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不落之月 第26章 泥潮升月·約瑟芬和里格
約瑟芬·佩特森在進行戰前動員。
除了E3小隊僅存的成員外,就連E4小隊的人接受的也是她的訓話。不光如此,在切斯特不知道的時候這裡似乎聚集了更多的人……更多,要遠比切斯特印象中的多得多得多,多到了驚嘆的程度。大概是其他被派遣出去負責別的行動的隊伍也陸陸續續返回了臨時指揮部。
切斯特覺得這是一份別樣的幸運,竟然有這麼多人還活著,還聚集到了一起。
約瑟芬站在一個刷了黑漆的木箱上,用比切斯特記憶中那略顯沙啞的嗓音更加溫和的聲音發表著行動前的最後一輪講話。她的語氣隨著情緒不斷變化,切斯特找不到他認識的熟人,就站在遠處,和一群專心致志的人站在一起默默地聽。
約瑟芬·佩特分的發言無聊又煽情,她總是在講和罐頭有關的冷笑話,不知是個人品味問題,還是雇傭武裝人員獨有的內部趣味。
但也有幾個瞬間,約瑟芬成熟的像個母親。
尤其是當她談到西諾薇·多麗特·倫德的時候,約瑟芬把她當成了一個「新兵」的範例,把西諾薇剛剛加入她部隊時那自大又不堪的模樣講得生動得像是發生在在場所有人的身邊,她一遍又一遍重複她們隊伍究竟花了多少資源在西諾薇身上,如何把她培養成了一名真正能用的SA駕駛員和合格的劍士。
她重複了太多次了,切斯特聽得覺得有點尷尬,而其他人卻不這麼想,不斷重複笑著同一個笑點。
更多時候她的談吐與女流氓無異,與切斯特所認識的那個嚴謹認真的人截然相反,有股痞子似的衝動狠辣。切斯特不太能聽得懂她講得這一部分內容,只知道是幾個類似於試膽和逞能的橋段。
很快,她又聊起了她雇傭兵時代混亂墮落的情感經歷,罕有的幾個時刻,提到特別的某個人時,她說話時的模樣又有些迷人少女的味。
……也只有這時候她看上去才有些軟弱。
「提姆那個蠢貨。」約瑟芬獰笑怒罵著,「在上學的時候就瞧不起我,還瞧不起我父親,他算是什麼東西憑什麼看不起雇傭兵!?哈……你們猜他當年是怎麼勸我不要走上我父親的老路的?他天天和我說,國際條約不把雇傭兵視作戰俘!國際條約不把雇傭兵視作戰俘!雇傭兵被俘虜了還不如狗!雖然我那時也不打算當什麼屁雇傭兵就是了……雖然我父親是個雇傭兵沒錯,但哪有父親會希望自己的女兒幹這種事!?但這蠢貨來我家吃飯竟然敢把這話說給我父親,怎麼和我說的,就怎麼和我父親說,我不幫他開門,他差點就被打死了。」
「我父親說這種人就是附在別人骨頭上吸人命的,真是說對了。他之後拼了死力氣往大公司里鑽——就他這種察言觀色的能力還想幹什麼?我父親死前也算是當了次好狗,為了救人死了,我父親死掉的時候,提姆還是個小職員,輪到我拿起槍,那蠢貨就在哈勒沃森學派當小頭目了……我他媽一直在想,那蠢貨升職的真快啊,我死裡逃生一次,他就升職一次。我帶人去干最後一票,血都要流光了,我就跟自己說,他媽的我不能死,我就不信這次他還能再升職,他媽的,我從醫院醒來后他居然來看我,還當上總監了,總監啊,在學派里當總監,他媽的,難不成我的血真都是為你流的?」
「那蠢貨是真能喝,這能說鬼話,真他媽能幹,一周七天二十四小時發郵件跟我炫耀,最近好像又要升職了……我他媽聽你的加入學派后也就是只個保安隊長,
他又要升職了,還要找我吃完飯,我他媽一看他要升職了,就知道我死星高照,他這種人就是附在別人骨頭上吸人命的,從小就給他吸了好多年了,現在他吸不動我了。提姆這蠢貨真他媽會吸,到底和多少人……」
約瑟芬·佩特森對著停屍間的方向單膝跪下,從懷裡取出一個小盒子,放到手心,高舉起來。
「你今晚終於是有點良心,熄火不動了,不然我得給你煩死。他媽的,你的求婚我一直沒答應,我確實後悔了,這次我就向你求婚吧。提姆,你要是個男人就給我繼續硬著,死了也給我保佑我從這鬼地方活著出去。」
