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盟
意識到他在評論雕塑,文瀾才從凝滯中初醒,回應一聲,「來了……」
原本,想像回應歐向辰的讚美一樣說聲謝謝,到了嘴邊卻成這兩字……到底親疏有別。
「沒想到你這麼快……」趕緊又開口另一句,以緩衝眼眶內的酸澀感。
他輕輕對視她一眼,隨即扯回目光,聲音平靜太多,「在附近辦事。」
這麼巧……
文瀾企圖讓嘴角弧度自然些卻屢次失敗,乾脆放棄地、悵然對著他背影,「向辰在裡面。」
霍岩沒回應。
專註欣賞那尊雕塑。
女實習生已經目瞪口呆,沒預料到他們認識,推了推眼鏡,對文瀾說「老師我先進去」,麻利兒溜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她會到裡面大肆渲染兩人的見面,很快將會引起一場騷動。
霍岩轉身看她,一雙黑沉的眼和微抿的唇,包括英俊臉部原本可以很柔情的線條,此刻一起向她冷淡著。
仍是沒有說話。
四目相視,文瀾心顫迎接,她纖細手指緊了緊杯子,望著他,「這是一幅未完成的作品。看出來嗎?」
她語氣盡量淡然,好像在很認真的和他討論自己的作品。
曾經他們經常這樣做。
做為她深思熟慮后選擇進入婚姻的男人,霍岩除了外形比肩不可褻瀆神明,內涵同樣奢華,他擁有超高藝術鑒賞力。
一句「不錯」,比任何名頭響亮的評論家、對文瀾產生的影響都大。
此時,他與從前熱情回應她時的樣子天差地別,其餘卻沒變,「哪不滿意?神態?」
一針見血。
略略低垂眸光,她看上去在思考,實則連自己回答些什麼都沒在意,「兩位小主人公的心思沒有準確反映到面部,尤其男孩……」
她又笑了,尷尬語氣,「其實這只是一個小品,沒用很多心血……」
如果沒用很多心血,她怎麼會擺在最顯眼位置?
這顯然是矛盾的,在掩飾或者故意釋放什麼的。
這尊雕塑的名字叫《試圖和好》,充滿童真。
不過,她卻沒有放名牌與介紹在旁邊,可以有無數解讀,但那是對別人。
霍岩能看出嗎?試圖和好?
他顯然看出。
只不過不是文瀾期待的答案。
他神色淡漠,瞧著她,說,「神態是變化的。沒固定的一種能始終讓你滿意。」
文瀾嘴角翹了一下,一時沒回復。
「不進去了。」他說話語氣極淡,五官英挺,沒有一絲溫度,「對大家都麻煩。」
「人都來了,不進去可以嗎?」文瀾胸膛微伏。
「文瀾。」
不是這種稱呼……她眼神一時都不可思議。
「我不喜歡引起廣泛討論。」他不喜歡的事很多,比如站在這裡同她無休止似的爭論,所以將手裡文件袋放上展示架,抬眸、裡面毫無起伏的,「有問題聯繫我。」
音落,慎重地看著她幾秒,似乎等待她的確認。
文瀾胸膛起伏的更厲害,有一會兒功夫后才啞聲,「你不關心我來山城做什麼的?」
他略微掃視一眼展廳,再次用毫無情感波瀾的眼神瞧她,「我看到了。」
「你忙。」音落,離開雕塑位置,轉瞬步入昏暗。
外頭夏夜風似火,中央空調外機的聲音吵雜。
文瀾追出來。
兩人一前一後。
他的確從南門來,車子沒行進到裡面所以來的悄無聲息。
長長的、帶著歲月痕迹的水泥路在腳下敲擊,高跟鞋細細的承托幾次東搖西晃差點摔倒她。
文瀾停了一瞬,抬眸從晃蕩的視角里看到前頭男人離自己很近,他背影瘦削、寬肩窄腰,兩長腿甩掉她不費力氣,可文瀾覺得他在等自己……
於是,重整旗鼓,比剛才更快的速度追他。
確實更加接近了,近到他寬闊肩膀離她觸手可及,也產生山巒一般的厚實安全感,也許急於撲向他,她太過大意,最後一步要抓住他時,左腳一崴,立時毫無預兆的疼痛直衝天靈蓋。
她低低痛叫一聲,低地自己不可察,前方那男人卻猛然回身,伸手撈她一把。
文瀾痛到本能看向自己鞋跟,以至於他撈上來時,心思根本不在自己后腰,等回神,抬眸用淚濕濕的光瞧他,兩人都似懵住。
