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列車(上)
他既然無話可說,萬銥也無話可說。
她還以為他會再心虛一會兒呢。按理來說,被戳穿殺人意圖之後,就算還沒下手,兇手也會陷入被法律和道德虛空拷打的困境中。
萬銥回到「被殺」的時間點之前,一直不太拿得准怎麼和江易寒凌相處——主要難點在於抑制住自己對江易寒凌的憎惡不要突破法律的限制。
因為在這個世界、這條時間線上,江易寒凌還沒對她下手,而且到目前為止,也沒有表露過任何想要謀殺她的意圖。
她要是任憑殺意控制自己的思緒,可沒法被判「正方防衛」,只會被認為是「一級謀殺」。
可是她確實有被他殺害的記憶。
那些記憶如鯁在喉,將過去所有的愛意一筆勾銷,從此她每次看見他,首先想到的不是他在燈下望來的驚艷目光,而是斷裂的骨頭刺進內髒的痛楚。
愛意帶來的模糊濾鏡消弭之後,他身上原本的性格便清晰展現,她再也無法忽視。
也再也無法忍受。
一直到十五分鐘之前,萬銥都認為自己算是怨恨他的,沒在物理和精神上報復,單純是因為沒抓到合適的機會。
如果混沌遺物a1給出的「推演」是確切發生過的——萬銥傾向是發生過的,畢竟那些場景和她的記憶別無二致。
那很可能商秉衡那邊搞錯了,或者刻意張冠李戴,將江易寒凌的經歷移到衍哥身上,以隱瞞某些事情。
不管怎麼樣,就算江易寒凌確實是她的救命恩人,那也只是一命還一命。因果清償,她沒有怨恨他的法理了,但過去深刻的愛意早已不復存在了。
雨勢漸漸小了,淅淅瀝瀝,萬銥一低頭,轉身要走。
「等一下,萬銥。」江易寒凌在她身後喊道。
他沒有太大的動作,因為知道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況沒法強行把她留下來,伸手過去握住手臂再被甩開實在是太難看了。
萬銥頓了一下,稍微側過身子,給他說話的機會。
江易寒凌:「你認為那都是真的嗎?」
對,既然還沒動手,即使被揭露了殺心,最好的選擇還是「否定」。「否定一切」。
萬銥瞟了一眼混沌遺物a1的參數,發現目前儀錶盤顯示的是「默認值」。
她記得在那本實驗記錄里,「默認值」的意思是「在沒有任何外力干擾下,按照本來的事件邏輯運行,時間線會呈現的模樣」。
剛才混沌遺物a1讀取了她和江易寒凌的基因信息,所以剛才投影出來的是,「按照本來的事件邏輯運行,她和江易寒凌最終的結局走向」。
「本來的」,就是在沒有外力干擾,所有既定的「因」收束成「果」之後,混沌遺物a1計算出現的結局。
萬銥認為,「她的重生」,就是一種「意想不到的、無法被提前納入計算的外力干擾」。
這份外力干擾出現之後,事情最終的走向就改變了。
萬銥心平氣和:「顯然,事情並不是這麼發生的,不然你現在應該在蹲局子。」
她現在當務之急是拿著混沌遺物a1跑路,而不是繼續和江易寒凌糾纏。
江易寒凌:「我記不住自己曾經救過你,是因為我病了。我喝的酒會致幻,我的記憶並不靠譜,你向來是知道的。」
他的瞳孔是赤紅色的,因為久病一向黯淡,此刻卻眸光烈烈,逼視過來。
萬銥當然知道,這句話的原句就是她說的。
萬銥沉默了一瞬:「你想表達什麼?」
江易寒凌:「我不是故意記不住你的。」
他頓了一下,再度望過來:「也不是故意要殺你的。」
萬銥看了他
一眼,眼神古怪:「我以為我們已經達成了共識——剛才看見的事情並沒有真實發生過。」
江易寒凌向她走來,他實在是個聰明人:「如果不會發生,你為什麼忽然開始厭惡我?忽然要離開我?忽然間過去的愛慕就憑空消失?」
萬銥:「所以你剛才問了一個你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是為了試探我?」