切斯特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把戒指象徵性地戴了一下,然後摘下,將其和她脖子上的狗牌栓在了一起。
「死鬼!今天所有人做見證,你就和你最討厭的雇傭兵結婚吧!」
一群人哄堂大笑。
握持著各種武器的男女圍成一圈,一張張面孔仰視那位臉上有傷疤,身材矮小的女士。
在橙黃色燈光的照耀下,他們的臉上只能看到鼻子和眉弓拖出的長長影子,只有當他們發笑的時候才能勉強看出些表情。所有人都笑了,卡羅爾在笑,切斯特還能聽到西諾薇和希比小姐的聲音,她們全都笑了,現場充滿詼諧。
只有切斯特沒有。
他知道他們在笑什麼,但他沒法接受這種氛圍。
……為什麼他們能笑出來。
切斯特感到自己和這個場景格格不入,他環視四周,努力尋找第二個沒有在笑的人,結果他只看到了黛安娜·里格。
那可怕的女人黛安娜·里格也同樣在場,像是一隻躲藏在黑暗裡伺機而動的毒蛇一樣用陰冷的眼睛緊緊盯著在場的所有人,切斯特想要尋找她視線的焦點,但他找不到,或許本就沒有焦點。
她的視線也有落在切斯特身上,如同貼在脖頸上的寒冽毒牙,可當切斯特感受到視線,警惕地回望,卻只能看到她的目光的末端滑溜溜地移開,又落在了講話中的約瑟芬隊長身上。
切斯特想了想,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把那個女人當成了敵人,而無論如何,這個女人欣然接受了將自己護送出去的任務——雖然大概要讓其他人為此付出代價——他其實沒有必要,也沒有立場將她當作敵人。
儘管自己確實不喜歡她。
於是,切斯特懷著一種複雜的心情,朝著那女人的方向走了過去。
「如果你是來找我算賬,我建議你另尋一個時間。」
她看到切斯特,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句。
「算什麼賬?」
「向惡神獻祭的賬,你在裝傻嗎,多虧了你那句『這件事還沒完』,我的威信全完了。」
切斯特愣了一秒才反應過來,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心思其實有大半都在約瑟夫的講演里。
「如果你的威信可以被一句話推翻,那我想它談不上什麼威信。」他爭辯。
「神說你不值得信任,還會有人願意相信你嗎?哪怕只是一句話?」
「我又不是神。」
「你是個哈勒沃森,整個研究所里唯一值得學派花資源救援的人。」
「好吧。不過我不覺得我的想法有問題。為什麼要向惡神獻祭自己人,你不覺得這種做法有問題嗎?」
她嘲諷道:「人為了活下去可以吃人,況且被獻祭給惡神也要比被這裡的食魂怪物吃掉好。」
切斯特被說得沉默了,「我沒想到你……」他半天才組織出來一句,「這麼擅長爭辯。」
「你是沒想到我會和你爭辯吧。」她冷冷地說。
「也可以……這麼說。」這樣的對話讓切斯特感到不太舒服,他下意識反擊,「你在狄斯夢娜面前就像只驚恐的鵪鶉。」
「任何人在她面前都像只鵪鶉,如果你讓她不愉快,她就會傷害你。」
「哦,好吧……」切斯特本能的不喜歡聽到狄斯夢娜被人這麼評論,但他不知為什麼又覺得這位黛安娜·里格的評價是對的。
「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黛安娜·里格鷹隼一般的目光又落在了切斯特臉上。
「也沒有什麼事情。」
「你是來找我聊天的?找這個我?」
「我以為做演講的人會是你,約瑟芬·佩特森在我的印象里是個服從性更強的人,而演講需要的或許是侵略性。」
「我就當你是在誇我。」她的視線又在切斯特身上停留了幾秒,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身,看向仍然在講話的約瑟芬,說:
「我決定不和她爭。」
「不和她爭?」
「這裡只有三個人能帶起隊伍。第一個人是我,人們服從我因為他們知道我的能力,我是那個能帶他們活著出去的人。佩特森是第二個,她能帶起隊伍是因為她討喜,所有人都喜歡大難不死的佩特森,就算其他所有人都死了她也能活下去。」
黛安娜·里格說,「如果我想帶隊,就需要花時間去敲打其他人,現在不適合做那種事。」
「你是怎麼決定誰去獻祭的?」
「你還不肯放過這件事?」她看上去有些惱,「抽籤。」
「你不覺得這麼做不公平嗎?」切斯特問。
「不公平?」里格隊長笑了,眼睛危險地眯在一起,「抽籤還不公平?你不會以為我會做手腳吧?」
「運氣好的人可以活下來,運氣不好的人就要死,你不覺得不公平嗎?」
她不說話了,只是雙手抱胸,用奇妙的表情盯著切斯特看。
「你這是什麼古怪的想法?」半晌,她才說道。
「古怪嗎?」
「看來你真的是個哈勒沃森,只有那些高階神秘學者才會說這種古怪的話。」
「首先我不是個高階神秘學者。」切斯特說,「其次,你不覺得高階神秘學者是看破了世界的真實嗎?」
「如果神秘學者可以看透世界真實,那物理學家和數學家就要笑死了。所謂的神秘學家不過是一群精神健康堪憂用腦子換超能力的瘋子罷了。」
「可他們真能使用魔法,你沒看過卡洛爾的雷電嗎?」
「你怎麼確定他們用的是童話故事裡的魔法而不是在當一個操縱外星高科技產物的文盲操作員?」黛安娜·里格反問。
「因為不存在那樣高度的科技。」切斯特下意識回答,「人類總是幻想技術可以永無止盡地進步下去,然而並不能。為什麼沒有比人類更古老的外星人造訪這顆星球?因為離開母星系的方法是不存在的,這個宇宙里誕生的所有文明都被困在自己的母星系裡,就算抵達技術的頂點,也不會有在星系間移動的方法被發現——那樣的技術根本不存在。」
「你怎麼知道你是對的?你怎麼知道那樣的技術不存在,而不是沒有被發現?」
「因為……」切斯特愣住了。
許久之後,他痛苦地按住自己的眉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下意識這麼想,抱歉,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你問我,你不覺得不公平嗎?」黛安娜·里格慢慢地說,「我不覺得不公平,也沒有人在乎公平,我不在乎,其他人也不在乎。公平這個概念早在群星暗淡的那一夜,便徹底消失了。雖然這個世界仍然存在公平,為了表演給諸神不得不存在公平。但名為公平的概念已經被徹底撕開過一次,真相已經暴露給了所有人,不會再有人自然而然地信以為真。」
她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但是如果你想知道這個世界真實的情況,而不是別人給你吹的彩虹氣泡,你就應該知道已經沒人信那套東西了。」
「沒人會給我吹彩虹氣泡。」
「會的,等我們離開了這個鬼地方,電視上,網路上,書上,所有人都會給你吹彩色氣泡,但只有傻子才會信。」
「既然還有傻子相信,那就不是沒人信那套東西。」切斯特說。
「你和我說這些沒有任何意義。」黛安娜·里格又恢復了那套冷冰冰的模樣。
切斯特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他補救似的說,「好吧,我想我也不是很在乎彩虹氣泡。」
「如果你一定要聽我辯解,我選則約瑟芬·佩特森,是因為我也不欣賞狄斯夢娜·哈勒沃森那套死一半活一半的建議。」她突然回過頭,「你願意和我打個賭嗎?哈勒沃森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