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海誓
海市的秋短暫且不分明。
前一天夏日短袖,今一早突然大範圍降溫,整個城市宛如被霜降,白蒙蒙寒霧一層。
到中午,冷雨如期而至。人裹在厚衣里,止不住寒。
但海市的樹仍然是綠的,盎然佇立。
文博延病倒沒多久,他女婿將達延合一為一,全體搬離原先地址,來到位於龍凈湖的產業園。
整個園區以達延命名,被稱為達延研發中心。
地勢廣袤,景色秀美。
深秋寒雨落得起霧。
園區中心位置的龍凈湖如被打攪的鏡面,波紋泛濫。
一輛黑色轎車在雨幕中直往湖邊辦公樓而來。
矗立在龍凈湖邊上的高大樓體,有著全園區最偉岸的外形與絕對的制高點。
大雨從藍色牆體唰唰滾落,墜入地表匯成無數道小溪,紛紛往輪胎底下沖。
一雙男士皮鞋落地,有人給這雙鞋的主人打傘,雨聲含混中似乎在說可以走地下。那雙鞋的主人極其不耐煩,說了聲「沒空」,便急急往裡面走。
雨霧磅礴,披了那人一身,濕漉漉的。
總裁辦位於次頂層,面對著龍凈湖。
每天進出的車輛都要從園區門口大道駛來,那間辦公室的男人只要稍微往下看,就能掌握來訪的到底是誰。
這一天,秦瀚海披著一身潮氣,見到霍岩。
他坐在辦公桌後面,表情平靜,即使秦瀚海匆匆來訪,說的那事有多令人震驚和匪夷所思,他也是同樣面不改色。
桌前泡著茶。
他不太感興趣地隨手抹了茶湯,骨瓷的茶蓋經熱水一燙,似乎透明起來。
秦瀚海更沒心思喝,愕然連連,「你打算怎麼跟他說?你老婆呢,要不要讓她知道?」
「我傻嗎。」霍岩眼帘一抬,幾乎失笑。
「在蒙思進回來前,你準備好應對這件事的方案,使你的處境更加有利。」秦瀚海急切地判斷著,「他拿住你一件把柄,你拿住他一件,他就不敢對你輕舉妄動。」
放下茶蓋,霍岩隨意地一抬手,意思是讓他慢一些,秦瀚海被這個抬手打斷,一時都忘記自己該繼續說什麼。他一路趕來,心底被那件事真相震翻,到現在還不可思議著,急切地想告訴霍岩怎麼處理,可霍岩好像一點不著急,他甚至連震驚也沒有。
那天晚上的拍賣會,之前一直迫害文瀾的兇手被成功圍堵,霍岩本該放鬆一些的,畢竟從文瀾在山城第一次受傷開始,他神經就一直緊繃著,可惜在那邊讓兇手兩次得逞,他都沒有抓著對方的真身。這一回,他一直有防範,當晚對方來「踩點」,直接被霍岩堵個正著。
那晚唯一不漂亮的地方就是文瀾在停車場扭了腳。
而扭腳直接原因是踩到一支不知誰掉的口紅,根本原因卻是曾小山那個嘴沒把門的,忽然向她透露在山城被匪徒襲擊那晚,霍岩是第一個到達現場且救下她的人。
這件事對文瀾而言相當震驚,她神思不在身上,一下子就踩錯腳而摔倒,左腳踝腫老高,現在都還在家歇著。
霍岩有沒有哄好不知道,但今天這種暴雨天,他不急著下班回家,在辦公室慢條斯理坐著,秦瀚海就覺得很有問題——
文瀾一定沒有輕易原諒他。
畢竟,那次她受傷嚴重,霍岩怎麼都說不過去,他為什麼明明在場卻逃離而事後隻字不提。
這會兒,關於他們夫妻的事,秦瀚海也幫不上什麼忙,只好全心全意為他操勞蒙思進的事情。
身為文瀾表哥,霍岩的大舅子,蒙思進對他們夫妻倆無疑都是重要的存在——
蒙思進當時還去山城幫了霍岩一把,沒有蒙思進鼓勵,文瀾早放棄這段婚姻了。