江易寒凌沒有否定,徑直說:「我從來沒有對你動過殺心,銥銥。或許你複製了我的無限定,從而提前預知到了未來會發生的事情,但是銥銥,我絕對不可能是故意去殺害你的。」
萬銥勾出一抹淺淡的笑意:「你對自己的道德水準真自信。」
江易寒凌凝神思索,把心中的疑點一一說出來:「你的口紅、你的綠松石手鏈,這兩樣東西疑點最重。雖然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但是在現在的時間線上,你並沒有被殺掉,我認為現在對它們做檢測,說不定還能查到什麼東西。」
萬銥發現他竟然是認真的。
她順著江易寒凌的思路回憶,不出意外地回想起他壓著自己唇珠舔吻的觸覺,頓時皺起眉頭,臉色不善。
江易寒凌:「雖然我沒有對應的記憶,但是——如果要接吻的話,我會吃到你的口紅。這是我忽然殺害你之前,入嘴的最後一樣東西,疑點很大。」
「我的病在頭部,一旦發作,極易使我陷入無限定紊亂的狀態。」江易寒凌說:「但是我用的葯能夠有效地控制病情發作——雖然治標不治本,但臨床數據確實證明如此,還有幾位知名的醫生聯名擔保,所以我不用佩戴抑制手環。」
「這意味著,只要有東西消解掉我服用的葯的藥性,就可以使我進入無限定紊亂狀態。」
無限定紊亂,會激發劇烈殺意。
萬銥:「口紅是你送我的。我來之前第一次用,包裝是完好的。」
當時為了方便補妝,她將那管口紅塞進包裡帶了出來。包是她自己買的,後來一直沒換包,所以那管口紅一直躺在包里沒動過。
她在包的夾層里翻找了一下,還真的找到了那管口紅。
萬銥:「找個時間,我們可以一起去檢測機構。」
江易寒凌:「不用。」
然後他拿出了一個攜帶型的檢測感測器。
萬銥:「……」
萬銥:「你為什麼會帶著這個?」
江易寒凌一筆帶過:「想帶就帶了。」
這人真是能不示弱絕不示弱——萬銥猜測是因為他的病情又重了,導致忌口也愈加嚴格,所以才會在需要外食的場合帶這種儀器。
他取了一點口紅走,但是檢測結果一切正常。
江易寒凌:「還有那串手鏈,臨床數據顯示,某些特定的礦物質也會……」
萬銥有點不耐煩了,脫口而出:「那串手鏈也是你送我的,是不是原本的那串你——」
她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她回想起了一件事。
那串綠松石手鏈,確實不是本來的那串。
耶耶曾經摔壞過她的綠松石手鏈,沒告訴她,偷偷打電話給時言,讓時言修好了,再悄悄放回去的。
時言和她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只是隨口提起,並不覺得是什麼大事。
萬銥從包里拽出那串手鏈。這串綠松石手鏈她「重生」回來的時候就摔壞了,草草塞在包里,都不用拆,就能隨便掂出一顆去檢測。
這次的檢驗感測器亮起了代表異常的紅燈。
「儀器精度不夠,」江易寒凌說:「但是基本確定了,這並不是什麼綠松石,有人換過這串手鏈。雖然現在還沒法定論,這一串手鏈的劑量是否能夠完全消解掉我服用的葯的藥性……不過我們應該達成了新的共識。
」
「幕後兇手並不是我,而是老師……時飛雲。這不是常見的礦石,只有他知道我病情的詳細情況。」
「我從未對你起過殺心。」
「銥銥。」
他撿回了舊日的稱呼,聲音微微發啞,音量不高,很容易就被雨聲掩蓋掉,但是萬銥根本沒法忽視。
「不要過來了。」萬銥出聲道,她轉過身去,不再看他。
江易寒凌並沒有被她的話阻止,走到近前,再次叫她的名字:「銥銥。」
萬銥只覺得他下一秒鐘就會伸手過來抱她——這比他冷笑著羞辱她還讓人毛骨悚然。
她連退幾步,也不管他說什麼了,丟下一句「別過來」,轉身就跑。
