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隻立香
在過去的歲月里,衛宮切嗣曾多次想殺死那個橙發的孩子——
無論搜索多久,他始終找不到她的出身。
沒有任何在這個世上生存的痕迹——
這個孩子彷彿就是從黑泥中誕生。
而衛宮切嗣直到死亡,依然沒有選擇殺死她——沒有人知道失去容器的此世之惡會做出什麼瘋狂的事情。
從小藤丸立香就知道小安很難被他人接受。
「初次見面,我是藤丸立香,」橙發的女孩站在學校的講台旁做著自我介紹,她的聲音帶著稚嫩,「這是小安。」
她指向身邊突然出現的黑色泥形物質,隱隱有觸鬚狀的黑影浮現,女孩整個人此時似乎被怪誕所籠罩。
在場的所有人幾乎都後退了一步。
而中心的橙發女孩卻彷彿什麼都沒有注意到一般,繼續平淡地說著極其離譜的話語——
「他是我的家人。」
所以被孤立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幼年的夏目貴志想,藤丸同學這種情況大概連不被退學都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吧。
因能看到妖怪而被其他人認為在說謊的男孩已經漸漸學會隱藏自己的異常。雖然依然有些害怕,但幼年的夏目貴志還是將自己的目光從頭頂倒掛著的妖怪身上移開,假裝什麼都沒有看見。他最後轉向了最大的異常——
他的同桌藤丸立香。
現在正是課間,橙發的女孩正一邊哼著小曲一邊做著作業,她從不在意其他人的視線。無論是被同學躲閃,還是被老師迴避,夏目貴志發現她的眼裡依然沒有任何負面情緒。
黑泥時而攀著她的身體,時而消失得無影無蹤,給人一種危險的詭異之感。
下一秒,一雙燦爛的鎏金眼眸出現在他眼前。
「怎麼了?」
光怪陸離之中,橙發女孩微微歪頭,看向注視她的他。
夏目貴志知道一直盯著別人看是一件不太禮貌的事情,於是一下子窘迫到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會不會惱怒到她——那些混沌的黑泥給人以不妙之感,似乎吞噬別人對她而言是習以為常的小事。
「如果橡皮找不到,我可以分你半塊,」橙發的女孩將一塊普通的橡皮用尺子切成了兩半,分了他一半。
「啊……謝謝,」夏目貴志看著手中的橡皮,突然覺得她似乎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可怕。與此相比——
他瞥了瞥天花板上緩慢向下蠕動的妖怪,接著對橙發女孩說道,「藤丸同學,能不能請你稍微離開座位一會兒?」
這個請求聽起來很荒謬,在說出口的那一刻夏目貴志便開始後悔。
他沒有想到的是橙發女孩直接離開了座位,然後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頭頂,「上面有什麼嗎?」
「有……妖怪。」
「哦,」橙發女孩點點頭,非常容易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它……唔或者是它們走了,你再叫我一聲吧,」她站在另一邊又開始埋頭寫作業。
夏目貴志從來沒有想過會是這種發展,他微愣地看向藤丸立香,橙發女孩倒沒覺得什麼,她似乎只是認為這樣寫作業有點累,於是黑泥緩慢升起,構成新的座椅讓她坐上。
她微微晃著腳,又開始旁若無人地哼起悠閑的小曲。
直到妖怪早已離開,他才反應過來,「……它已經不在這裡了。」
「哦,謝謝,」這樣說完她又回到了原先的座位上,然後發現夏目貴志正看著她。她眨眨眼,「怎麼了?」
夏目貴志猶豫了很久,終於開口說道,「藤丸同學……不覺得我之前在騙人嗎?妖怪什麼的聽起來就是不可能存在的事物吧?」
「我覺得吧……說真話是比騙人更省力的事情,真話的邏輯都是通順的,而一個謊言的成立需要更多的謊言來維護。不管是哪種情況,說話人都希望別人相信自己的話語,」她轉了轉筆,「所以我一般都選擇相信別人的話語——不懷疑別人也會省力。」
橙發的女孩頓了頓,「從另個角度來講,微生物平時看不見,用上顯微鏡后就能看見。假設妖怪存在,我看不見也不代表別人看不見,只能說如果我能看見,那我就能自信地說它們確實存在。」
淺棕短髮的男孩沉默了幾秒,「……你願意和我成為朋友嗎?」
「可以啊。」
夏目貴志就這樣擁有了一個可以和他談論「妖怪」的小夥伴。在告訴她那些之前沒有人願意傾聽的事情,與她的目光相觸時,心中總會泛起幾分暖意。
但他知道藤丸立香的感觸顯然沒有他這麼深。沒多大的女孩不像同齡人那樣融入集體,夏目貴志總覺得她就像一座遠離塵世的孤島——在那裡潔白的飛鳥從空中劃過,海水泛起微波,鳥群的倒影錯落有致,與這一片波光粼粼交相輝映。隨著舒適又微暖的清風吹來,島上茂密的森林發出了細碎的聲響。泥土的每一寸都帶著微醺的暖意,但只有踏上之人才能了解。
她到底在乎什麼?她到底想要什麼?