「能確定桑晨當時報警,去壓下這件事的人是蒙政益的人?」霍岩抬著冷淡的眉眼問。
秦瀚海一副大為冤枉的樣子,著急喊,「——我還能查錯?當我什麼人!」
霍岩笑了,嘴角輕輕地一撇,就像又承認了秦瀚海本事,又同時道了歉,「我只是,要確定,是不是真的。」
「事關重大。」秦瀚海一本正經,「我也知道你心情,蒙思進和文瀾關係要好,他受到傷害就是文瀾受到傷害,加上蒙家最近確實混亂,如果桑晨被傷害的事確實是蒙政益所為,那蒙思進就要瘋了……」
「別驚動他。」霍岩冷靜回應,「他性情衝動,對他父親向來有芥蒂,一旦知道是他父親,恐怕殺父的事情都會發生。」
「你什麼意思……」秦瀚海皺起眉,「這麼好的機會……」
霍岩再次抬手打斷,他面龐平靜地像暴風雨下不為所動的礁石,「別讓蒙思進知道,我也不會威脅蒙政益,他拿住我把柄是他事,我拿不拿住他都沒必要。」
「怎麼沒必要?」秦瀚海微惱,「你當年是被他逼走的啊!」
當年文瀾流產,沒多久文博延在高速公路病危,霍岩和文博延的對話被一絲不漏傳給了蒙政益,對方可是雷厲風行,沒幾下就把霍岩逼得出走山城,一邊和文瀾簽下離婚協議,整整兩年沒敢回來。
「他當時不逼你,你怎麼可能在文瀾失去孩子沒多久就離開她?今天也不會因為山城那點破事而感情不和!」
「誰告訴你,我跟她感情不和?」霍岩抬起眼,表情似笑非笑。
秦瀚海在椅內挪了下背脊,慵懶道,「我不管你倆怎樣。」反正都能解決,他倆怎麼都分不開,霍岩不能沒有她,而文瀾也確實很愛他,小打小鬧,不值一提。
他表情肉眼可見的放鬆。
霍岩表情卻相反,提別人的事他無所畏懼,而跟文瀾相關的,卻有著別人所體察不到的憂慮。
室內靜了那麼一瞬,霍岩開口,「將當年參與桑晨那件事的幫凶都處理掉,算我還蒙思進的情,不過就到此為止。」
秦瀚海嘆口氣,「那可是強~奸啊!」尾音顫著,似乎為當年才一十齣頭的桑晨抱不平。
「又怎麼樣……」霍岩口吻卻很淡,「她除了改名換姓,遠離蒙思進什麼也做不了。」
「是啊……蒙政益就像捏一隻螞蟻……輕而易舉就破壞了這段戀情……」
秦瀚海嘆息著,起身說,「我走了,冒大雨跑來,得到息事寧人的結果,真沒意思。」
「你想要什麼結果?」霍岩落下眼眸,連個目送都沒有,「非讓蒙思進知道,他爸爸找人強~奸了自己初戀女友?」
秦瀚海咋舌地笑,「最起碼……得拿這點去給蒙政益一個警告吧?讓他從此怕你三分?」
「不需要。」霍岩毫不領情。
他知道有些事做了就是深淵,例如瞞下血海深仇和她奔赴婚姻殿堂……
……
海市深秋突如其來一場颱風,漁夫入港,市民閉戶。
瀾岩大廈的視野獨一無一,從客廳望去,在暴雨夜裡亮著燈站立的各大樓體頗為魔幻。
閃電擦過,雨珠連綿。
室內亮著暖色調燈,落在每個角落,都顯得極具家的溫馨。
披著一件綿羊毛毛衣外套,文瀾彎著腰在整理鞋櫃。
房子偌大,每個功能區都足以有個廳。
她家有個面積不小的入戶廳。正正方方的形,鋪著格紋的地毯,靠牆擺著一排柜子,一頭掛衣物包包,一頭擺鞋。
除開這排嵌入牆體的柜子,另一面牆上掛著一幅叫《迎接腳步聲》的世界名畫,這畫頗有來歷,畫家是文瀾母校英國皇家藝術學院的創始人。
此時,這幅名畫下面擺著兩盆綠植,綠植的對面就是文瀾彎著的背影。