她匆匆來到門前,等待自動感應系統感應到人體,把門打開,讓她離開這裡。
但是門邊的燈一直沒亮,門也一直沒開,她連按了幾下開門鍵,沒有響應。
可能是暴雨導致的暫時停電,這裡的位置偏,不太可能用的是無限定能。
江易寒凌已經走到她身後了,他不喜歡和人有肢體接觸——久病之人的軀體和健康人是不一樣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萎敗觸感,江易寒凌很介意這一點——站在那裡不動。
萬銥沒有回頭,她剛才鼓起勇氣跑掉的時候,覺得自己肯定能跑掉,畢竟江少爺病重,一定追不上她。
但是事情不如她預想的發展,她的勇氣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沒有多餘的拿來應付江易寒凌。
江易寒凌也不開口,就這麼靜靜地等她回頭。
不知道是不是萬銥的錯覺,她只覺得雨聲越來越大,江易寒凌的沉默將他提供的所有零碎信息都拼合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因為混沌遺物的特殊性——自人體產出,時飛雲這個世代的知名物理學家,除了董思牧,準確來說,都是生物物理學家。
除了對生物物質的見解頗深,還有一個很要命的地方:時飛雲所在的地方,不管是實驗室還是家裡,出現什麼實驗用品,都是很正常的。
萬銥之前一直很疑惑,時飛雲到底怎麼「完美善後」的。
除非他買通應急局上下,否則怎麼也沒法把「推人下樓的謀殺」掰成「失足墜樓的意外」,應急局一查就知道了。
現在看來,時飛雲並不需要什麼「完美善後」,因為在她死後,應急局調查前因後果的時候,就會發現,在名為《萬銥的死》這件事里,沒有一個人有錯。
家裡的小女兒耶耶摔壞了姐姐的手鏈,怕姐姐不開心,於是偷偷從爸爸時飛雲的工具箱里摸出來和手鏈一模一樣的礦石,拜託哥哥修好。
接到委託的哥哥時言將手鏈修得天衣無縫,還答應妹妹耶耶不要說出去。
於是姐姐萬銥毫不知情地戴上了這串新手鏈,前去赴男朋友的約會。
年輕的小情侶,單獨相處,總有一天會有親密接觸,那串手鏈總有一天會隨著主人的動作,掛在她男朋友的脖頸邊。
然後悲劇就發生了。
特殊的礦石影響了她男朋友,使得他陷入了無限定紊亂之中,在無意識狀態下對自己的心上人痛下殺手。
別說應急局了,誰看了這麼一樁古希臘式的悲劇,不覺得嘆惋可惜,又怎麼能對任何一個人定罪呢。
追根溯源,始作俑者是一個兩歲的小孩,她什麼都不知道,因為很愛自己的姐姐,所以才努力去修那串手鏈的。
最後恐怕也只能是「失足墜樓的事故」。
於是,萬銥死去了。
「無限定者體內的激素水平會顯著影響到死後混沌遺物的品質。」江易寒凌很久以前,在咖啡館和她提過自己老師時飛雲的研究。
她死在熱烈的
愛意和憧憬中,死在盛年中,死在絕佳的身體狀況中。
萬銥死去了。
而在時飛雲的審美需求中,一件完美的混沌遺物誕生了。
時飛雲離這樁死亡是如此的遠,而收穫的又是如此的多。
由他主導的,這場不為人知的謀殺案,在某種意義上是很不保險的——因為萬銥可能在和江易寒凌有親密接觸之前,就厭倦了那串手鏈;可能小女兒耶耶不那麼順利地被擺布,並不會好奇地去摸姐姐的手鏈然後不小心弄壞,也沒法順利記得爸爸實驗室里有一模一樣的綠礦石。
但某種意義上又是很保險的。
因為萬銥以前很窮,很愛惜財物,會反反覆復戴心上人送的手鏈;因為小女兒耶耶只有兩歲,對姐姐很喜歡、很好奇,喜歡和姐姐貼在一起,姐姐不在的時候喜歡摸姐姐的衣服和首飾;因為手鏈就是容易脫落、容易拆卸的樣式,萬銥自己隨手一砸也掉得到處都是。
就像謀殺父親騙保的兒子,日服一日看著父親酗酒;日復一日不去管家裡陽台上搖搖欲墜的欄杆;日復一日悄悄對父親說喝酒了要去陽台上醒醒神。