夏目貴志想了很久,最後在某日向她問好后,他看向了她身旁的黑泥——
「小安,早安。」
頭髮如同夏日陽光般絢麗的女孩聽到這話后,難得詫異地眨眨眼,接著她似乎認真地再次打量了他。
到了放學后,他看到不遠處的巨型妖怪,剛想出聲提醒,就聽到和他一同走在回家路上的女孩突然出聲。
「可能是你和小安打了招呼,所以他感受到了人世間的溫暖,連帶我也發生了異變,」橙發女孩指向他暗中觀察的方向,「我想說——雖然很模糊,但其實我現在也能看到一點,」那隻超大的妖怪發現了他們,於是衝來,「它要追過來了。」
她拉起夏目貴志,帶著他大步向前跑去。
「玲子!還我名字!」後方的妖怪發出了嘶吼,但是夏目貴志的關注點此時已經完全不在這裡。
淺棕色短髮的男孩此時微微睜大了眼眸。
彷彿夢遊仙境的愛麗絲,前面是引路的白兔,後方是紅心女王正在趕來的軍隊。陽光從頭頂洋洋洒洒地落下,穿過鳥群休憩的靜謐樹林,最終到達了彼岸。
妖怪沒有找到他們,於是原路而返。
氣喘吁吁的夏目貴志看到藤丸立香站在他的不遠處。明明經過激烈的跑步,甚至路線都極其刁鑽,但她卻沒有露出絲毫疲倦。
陽光從發梢吻下,那雙鎏金眼眸折射出暖光。
就像藤丸立香這個人一樣。
由於搬家,幼年的夏目貴志沒過多久就離開了這裡。在臨走前,他與藤丸立香交換了聯繫方式。剛開始是信件聯繫,後面在夏目貴志有了手機后,便轉向了簡訊溝通。
時光流轉,已是今日。
搬家已成過去,如今夏目貴志的生活已經基本安定下來,他在編輯好一條簡訊后按下了「發送」鍵。
與此同時,另一個地方的手機收到了這封簡訊——
我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這條來自夏目的簡訊,上面詳細備註了去他家的路線,不僅是文字,甚至還用照片來說明具體位置。
我是那種請小夥伴來自家玩只發一個定位的敷衍之人,看到夏目這樣的細緻,我很感動。
「哥,我前幾天和你說過,我今天要去夏目的新家玩,所以今天中飯不在家裡吃。晚飯看情況,應該回來吃,」今天是快樂的周末,可以自由閑逛。
我哥用耳溫槍又給我測了一次溫度,「你的熱度才剛退下去,應該再休息一段時間。」
他拉過我床上的被子,直接將我裹成一團。
我聽出他語氣中的不贊同,但根據我對他的了解,這種不贊同只佔他全部想法的十分之四。
我眨眨眼。正當我剛打好腹稿準備試圖說服我哥,就被我哥直接敲頭。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哥哼了一聲,這時我突然意識到在我了解他的同時,他也同樣了解我,「反正我再怎麼阻止你出門,你都能找到辦法逃走。」
「先起床把早飯去吃了。」
這句話就相當於同意我出門。
我快樂地再次抱住我哥,又在我哥準備把我扯下來之前鬆開了手,接著從衣櫃里隨便拿出一套衣服,準備直接換衣。
我的睡裙快拉起到大腿根部時,我哥迅速地用被子按住了我,「……我還在場。」
「我知道,」我點點頭,「但是【我現在要換衣服了,哥你快出去】這樣的話聽起來很傷人誒。反正你又不是外人。」
「我不需要你在這種奇怪的方面體貼人,」我哥有被我無語到,他的聲音帶著點咬牙切齒。似乎是怕我又起來直接換衣服,他現在整個人隔著一層被子壓在我的上方。
他微微俯下身體靠近我。與我同款的沐浴露香味淺淺地環繞在我的鼻子旁,夾雜我哥身上自帶的充滿安全感氣息。他的話語幾乎在我的耳側響起,我感覺耳朵上微微泛起癢意——
「你最好注意一點,我也是男性。」
我眨眨眼。