她一手按著自己毛衣外套的衣襟,不讓兩側離開自己的胸口,颱風天來,氣溫有些涼了,她已經裹上綿羊毛的外套。
外面風雨聲呼嘯,室內溫馨靜逸。
雪白手指將兩雙男士皮鞋擺正,她背脊直起,在鞋櫃前又看了兩眼,才慢慢地按上櫃門。
「你腳還沒消腫,不要老站著。」蘭姐的聲音從客廳來。
文瀾應兩聲,說著知道了,就隨她走回廳內。
兩人已經吃過晚餐,蘭姐剛洗完碗,下著圍裙準備離開的樣子。
文瀾就像白天一樣,再次窩到沙發前,捧起一本厚厚的正看到一半的書。
蘭姐下完圍裙,看她一眼,「你呀,白天他打電話回來,你又不接。」意思是她現在想他了……
文瀾想反駁,的確沒有想的意思,只是颱風天,他遲遲不歸總得有個說法的意思……
嘴巴一張,卻又懶得談了。
繼續看書。
「打兩次電話,你都不理他,他不就難受了嗎。」蘭姐好心好意地坐過來,伸手按她肩頭,試圖勸說。
蘭姐身上有長輩的溫馨,同時又有些長輩的嘮叨。
文瀾從小被這人帶大,多少有點驕寵味道,平平淡淡一嗆,「關我什麼事。」
蘭姐直笑,又伸手捏捏她耳垂,寵著,「你扭到腳,他馬上就讓我來照顧,生怕白天家裡沒人,你做事不方便,這對你還不好啊?」
「真對我好,就該留家裡陪我。」
「那是你家的企業,他充其量就是個打工的,他為你幹活呢。」蘭姐反正是笑著,向著霍岩。
文瀾聽了皺眉,沉默一段時間后才出聲,「你跟他最親,永詩媽媽是你一開始的東家,後來才來我家裡,不管霍岩做什麼,你都向著他。」
「他很苦的。」
這句話一出來,文瀾就知道對方開始打感情牌,十幾年了蘭姐還是這老一套。
「原來是天之驕子,忽然家裡就不行了,他還看著他爸爸墜樓,媽媽弟弟不見后,他四處流落……」
文瀾雖然在看文字,但一個字都沒看進去,「……你不公平。」這一聲險些破音,後面語調也歪歪扭扭般,「……什麼都是他好……我任性……無理取鬧……」
「不是,」蘭姐否認著,「你是我帶大的,怎麼會不向著你。」
「嘴上向,行為一點不向,」文瀾難受著皺眉,「他總這樣,仗著你,仗著我和你一樣的心理,做事肆無忌憚,不顧我感受,什麼也不跟我說,還要別人來告訴我,他做得那些荒唐事。」
「他怎麼荒唐了?」蘭姐笑。
「多著呢,」文瀾懶得掰手指數了,「我累了。」
「文文,」蘭姐說不向著他,還是向著他,「他在愛你這件事上不會有半點不真誠,其他性格上的缺陷也不是生來就這樣,從前不這樣,你知道這個變化的點和他的家事有關,你想想他那些傷心事,不考慮他,單你自己就受不了。包容一下,他是你丈夫。」
「我可以開除他……」文瀾的這句威脅,蘭姐並不當真。
她反而笑,「你不會的。」然後像霍岩一樣,從容的拿捏她,讓她去房間休息。
文瀾像是有點內傷,鬱鬱寡歡,拿起那本看了一天都沒看完的書,興緻缺缺往房間走。
外面狂風暴雨,她都沒招呼蘭姐住下來。
這幾天蘭姐都是早來晚歸,有專門的司機。
也有點賭氣成分,她懶得關心蘭姐回去方不方便,至少在偏袒霍岩這件事上,蘭姐完全沒有否認餘地。
房門一帶,心灰意冷。
文瀾走向了床。
……
蘭姐單獨下樓。
司機等在樓下,她上車后,讓司機去達延集團。
以前達延在市中心時,去一趟就一三十分鐘的事,自從搬去龍凈湖,一趟至少五十分鐘。
趕上下暴雨,到達時已經是一個半小時后。
