鮮紅的嘴唇印上去。

她越喝越多,有些沉迷於他喝來鎮痛的酒,笑嘻嘻地問,江易寒凌,你以後怕老婆嗎?

江易寒凌嗤笑,揪她的臉:「小姑娘,要不要臉,告白自己來,求婚也自己來。」

嗯。是她主動的。想也知道,江易寒凌這個性格,讓他主動說我喜歡你,不如殺了他。

他力氣沒收住,給她臉上掐出一個指印,萬銥委屈了,彆扭地起身:「誰求婚了,才沒有求婚,你以後老婆……」

嘟嘟囔囔,捨不得說那句「你以後老婆又不是我」。

她光著腳上樓,去陽台上吹風。

江易寒凌要去追她,走出去幾步,又折返,從自己常吃的藥盒里倒出葯來,沒有酒了,隨便用白開水吞下去。

他之前已經吃過一次葯了,短時間內又吃了一次,大約還是耿耿於懷剛才沒把人抱起來,想待會兒把她抱下來。他實在是個太高傲的人,哪怕天縱的稟賦已經失去,依舊保留著那份不合時宜、容易叫人嘲弄的傲氣。

晚春的夜風已經不涼了。

萬銥剛才忐忑了一瞬間——因為他並沒有立刻追上來,還以為他不高興了——眼見他確實跟了上來,早忘記了之前和他賭氣的事情,熱熱鬧鬧地撲過來,和他抱了個滿懷。

抱上了,才覺得臉上有點掛不住,給自己找理由:「陽台

上換的新沙發我很喜歡,是因為我喜歡綠色所以買成了綠色嗎?」

江易寒凌沒回答,這個晚上他還是第一次確切地露出了「很高興」的眼神,可惜掩蓋在夜幕中,叫人看不真切。

不過他用了更明確的表達方式——他把她抱了起來,放在新換的沙發上,俯首吻了上去。

他們的第一個吻。

萬銥的初吻。

她對自己的初吻很滿意。溫柔的風、晚春的夜、第一次喜歡的人,是會出現在輕快小甜餅里的配置。

她覺得自己運氣真好呀。

手鬆松地挽在他脖頸上,綠松石手鏈順著手腕的幅度滑下來。她一直在笑,很陶醉地笑,笑得很甜,是那種「小姑娘第一次喜歡上誰」時歡喜到惶恐的表情,滿眼滿心都是他,甚至被他掐著脖子來到了欄杆邊,還覺得是開玩笑,甜膩膩地撒嬌:

「哥哥,弄疼我了,要吹一下。」

萬銥看到這裡,想,原來那個時候還叫過「哥哥」,她以為只在心裡想過,沒叫出來呢。

看來後面掉下去的時候太痛了,把真實和虛假都混淆掉了。

萬銥閉上眼睛。

終於聽見了那聲沉重的「砰——」。

他救回來的,由他親手再度奪走。

也算是還了救命之恩了。

萬銥不自覺用了力,食指上更痛了幾分,血滴湧出來,不知道觸動了哪個開關,模擬結果竟然回退了。

回退到了他牽著她去打開舞曲,《練聲曲》悠長的曲調驟然出現。

萬銥一驚,連忙卸掉手上的力氣。

混沌遺物a1模擬的時間線如前度一般消散。

江易寒凌看著那個緩慢消失的幻影。

萬銥覺得江易寒凌很觸動,他的神情簡直算是凄楚——這樣弱勢的表情不應該出現在他臉上的。萬銥會用「惡意滿滿」去形容江易寒凌,但從不否定他是剛強的,一點軟弱都不會展示給旁人。

她從沒見過他這麼直接的情感流露,所以她甚至以為他會伸手去摸一摸那個正在消散的幻影。

去摸一摸曾經屬於他的、被他親手終結的幻影。

畢竟她曾經是個這麼喜歡他的小姑娘,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還黏黏糊糊地叫他「哥哥」。

這麼一句「哥哥」,他從來也沒有回應過她。

這樣的小姑娘,他怎麼能忍住不去摸一摸,不去摸一摸她最後屬於他的瞬間,消失了就再也沒有了的瞬間。

但是江易寒凌沒有動,他站在原地,沉默地看著幻影消失,沒有上前一步。

果然,萬銥想,就算一時情緒觸動,他最終也還是不後悔當初做出那樣的選擇。

或許對於江易寒凌來說,那是必須的。會有一點痛,但是再來一次,還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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