「……哦,」我隔著被子抱住了我哥。接著在我哥沒有反應過來的失神之時,直接一個借力翻轉,隔著被子把他按到了我的床上。
立場顛倒。
我趴在被子上,晃著腳看向下方的我哥。
我哥怕我滾來滾去把自己皮到摔下床,於是直接攬住了我的腰。可能是我眼底的戲謔太深,他又面無表情地用手遮住了我的眼睛。「你鬧夠了沒?」
雖然視野一片漆黑,我哥的語氣也極其不善,但我卻沒有任何害怕。
他最後嘆了一口氣,用被子裹著抱起我,接著起身把我輕輕放回床上。
「我出去后你再換衣服,」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我哥就直接迅速地出了門,看都沒有看我一眼,我聽到門後傳來他似乎極其冷靜的聲音,「都弄好后再過來吃飯。」
【小安,我好像又被我哥嫌棄了。】
小安的嘲笑聲響徹在我的腦海中,接著他又意味不明地說道,【被立香你這樣想,你哥真慘。】
【什麼意思?】
【你少抱他。與其說他是在嫌棄你,倒不如說是被你嚇跑。】
我恍然大悟。
我突然明白我哥為什麼要強調他的性別。現在已經不是小時候,雖然我哥還是和當年一樣,沒有任何變化,但我早已長大,不再是能窩在我哥懷裡的小女孩。
【沒關係,我哥總會適應的。】
【衛宮士郎可真慘,】小安又開始說奇怪的話,他的語氣中流露出一種看好戲的色彩。
【男人嘛……有便宜不佔是傻子,】黑泥拉開了我的衣櫃,從裡面拿出一條裙子,【這條你上次死活要買,結果到現在還沒穿過。】
我看著那條我上周直呼「絕絕子」的漂亮黑色小裙子,【但我總感覺去夏目家那邊需要跑跑跳跳,裙子會不太方便吧?】
【沒事。雖然我很弱,但是協助你跑跳還是輕而易舉。】
想想也是,我在樹林里奔跑時一直都是小安幫我撥開前方的樹枝和其他障礙。想要去高處又懶得走樓梯時,也都是黑泥托著我上去。甚至我可以直接靠跳樓來下樓——小安會接住我。
我開始換裙子,換到一半突然想起一件事。
【說起來,如果你小安一定要分出性別,那和我哥一樣也是男性。在我換衣服時……】
我還沒說完,小安就直接打斷我的話,【喂喂喂,你也太過分了。我這種時候都會閉上眼。雖然我確實很想很想看啦,但是仔細想想就知道,信賴關係更重要吧。哪有狗會為了咬去骨頭上的一點肉渣而讓嘴裡的骨頭落地。】
不知為何,小安總是喜歡以「狗」自喻。
而自從我召喚出我哥后,小安也不知為何開始使用我哥的外表,就連內在也與我哥有些相似——總感覺我哥年少時的性格應該和他有很大重合的地方。
吃完早飯又喝完葯,我便背上小包出了門。
「……你為什麼出去玩還要帶上這東西?」我哥指向我肩膀上的丘比。
「夏目最近養了一隻貓,之前傳了我好多照片。我好不容易也有了貓,自然要帶過去給他看。」
「喵,」丘比配合地出聲。
我哥看著明顯不是貓科動物的丘比,露出了槽點太多的表情,最後他說,「隨你。晚飯不管你回不回來吃,到時候都給我發條消息。」
我給我哥比了個「OK」的手勢,接著和他道別。
在臨走時,我聽到從背後傳來我哥的聲音,「……不要隨便看到一個人就抱上去,家人也不行。」
「哥你放心,不會有這種情況出現,」我轉身看向我哥,「嗯……打個比方,我從來沒有對我叔叔這樣做過。」
被我成為叔叔的男性具體姓名是「吉爾伽美什」,不知為何我哥每次聽到我這麼稱呼他時,表情總是極其微妙。
我找我哥貼貼是很常見的事情,他最多只會炸毛。但直覺告訴我,如果我對叔叔這樣做,很可能會發生一些不妙的危險事情——求生欲及時制止了我。
似乎是我舉的例子特別有說服力,我哥的神色看起來轉晴了不少,接著他目送我走出家門。