他沒法控制死亡的結果在哪一天到來,因為這是一種雖然安全但不精確的謀殺。
但是死亡的結果終會到來。
這是江易寒凌提供的故事。
萬銥還堅定地抓著自己的理智,深吸一口氣,勉強開口:「我不要信你。到目前為止,都是你的一面之詞,你們倆指不定本來就說好了,你都是知道的。你老師的研究有進展,你的病情就有治癒的希望。」
她說:「你本來也不喜歡我。你自己說過的,你接近我,都是為了治病,覺得那一大串因為愉悅產生的化學物質對身體有好處。」
她說著說著,又在心底攢起一點勇氣,轉身回去和他對峙。
看清江易寒凌的瞬間,萬銥不由得失語了一剎那。
江易寒凌的頭髮在往下滴水,肩膀濕了一片,衣領因為沾了雨水,無精打采地貼附在脖頸上。他臉上的氣色本就不好,現在更加灰敗下去。
他剛才那麼快追上來,不是因為他身體忽然變好了,而是因為他沒從兩邊的迴廊繞行,直接從落雨的庭院、那棵乾枯的杏樹下穿過來了。
所以狼狽不堪地淋了一頭的雨。
江易寒凌:「我都是說來氣你的。」
萬銥:「……」
萬銥一時失語。
江易寒凌:「就像你說不喜歡我,是為了氣我。」
萬銥:「我不是,我就是不喜歡你了。」
江易寒凌沒說話,但是萬銥看他瞳孔里明晃晃兩個字「不信」。
萬銥:「……」
萬銥嘆口氣:「你快聯繫醫生吧。」江易寒凌的小毛病很多,晚上失眠多夢睡不好,白天總是沒有精神,喉嚨有一點季節性的咽炎,受冷了會呼吸不暢,不能待在太嘈雜的地方,人多、喧嘩都會讓他心臟不舒服,淋雨會讓他頭疼。
很多,她以前記得太牢了,現在一時半會兒忘不掉。
江易寒凌:「那不重要。」
萬銥懶得勸他:「……隨便你。」
她不想和他繼續說了,只打算等來電,然後離開這個地方。
「你還是覺得我和他是同謀。」江易寒凌說。
萬銥不語。
江易寒凌:「你記不記得混沌遺物·格薩爾?」
萬銥當然記得,那是個可以提取人最深刻記憶的混沌遺物,之前資安處拿出來拍賣過。
然後江易寒凌就把混沌遺物·格薩爾拿了出來。
萬銥:「……」江少爺真是又有錢又任性。
江易寒凌:「你剛剛問我,為什麼對自己的道德水
准這麼自信,篤定自己絕不可能殺你。」
他凝血功能不太好,剛才割破的皮膚還在往外淌血,正好也省得再割一次,可以直接讓混沌遺物·格薩爾讀取自己的基因信息。
江易寒凌:「我篤定的不是……『絕不可能殺人』,我篤定的是……『絕不可能是你』。」
混沌遺物·格薩爾湧起海水一樣的光潮。
江易寒凌的聲音壓得很低,在光潮之中幾乎被淹沒衝散:「你自己來看,我至今為止記得最深刻的記憶……是你。」
萬銥很想跑,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所有的一切都亂套了,世界瘋了,如果她沒理解錯的話,江易寒凌在向她表白。
他在向她證明,他最重要的記憶是她,他愛著她,他絕不可能和人同謀對她痛下殺手。
要不是沒法控制自己閉眼,她甚至想蹲下往牆角一窩,等這段記憶過去。
但是光還是不同尋常地亮起來了。
混沌遺物·格薩爾將她從陰沉的雨幕中,帶到了一段處於明亮燈光下的記憶中去。
萬銥痛苦地睜開眼,覺得自己指不定要重溫一遍她和江易寒凌的初遇。
因為她感覺到了劇烈的心跳,記憶的主人——江易寒凌,他胸膛里的心臟正在狂跳。
然後萬銥從江易寒凌的視角,看見了自己。
並不是他們初遇的時刻,他看見的不是坐在酒會角落裡的萬銥,而是……
作為一具屍體的萬銥。
任誰來看,也沒法否認,躺在江易寒凌懷裡的這個女生已經失去了一切生命體征,變成了一具屍體。
被強行拉進這段記憶的萬銥怔住了。
現在這個世界、這條時間線的江易寒凌,根本沒有殺過她,他怎麼會有「抱著她屍體」的記憶?