辦公室里亮著燈。
秘書在內線告知,有人來訪。
霍岩一訝,眉心皺了皺,讓人進來。
沒一會兒,秘書就把人引進來。
霍岩抬頭,看到已經六十多歲的老人帶著一臉憂心走進來。
他唇瓣動了動,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只好笑,恭敬而溫和地笑,笑地叫老人家挑不出毛病,即使他坐著,不曾迎起,老人家也不會怪他一丁點,全縱著。
但是暴雨夜來訪,霍岩是清楚知道這一趟是來「教訓」他的。
所以,他恭敬而溫和,洗耳傾聽。
「你和文文怎麼回事。」蘭姐果然開門見山。
「一點口角。」霍岩表情淡然、放鬆。
蘭姐目光銳利,「文文不會因為一點口角和你這樣,她很懂事。」
霍岩則閉口不言。
蘭姐趁勢追擊,「她懂事到,不管你做錯什麼都會原諒,懂事到和親生父親鬧翻也要嫁給你,她體諒你的不易,也向來對你信任,無論是集團還是她自己,全部的交給你,你不能對她封閉你自己。」
文瀾有多好,霍岩當然知道,從小一起長大,他怎麼會不知道呢,無論蘭姐說不說,她的好,他一清一楚。
但是蘭姐最後的那句話對霍岩很有殺傷力,他平靜著的表情瞬間就變了,變得防備,卻又用那種虛浮著的笑意試圖輕輕一帶而過,他搖頭,「您怎麼了?我和她之間沒大問題,別擔心。」
「就是看似不大的小問題,一個接一個就會出現極大問題!」蘭姐生氣,幾乎厲聲,「那些事我從來不願意和你深提,怕你難過,可是霍岩,我今晚要和你提一提!」
霍岩眉心蹙起,不再言語。
「你媽媽已經走了——」蘭姐氣著,傷心喊。
霍岩像是無法叫醒的人,臉上神色自若。他除了略微垂下的眸,盯著面前文件,沒有任何要理這位老人的意思。
「你爸爸媽媽恩愛,是好事也是壞事,當年你爸離開,你媽媽帶著你和弟弟原本可以站起來的,可是她太難受了,她弄丟小宇,她不負責任,還有一個大兒子就不管了,自己跑了消失了——她已經死了,在你爸爸墜樓那一刻已經死了,但是霍岩——你不能也隨著她死了——你還有文文!」
老人家一聲比一聲高,好像要跟外面的風雨搏鬥,做出比風雨還要狂的聲勢,要將眼前的男人叫醒。
蘭姐站著身,在辦公桌前情緒激動,嗓子都似乎嘶啞了,一段話結束后,辦公室殘留她的迴音,她繼續苦口婆心,「你還有文文啊……」
「想想七年前你娶她時的初心,如果你也隨著你媽一起死去,你們霍家還有人真正活著嗎?你們霍家怎麼對得起文文啊?她在等你,等你媽媽,找著你弟弟,她嫁給你是求幸福,不是求不幸,你如果是一個沒熱乎勁的死人,隨著你媽早死了——那你就是禍害了她!」
「不如不回來——」
不如不回來。
七年前不回來,這一趟山城,也不如不回來。
擲地有聲。
霍岩一時半會沒法兒回答,垂著眼眸盯著文件看,像是對老人家的話不在意,可蘭姐那麼自信地就去握住他拿鋼筆的那隻手,那隻手正在抖,他自己也似乎沒有意識到的在抖……
蘭姐握上去后霍岩驚了一下,但很快又被蘭姐按下,「對任何人封閉自己,也不要對她封閉。」
蘭姐的聲音,像天外來音,響在落針可聞辦公室。
她又握了握他手,像是無聲鼓勵,接著又如來時不用他操心地,獨自離去。
霍岩在空蕩蕩辦公室又坐了半個多小時,才下班。
……
回到市區,雨已停。
一場聲勢浩大的颱風,在海市掃了一個邊緣,深夜時分離去。