出門后我感覺陽光有點刺眼,於是撐起了傘。
丘比看著頭頂的傘,又看向了我,【立香醬明明是元氣型治癒系少女,但是卻很注意防晒呢~】
丘比的話聽起來有些奇怪,但仔細一想,其實在很多時候,「元氣」這個屬性和「精緻」會產生矛盾,而我在出發前查過今天的氣溫,預先也塗了防晒霜。
【丘比對我性格的評價真令我意外,其實我注重防晒是因為我不想變得像我哥那樣黑。】
丘比甩了甩尾巴。
【是這樣的,丘比,】我的語氣非常真誠,【你有點熱,可以從我肩膀上下來自己走路嗎?】
【好過分啊,】丘比盯著我,我回視著它。接著我發現我肩膀上的溫度開始變低。
【我把體表溫度調低了一點,】來自外星的生物歪著頭,【那麼立香醬對於我對你的評價有什麼想要修正的地方嗎?】
陽光傾斜灑下,我看到我的影子映在地上。由於光線的角度不同,它時長時短,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每時每刻顯露出不同的模樣。
但不可否認,無論變成什麼樣,這都是我的影子——
不同人看到了我不同的倒影,於是拼湊出了不同的我。
【不用了,我覺得這樣也挺有趣的。】
無論是丘比眼中的我,我哥眼中的我,還是其他人眼中的我,可能都是不一樣的——
不過地上的影子可以多樣,這個世界上卻只有一個我。
我哥認為我可能過於親近他人,但我覺得他其實不用擔心這些,除了安慰他人,我很少去擁抱別人。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界線,有些人站在線里,另外的人站在外邊。我不打算站在裡面,而擁抱恰好是過線的親密行為。
叔叔笑著說我是養不熟的白眼狼,我吐槽說又不是他在養我。有道理,他這樣隨口一說,接著戲謔地問我給他養不。我堅定地拒絕了他,說我能照顧好自己。他幹掉了我的遊戲角色,饒有興緻地看著我,「藤丸立香,那你可別像之前那樣哭著來找我幫忙。」
「對不起,我還真的辦不到,」我真誠地說道,接著指指遊戲屏幕,上面勝負鮮明,「看在我今日敗績一百的份上——叔叔,請務必撈撈我。」
他甩掉遊戲機,笑得更歡,差點直不起腰。
隨後恢復過來的他用猩紅如血的眼眸注視著我,分不清喜怒地輕哼一聲,這件事就被掀了過去。
我經常搞不懂他在想什麼,就像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喜歡給我打錢。如果是狛枝凪斗,我還能直接糊弄地把錢轉回去,但這種情況出現在叔叔身上——我不敢。
我是真的不敢。
我的直覺告訴我,假如我這麼做,我的腦袋可能就要保不住了。叔叔顯然希望我花錢,但我哥的教育不允許我把這些錢佔為已有,我最後非常努力地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每次收到錢,我都會把大部分存起來,作為我叔叔萬一把他自己浪死(劃去)的應急儲備。剩下的一小部分拿出來買一些他還沒有的遊戲卡帶或者零食之類的小物品,帶著去他家探望他。
現在我發現我的手機又收到一條轉賬訊息。
看來明天要去叔叔家一趟了,我想。
說起來因為丘比的神奇評價,我對別人眼中的自己感到些許好奇,於是先後詢問了叔叔和夏目。
夏目的回復很快——
【強大又溫柔。】
而這次可能叔叔覺得我這個問題終於有他回答的價值,他沒有像之前那樣已讀不回——
【脆弱又薄涼。】
我眨了眨眼。
然後輕笑著合上了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