這段記憶中的江易寒凌緊緊抱著懷裡的屍體。
從建木大廈99樓墜落到地面,可能是老天保佑,屍體的外表竟然還大致完整,抱在他懷裡,彷彿她只是睡著了一樣。
江易寒凌抱著那具屍體,走出了電梯。
他抱著一具屍體,乘坐電梯上行,來到了萬銥熟悉的、他居住的那一層。
那具屍體的表情甚至不是驚恐的,而是帶著點陶醉的笑意,很美,頭髮凌亂,乖巧地縮在他懷裡。
江易寒凌從鏡子前路過,他沒什麼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麼,但似乎很快就下定了決心。
他把萬銥抱進了自己的卧室,放在床的右側、靠窗的那邊。
她躺著的姿勢不像會舒服,於是他又調整了一下,把她的手臂挪到床里,然後俯下身,去吻她的嘴唇,吻得很深。
萬銥覺得這段記憶里的江易寒凌好像是瘋了。
江易寒凌起身關上了卧室的門,反鎖,從儲酒櫃里拿出了一整瓶酒,倒在了床單上。
酒液浸染了床品,染出了極深的痕迹。
江易寒凌喚出終端,用自己的許可權關掉了火警系統。
他點燃了火。
在驟然暴起的衝天火焰中,他爬上了床,極為親昵地將心上人的屍體攬在懷裡,扣住她因為劇烈衝擊已經變形的手指,再度吻上了她的嘴唇。
萬銥的腦子已經木了。
這個時候,她竟然在想——看來江易寒凌並不是不喜歡肢體接觸,他只是介意他自己的軀體摸起來手感很不好,所以之前一直不讓她碰。她沒有意識的場合里,他可喜歡摸她、碰她了。
因為有酒精助燃,卧室里很快就燒得面目全非,煙塵和火焰肆意破壞著一切,燃燒的聲音聽著讓人牙酸。
但是這段記憶里的江易寒凌一動不動,他從頭到尾都維持著那個「把她抱在懷裡」的姿勢,任憑
火焰爬上全身。
然後,以他的死亡為界,瑩白的時間線,被重置了。
江易寒凌是時間系無限定者,和那個91號無限定者一樣,兩個人的無限定一個叫「銜燭」,一個叫「時囚」。
在董思牧的分類法里,他們因為有共通之處,被分在同一個序列【星幣序列】之下的同一支里。
91號,無限定·時囚,評級Ap-4d,可以將某一天重置n次,如果該無限定者死亡,時間也會被動重置。
江易寒凌,無限定·銜燭,他眼中的世界是許多條無限延展的時間線。當年的營銷號說只要他晉階到Ap-1,就會變成人類意義上的「神明」,可以任意將時間調前挪后。
現在萬銥知道了,共通之處,就是,在無限定者力量不夠的情況下,可以通過無限定者本身的死亡,來完成時間線的重置。
時間開始倒退。
萬銥已經無法形容自己看見的東西,在江易寒凌的記憶中,時間像是崎嶇的怪物,所有的一切,前後、左右、上下、過去未來全是混亂的,在混亂中無序地增長又縮減。
然後混亂終於結束。
江易寒凌回到了悲劇發生的時間點之前,重新站在了自己家裡,等待自己的小女朋友前來,和她共度一個美好的夜晚。
他的記憶已經隨著時間線的重置而被掩蓋,頗為迷茫地站在原地,只覺得心肝肺腑無處不在生痛,想喊醫生,又覺得還可以再忍忍——畢竟她馬上就要來了。
這個念頭讓他很不安,上一條時間線的記憶雖然已經被巨大的力量摺疊,但是那些不詳的陰影沉在他的潛意識中,時刻發出警示。
不管怎麼樣,終端手環提醒他,萬銥的飛行器已經停在了停機坪,於是江易寒凌上了樓,準備去找她。
這段記憶結束在了這裡。
混沌遺物·格薩爾的光芒消失,變回了一個平平無奇的器具。
萬銥:「……」
江易寒凌:「……」
萬銥發現自己整個人已經貼在了門上——身體動作是騙不了人的,她真的很想離開這裡。
她扯出一抹蒼白的微笑:「你本來打算給我看的,應該不是這個?」
江易寒凌搖頭:「不是這個。」
他說:「我以為會是第一次見你時候的記憶。」
江易寒凌說:「不過,這段記憶應該也能證明……嗯。」
萬銥麻木地想,江少爺這個嘴硬人設真是永遠不倒,他可以為了復活她而自殺,但就是說不出一句「我喜歡你」。
雨聲蔓延,緊緊束縛住她的手腳。
江易寒凌說:「我還以為那天忽然病重,是因為被你氣得狠了。原來是因為強行用了一次無限定。」
萬銥回想起來了,時間線重置的第一天,江易寒凌就進了急救室。