街上有些凌亂,海濱大道上有折斷的樹木。
車輛小心平穩地行駛,在一家花店前,霍岩讓李澤宇停下。
暴雨之後開門的花店,鮮花沾著雨霧般可愛。
他走了進去,在暖黃光線中,選擇花材,親自包紮,做得有條不紊,襯衣袖子挽著,彷彿是個老手。
店員看得驚訝連連笑。
霍岩以前有常去的花店,兩年多沒回來那家店竟然就歇業了,他有點遺憾。
包好花后,店員主動要他電話,說有新鮮花材到,會通知他。
他欣然給了。
連坐上車時,心情都是好的。
冷戰是夫妻間最忌諱的吵架方式。
哪怕這種方式是由女方發起,作為丈夫的人也該有理由合理制止。
很多時候,文瀾只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就能體諒一切。她常常都是這麼可愛、善解人意。
霍岩偏偏給不了,他無法自圓其說。
抱著那捧花進門,她沒有向往常迎來,客廳也靜悄悄,但燈都是開著的,從入戶廳到過道客廳,沒一處不亮。
往卧室走時,霍岩身上都是披著一層光的,腳步輕快,像是提前知道她肯定會喜歡而洋洋自得著。
……
文瀾坐在卧室聽到動靜,他進門恨不得廣而告之似的,一系列的動靜。
換鞋時接了一個電話,不知道誰的,大概約他出去喝酒,他拒絕了,聲音雖然隔著老遠有點含糊,但語氣自若,都可以想象,他用那種沉靜口吻拒絕掉人家,對方嫉妒又氣憤的心理……畢竟誰有他老神在在的幸福?無論做出些什麼,老婆都大度永遠不會跟他較真的。
進到客廳又喊她一聲。
那副趕緊過來接駕的口吻……
雖然在冷戰著,但文瀾就是聽出他那層意思,就像蘭姐總是對她放心,她不會真的怪霍岩,他自己也有那種自信,吃死她,拿捏她……
文瀾雖然沒有動作,但是內心已經翻江倒海,她一聲不吭著,坐在梳妝台前看書。
終於,他走了進來。
行為與語氣上絕對沒有她心理活動的那些內容,非常儒雅安靜地走來,一言不發擺弄她面前的花瓶。
那裡頭插著一束百合,純潔的白。
他挺意外,因為花是新鮮的,但今天又是颱風天,是誰買來的呢?
文瀾托書的手微微一僵,驚訝他的敏銳。
兩人面前是一副大鏡子,她的梳妝台,純實木,氣派又漂亮,她托著書在正位坐著,稍微從書里一抬眼,就瞧到暖黃光線下,他後撤著的、放鬆著的腹腔,純白色襯衫,從皮帶往上到胸肌以下,這一段寬窄的視野顯示他的肢體語言,明明放鬆又謹慎起來的樣子。
袖子挽起,一手抱花,一隻在撥弄純白的百合。
他手掌好看,小時候就被文瀾評為米開朗琪羅在《創世紀》中的亞當之手,現在成熟穩當的年紀更加魅力。
手指頭點著花瓣時,像有千言無語在無聲訴說。
文瀾落了眼帘,看著書中文字,冷靜說,「向辰送來的。」
霍岩一時沒說什麼。
文瀾翻過一頁,「他早上來探望,和以前一樣,都是帶著花來的,對了,在山城那兩次住院,多虧他,不然我無聊死。」
這話帶刺,眾所周知,文瀾在山城兩次住院,霍岩都是最後一天臨出院才來。
文瀾可記仇了,尤其在那晚得知他竟然救過她,卻能把她拋在雨里一走了之,而事後隻字不提。她氣炸。
這兩天也因為這件事,冷戰著。
霍岩就是不解釋,甚至有責怪的意思,因為是她說過,和好后一切既往不咎,她顯然食言。
文瀾就是不甘心,所以鬧……
故意把歐向辰送的花擺在卧室,氣他……