道路兩旁的香樟將夜晚遮得密不透風,他眼神似千變萬化,都是她不懂的色彩,最後固定成最冷冰的幽深,也只在一瞬。
「別再做這些。」音落,他手掌離開她腰,燃燒般的觸感離去,文瀾如墜冰窟、在這夏夜。
「哪些?」她眼底生了恨,一瞬不瞬凝著他。
光線幽暗,一塊塊淡薄橙黃放大他的不耐,「除那份財產分割協議,我對你來山城的一切不關心。」又加重語氣,「明白嗎?」
文瀾很想反駁他,你說的是不是人話卻被自己的淚腺出賣,她兩眼眶彷彿脫離自己控制,一直在蓄意淚水,她扭頭看旁邊的樹,又垂下角度看地面微裂的水泥縫,終於掩飾好這一切。
抬眸,鏗鏘看他,「我偏偏告訴你,我是來改變現狀的呢?」
霍岩眯起眸。
文瀾繼續看著他,「改變我們兩年不見一次面,不通一次話的現狀。」
「你現在做到了。」他冷漠。
「不止見面、通話,還有我們的婚姻,我要挽回。」她擲地有聲,目光堅毅。
霍岩聞言露出他今晚的第一個笑意,卻是失望無比的,好像來時是對她抱有多麼大的希望,而她辜負了他。
他緩緩靠近,文瀾在他渾身冷銳的光芒下堅守陣地,兩人於是目光幾乎相撞,他微微錯開位置,薄唇落她耳側,「非要我用混蛋的方式和你分手?」
文瀾淚水差點又衝出,咬下唇直到痛了那股酸澀才埋下,聲音仍然抖,「什麼混蛋方式?」
「羞辱你。在公開場合讓你難堪?」他退開三步,眸光真的變得令她害怕起來,「或者,找外面女人發生性關係?」
你敢——
文瀾在內心歇斯底里。
「體面一點。」讓她徹底被震懾住后,他又放鬆口吻,輕勸,「讓我們的婚姻體面結束。」
她一動不動瞧著他,企圖從他漆黑眼底看出哪句真,哪句假,又或者全是真的、假的……
文瀾淚水終於還是從眼眶滑出,「霍岩……」她不可置信,「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
他如果敢跟外面女人發生關係,她就當他面一頭撞死!
似乎試驗她的勇氣,她內心的狂怒剛起,不遠處的一輛轎車就發出動靜,一個女人身姿窈窕下了車,站在車門邊似乎考慮要不要往這邊靠近。
光線太暗,文瀾看不清面貌,加上淚水和怒火,她整個人搖搖欲墜,只能抬眸繼續盯著眼前的男人。
似乎不要她開口,霍岩就知道她想知道什麼,輕抬目光瞥去一眼,他眼神和語氣一樣淡漠,「秘書。」
文瀾這才發現對方手裡有一隻公文包的暗影。
她和他的爭執引起了他人注意。不止他秘書下車,從工作室路口來的兩個人也關心這邊情況。
文瀾知道是尹飛薇和歐向辰,他們也許眼下不敢過來,但過不了多久就會失去耐性,尤其尹飛薇。
而自己眼前的男人向來是先發制人的性子,且做任何決定都是強力而有效的執行到底。
音質天生悅耳,有條不紊的語調卻像在談一樁尋常生意。
「那份文件有兩種安排,一是我留在達延,成為你的職業經理人;如果不放心,我也可以離開。但是文瀾,你得接受,這場婚姻就到此為止。以後無論我在不在達延,都是你後盾,只要你不討厭,任何困難都可以來找我。」
他又添加砝碼,類似苦口婆心,「畢竟夫妻一場,好聚好散。」
最後十個字簡直向文瀾心窩子捅去一刀。
她問他的問題還沒有回答,他就轉身離去。
秘書早早替他打開車門,他沒回頭看一眼地、傾身坐進後座。
高級轎車合門聲細微,幾乎不可入耳,但文瀾在那一剎那,被那股聲音震得體無完膚。
她滿目瘡痍來不及細研究該從哪裡包紮,淚光中車尾燈就消失不見。
心內不禁苦苦吶喊,霍岩,你真的確定在和我說話嗎?
在幼時和你睡過一床被窩,追求時你從一場車禍中奮不顧身相護,後來又成為你妻子的女人,說這樣殘忍決絕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