萬銥:「要論氣人,我比不上你。」
她其實現在都是靠本能在說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都不過腦子的。
時間好像凝固了,門也打不開,外界很遙遠,她只能待在這個小小的迴廊里,說一些沒有意義的話。
江易寒凌忽然問:「你很傷心嗎……我罵你、拿東西扔你的時候。」
萬銥:「……」
萬銥:「算了。都過去了。傷心什麼的,我不怎麼想起來。」
這倒是實話,她和朋友們、和衍哥在一起的時候,開開心心的,不怎麼想起傷心事。
江易寒凌沉默了一會兒,簡直有點低聲下氣地說:「我剛才以為你會撲過來抱我。」
她的習慣——情緒一激動,就喜歡抱來抱去的,他過去總是不讓她抱。
萬銥:「我有喜歡的人了。」
江易寒凌等著她說下去,但是萬銥只說了這一句。
江易寒凌於是「嗯」了一句,權作禮貌,接了她的話。
他往日從來把禮貌什麼的不放在心上,為人輕狂傲慢,一刻鐘之前,都還篤定——既然誤會澄清了,她會再喜歡上自己。
所以才沒去碰那個幻影。他覺得她會再次那樣愛上自己的。
但是現在知道那些血、痛苦與折磨都發生過了,並不是什麼「未發生的預知」,她也不是什麼「草木皆兵的未雨綢繆」。
她確實地痛苦、確實地傷心、確實地失望、確實地放手了。
一切都發生過了。
他和她的故事,在一切開始之前就已經結束了。
萬銥問:「你要怎麼樣?」
她側過臉去,也不看他。
江易寒凌赤紅色的瞳色在睫毛下如水紋一樣波動。
他還有很多話沒說出來,比如他當時會口出惡言,是因為以為她在騙他,以為她的愛意與柔情都是騙術,他實在太痛苦了,一時氣上頭了。
但是江易寒凌從來不是一個喜歡解釋自己的人,他最多也就只能說一句「不是我的錯」,因為他覺得自己確實沒錯。
而「對不起」和「我還是喜歡你」是萬萬說不出來的。
他也不會說。江易寒凌心裡沒有多少剩下的東西了,過於高傲的尊嚴是其中最不容破壞的東西。
上次她說不喜歡他的時候,他便也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愛意,說自己從頭到尾都是陪她演戲。
他能擁有的只有一種愛情模式,就是她無比熱烈地愛著他、毫不避諱地表達自己的喜愛,他能夠堅實地肯定「她愛著我」,然後再謹慎地給出回應。
一旦來自她的「熱烈愛意」消失了,後續的一切便也都不復存在了。
江易寒凌的聲音開始發啞,淋雨的惡果浮上來了:「你以前很喜歡我。」
以他的性格,難得用程度劇烈的副詞,不是為了諷刺。
萬銥:「嗯。」
江易寒凌:「你現在……」
不等問題問完,他便說:「對了,你說過了,算了。」
這便是蓋棺定論了。
萬銥最後也不知道他要問什麼,是「你現在愛我嗎」,還是「你現在恨我嗎」,他沒有問完,來電了,門開了。
.
「老大?」朱鷺誠一又在亂用稱呼:「去這麼久?」
他不喜歡人潮,找了一個十分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正在獨自看雨。
萬銥把手墊在桌子上,然後十分堅定地一腦袋磕上去。
沒等朱鷺誠一發問,萬銥抬頭說:「走吧,回去做藍莓奶昔。」
朱鷺誠一迅速起身。
萬銥:「對了,你有在這裡吃什麼東西、碰什麼東西嗎?」
朱鷺誠一搖頭。
萬銥:「那就好。」
朱鷺誠一高高興興地催她:「走了走了,再不去買藍莓,到時候買不到好的了。」
但是萬銥和朱鷺誠一併沒有立刻走成。
因為雨勢轉大,臨時禁飛了。
萬銥:「……」
朱鷺誠一嘆氣:「看來吃上這口藍莓奶昔真艱難。咱們等雨停再走吧。」
萬銥異常堅定:「我要離開這裡。」
朱鷺瞟她一眼,開始查列車時刻表:「下一趟超迴路列車在15分鐘之後。」
這時黃毛打了個視頻電話來,萬銥隨手接了,沒想到出現的是林師兄的臉。
林在原匆匆地說:「黃毛和志剛讓你看個東西。」
然後就挪開臉,把鏡頭讓給了她們倆。
黃毛手裡捧著什麼東西,興奮
地對萬銥喊:「老大,我們撿到一片很大很大的葉子!」