霍岩沒在言語上發作,而是平靜一點頭,接著換下了歐向辰的花,然後把那束百合帶出去扔進了廚房垃圾桶。
他之後去浴室洗澡。
文瀾在廚房翻到他的「傑作」,一皺眉,回房間就把他那束連瓶子都扔掉……
就扔在梳妝台邊上垃圾桶,好讓他一出浴室就能看到。
之後文瀾躺到床上,背對著他那側,悶頭大睡。
斷斷續續的動靜顯示他出浴室,又看到那束被扔掉的花,大概束手無策,也不想理她了,一句話沒說,身後那邊床鋪就傳來動靜,他也躺下了,和她一樣裹起被子。
雨停后,天空就一片濃重的藍黑。
窗帘也沒有拉。
好在夜空無人打攪,只有他們兩人在靜靜地表演。夜色看著他們。
文瀾氣人有一套,同時氣自己也很有一手,她把自己帶進那股氣里,悶著腦袋開始昏昏沉沉,鼻尖薄被的香氣漸濃,之後模模糊糊,似乎是陷進夢裡,哪怕生氣也能睡著,只要他回來了,就算一言不發,他就睡在旁邊,她也會睡著。
是一種安心……
這股安心在夢裡忽地被打擾,世界開始天旋地轉,很多不好的事情發生,有霍啟源當年的墜樓,何永詩和宇宙的失蹤,還有霍岩無影無蹤的七年……
她在夢裡告訴焦急的自己,一切都是夢,已經好起來了,快別怕……
可那夢似乎被魔主宰,竟然又來到她小時候一個人在暴雨夜驚醒,無休無止哭的畫面……
那場景太過真實,真實到她撕心裂肺,喘不過氣,掙扎著、撕扯著胸口醒來……
文文、文文……
半明半暗中,他溫柔的嗓音叫得她好難受,眼前似乎被一層熒光覆蓋,看不清屋頂,只有模糊的如雨點落在玻璃上的暈染般亮光。
她上身被兩條手臂鎖著,連帶她的胳膊都被鎖在其中,一側是他的胸膛,文瀾好久眼前才能視物,發現自己在他懷裡,而自己胸口的撕扯感正是她手指的緣故。
幾根細嫩的手指彎曲著,似乎剛從她皮膚上搬離,正被他的手掌扣著,文瀾一抬眼,從兩人纏著的手指,到他臉龐。
光線昏暗,他頭髮柔軟著正垂在一側眼角,眉心緊緊擰起,深垂視線擔憂看著她。
「……老公。」像綿羊一樣的低軟叫聲。
他瞳孔一怔,接著無限般放大,不可思議印著她柔弱垂淚的臉,「叫我什麼?」
他問句,文瀾卻在同時低啞出聲,「做噩夢了……」
「你叫我什麼?」他卻抓著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
文瀾淚眼朦朧。
霍岩絲毫沒有體貼她的害怕,還是那雙激動的雙瞳,「叫我什麼?」
「老公。」
她的聲音一定柔弱無骨,她的眼睛一定將全副身家都託付他,以至於霍岩在她這一聲后,猛然地狂喜。
兩人貼得近,除了鎖住她的胸膛,他整個腿也是在鎖住她,文瀾簡直被他如八爪魚一般摟在懷裡的。
醒來時的壓制感可能也是這一點,由他的摟抱。
文瀾低下眸,沉重的喘息,兩手掌忽然被壓進他懷裡。
他猛地又抱住她,由緊張的鎖,到寬厚的抱,一手攬著她背,一手壓著、撫摸她的發。
夜是深沉的,不知幾點。
他的心跳劇烈,像是在跳舞,文瀾都聽到了。
她仍然淚光朦朧,沒有從噩夢中抽身,霍岩摟著她,一遍又一遍的愛撫她長發與整個背部,甚至胳膊與腰肢。他掌心慢條斯理,好像務必要安撫到她的每一寸。
文瀾於是哭了,在他懷裡哼唧,是真的做了很可怕的夢而導致。
霍岩除了一陣摟和愛撫,低下唇,在她一側臉頰深情地吻。
說一些情話。