那真是片很大的葉子,志剛捧著葉子的另一邊,鏡頭都沒法照到她,只能聽見志剛的聲音:「銥啊,你以前見過這麼大的葉子嗎?」
萬銥:「沒見過。」
然後就聽見志剛的笑聲:「我贏了,一個人給我五納爾!快!」
萬銥不自覺跟著一起笑,笑意恍惚。
黃毛一下子把臉湊到鏡頭最前面,問:「老大,上次衍哥教了我一個背收刀的辦法,教了一半,你知道後面是什麼嗎?」
萬銥:「嗯?還有後面?不就四步嗎?轉刀、食指反刀、換位、收刀?」
黃毛跟著念了一遍,雖然嘴上逞強說「我完全懂了」,但是萬銥看他的懵懂的眼神就知道他絕對什麼也沒領會。
志剛搶過鏡頭,低聲擔憂道:「銥啊,黃毛和仇衍討論這個也就罷了,他倆也沒別的共同語言了。你和仇衍討論過這個是不是有點奇怪啊?你們小情侶私底下就練怎麼收刀嗎?」
萬銥:「……說來話長。」
上次她在床上企圖背摔衍哥,結果大失敗,躺在床上耍賴,要他把所有能速成的搏鬥技巧都教給她,其中不知道怎麼混進去一個收刀教程。
黃毛頑強地用自己殘缺不全的收刀技巧把那片巨大的葉子舞得虎虎生風,因為力氣過大,很快就把葉面弄得萎靡不振,只剩下一根光禿禿的葉梗挺立著。
萬銥:「你們那邊都沒什麼人,是在城北市場嗎?怎麼三個人一起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要買什麼嗎?」
志剛頓時語塞,匆忙將鏡頭還給林在原,跑了。
林在原猝不及防出來扛壓,支支吾吾半天,怎麼也不會撒謊,最後認命地答道:「志剛說你最近飯量越來越小,必須破壞你獨自消瘦的計劃。」
萬銥:「你們出來買我愛吃的菜?買什麼了?」
她的口味和納爾星的普遍口味存在一定的差異,一些喜歡的食材在納爾星非常小眾,要跑很遠才能買到。
林在原試圖讓這份驚喜保留一點最後的神秘感:「……就是志剛說你絕對會喜歡吃的東西。」
萬銥:「西紅柿?雞蛋?」
她就和志剛提過這個。
林在原挫敗道:「你怎麼知道!」
萬銥:「嗯哼。」
林在原作為經常下廚的那位,帶著點謹慎的自信,說:「放心吧,一定很合你的口味!」
萬銥憑空生出不詳的預感,她小心地問:「我的口味是?」
林在原胸有成竹:「辣口,而且最喜歡剁椒。」
林在原補充道:「黃毛剛才買到了很好的剁椒。」
萬銥沒忍住,還是問了:「你打算做辣口的西紅柿炒雞蛋嗎?」
林在原:「你喜歡西紅柿和雞蛋,還喜歡辣呀。」
萬銥:「是這麼說沒錯,但是一般來說,西紅柿雞蛋不會放辣椒。」
林在原有點無所適從,看起來他對辣口的西紅柿炒蛋抱有很大期望,說不定已經謀划多時了,覺得萬銥肯定會喜歡,他小聲說:「你都沒有試呢。」
萬銥:「……」不用試的吧。
她的靈魂告訴她這玩意應該不會好吃。
不過她知道林在原不撞南牆絕不回頭的性格,見他眼神忽閃忽閃,覺得自己一個光吃飯不做飯的人也沒什麼資格指手畫腳,妥協道:「那行,我試試。」
林在原滿意了,他又問了一句:「衍哥……我這麼叫可以嗎?他喜歡什麼?下次他來吃飯,好提前準備。」
萬銥:「師兄,你應該比衍哥要大一點,叫他仇衍就行了,他沒什麼喜好,你給他端個白麵包片都行。」
等電話掛了,
朱鷺誠一忽然說:「哎呀,應該讓師兄幫忙買個藍莓的。」
萬銥:「你VK和他說不就行了。」
朱鷺誠一單手發信息:「師兄真是我見過最日子人的無限定者。」
萬銥隨口道:「聽說師兄父母去世得早,他和他叔叔一起生活,他叔叔人不太好。」
朱鷺誠一又看了一眼時間:「還有10分鐘。」
萬銥在編輯給商秉衡的簡訊,她想知道為什麼商秉衡會搞混江易寒凌和仇衍。
她刪刪改改措辭,寫了幾個版本,還沒發出去,就看見本來在投屏列車時刻表的投影儀變了畫面。
似乎是車站工作人員投屏出錯了,投在牆上的畫面變成了一個視頻播放軟體。
工作人員還沒意識到,徑直點開了「歷史播放記錄」,繼續看自己沒看完的電影。
那部電影的名字叫《反方向的鐘》。
講的是個越獄故事,因為和周董的那首歌重名,被萬銥格外關注,江易寒凌之前誤會她喜歡這部電影,發揮金錢超能力,把她塞進去跑了十幾秒龍套。
朱鷺誠一抬頭,疑道:「是電影裡面那個賣杏子的女孩和你長得一模一樣,還是那個小姑娘就是你演的?」
萬銥:「……」
萬銥:「能把投影儀關了嗎?」
當然不行,車站的投影儀,等車的乘客是關不了的。
萬銥試圖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終端手環上,但是失敗了,朱鷺誠一在讀這部電影的影評。
「男主被誤會,因為故意殺人進監獄,認識了一群夥伴,這些夥伴都有絕技在身,他們一起越獄。越獄之後開始找真正的兇手……」
萬銥:「請你停一下。」
朱鷺誠一於是很快安靜了下來,專註地看投屏出來的電影片段。
萬銥演的那十幾秒很快就過去了,她在電影里扮演一個賣杏子的女孩,手上戴著素銀的婚戒,未婚夫是軍人,生死未卜,她每天工作16個小時,希望能給未婚夫多寄點錢過去。電影的男主在越獄路上遇見她,偷了她幾個杏子,很愧疚。
萬銥不去看投屏,問朱鷺誠一:「結束了嗎?」
朱鷺:「你的片段應該沒了,我剛搜過了,就這一小段。」
萬銥舒了口氣,轉過身來,強行屏蔽感官很有用,不去看、不去聽,就不會回想起來,也不會懷疑自己的決定。
朱鷺:「說句實話,你沒必要那麼害羞,完全可以考慮去演戲,演得挺不錯的——那種熱戀中的傻白甜。不過這電影很撲,下次你得找偶像劇演,現在正劇不吃香了。」
萬銥隨口糊弄過去,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大屏幕。
看電影的工作人員在快進,屏幕上人影紛亂,故事的起伏一一掠過。
朱鷺誠一:「你看,正劇部分很無聊,不好看,大家都不看的。」
萬銥:「這部電影很中規中矩的……也不算無聊吧。」
她回憶道:「栽贓男主的兇手是個大壞蛋,男主和他的朋友們把大壞蛋的陰謀揭露,沉冤昭雪,戰爭也停止了。」
朱鷺誠一:「這還不無聊。」
他是故意這麼說的,給出和萬銥相反的意見,讓她多說點話,她的情緒明顯不對勁。
但是這麼刺了一句,萬銥並不像他預想那樣回嘴,朱鷺誠一看過去,發現她怔怔地仰頭望著屏幕。
朱鷺誠一也抬頭看去。
屏幕上,男主已經洗凈了自己的冤屈,和自己的幾個朋友一起坐火車去遠方,準備開始新的生活。
他們在車站遇見了一個軍人,向軍人問路,軍人給他們指明方向的時候,露出了手上素銀的戒指。
接下來給了一個順理成章的鏡頭。
電影的男主角問:「您是回家嗎?」
軍人說出了自己的第一句台詞:「是的。你們呢?」
電影的男主角說:「我們去建造新家。」
軍人目送他們上車,接著切了一個近景鏡頭,切給了軍人的正臉。
是江易寒凌。
他對著鏡頭笑了一下。
他幾乎不笑的,萬銥從前抱怨過他,說了他也不改。
他原來記住了,他就是抹不下面子,抱著他自己覺得很有必要的自尊心不放手。
江易寒凌對著鏡頭,笑著說:「我要去娶我的未婚妻。」
萬銥從來不知道他也客串了這部電影。
她覺得頭很痛,許多已經落下去的記憶片段重新浮了起來。
江易寒凌的助理給她買了首映禮的票,邀請她去看。
那天晚上她遇見了志剛,志剛正在被一個小混混藤良介糾纏,萬銥約了藤良介出來打架,藤良介本來不會來的,他在自己的動態里說要去看電影——
看這部越獄電影的首映。
但是藤良介一張票也沒買到,特利內島所有這部電影的首映票都被買走了,所以他跑出來和萬銥打架了。
為什麼會被買走呢?被誰買走的呢?
被江易寒凌買走的。
他買走了所有的票,然後邀請她去看這部電影,這樣電影院里只會有他們兩個人。
是江易寒凌風格的浪漫橋段。
但是這個浪漫橋段落空了,因為萬銥一開始就拒絕了電影首映禮的邀請。
江易寒凌一句話也沒對她提過。他覺得很丟臉吧,他覺得這對於他的自尊心有所折損吧。
朱鷺誠一:「你還好嗎?要不要休息一下?等下一趟車也行,我也不是那麼急著吃藍莓奶昔。」
萬銥只說:「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