說整個晚上都在後悔沒跟她說話,根本沒睡著,一直在陪她,她剛才做夢時他已經在扯她,叫她不要怕。
文瀾傷心地幾乎有些窒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懷抱的緣故,是一種溫暖而又熾熱的感覺,捨不得離開,又著實有些難過,無意識說,「我是不是很壞……」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麼,只是順著本能問。
那男人說沒有,意思是她很好。
文瀾就哽咽起來,「我說不再追究以前的事……卻弄個沒完……」
在山城和好那晚,文瀾多麼大方決定既往不咎,只要和好,什麼都成為不了他們的阻礙,哪怕心裡有疙瘩,回到海市來,他們還是心照不宣地一起往美好的方向前進。
哪知道,她抵擋不了初見喬司晨的嫉妒,也撫平不了得知他曾經救過她又拋下她的狼狽……
「我太矛盾了,不斷把我們的婚姻往低谷里拉……」她甚至產生絕望,覺得無能,無法駕馭和他的感情。
霍岩和世上其他男人不一樣,他有美滿的童年,又有血腥的少年,和他在一起,得有全副武裝的手段,給他幸福的難度也非一般人能挑戰。
曾經自信滿滿,現在文瀾卻時常懷疑自己。
淚水漣漣中,她已經傷得不能自已。
霍岩始終低眸深深看著她,哪怕她在哭,也沒有自亂陣腳,接著從容告知她,她現在這模樣不是無能,而是天才本能所致。
因為情緒敏銳,深愛著世間的萬物,才會做出流芳百世的作品。
「苦難,是藝術家創作的源泉。」他用拇指擦去她的淚,聲音就在她耳畔,像溫柔的咒語,使得文瀾深切相信了他的話——
她是天才,比常人更有捕捉情緒的能力。
「悲傷被放大,壓得你喘不過氣,這不是錯誤,而是優點,」他緩慢而深沉地回憶著,「記得第一次見你作品,它靜靜印在宣傳冊上,我心潮澎湃,當時是我們分開的第六年零三個月三天……記得非常清楚,因為每天都數著和你分開的日子,有位文豪說,只有離別的歲月里才深切體會愛意,每一個不曾見面的日子我都在瘋狂愛你。」
「……過去兩年也一樣?」她哭泣的聲音已止住,靜靜躺在他懷裡,像聽故事一樣被他哄著。
「當然……」霍岩毫無停頓地回復,接著低喃笑,「你有世上最完美的靈魂,而我的污濁不堪……」
「不……」她哽咽著打斷,說,「誇我就行了,別貶低自己……」
「和你比,我自私、怯懦。」
「你很有主意呢……」文瀾反向刺激他,意思他一點不怯懦,做什麼都大膽,她才是真正的怯懦,對很多事情瞻前顧後。
霍岩卻仍然笑,低頭親親她,「是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那年見到你的作品,我就在想,怎麼年紀輕輕我的愛人就有這種天賦,上一個有這等才能的人是大畫家列賓。」
俄羅斯的大畫家列賓。
身為中國人對這位畫家如雷貫耳,從小學課本上就了解他,那副著名的《伏爾加河上的縴夫》就是他所畫。
「列賓……」文瀾搖搖頭,反駁,「我沒有……」
「你有。」霍岩摟了摟她纖弱的背脊,斬釘截鐵,「那幅作品就是你的《伏爾加河上的縴夫》,你用善良的目光永恆苦難,那些埋在天地角落裡黯淡無光的人們,因而被注視。我當時甚至淚光迷濛,震撼你的勇氣,誰有這樣直面慘淡人生的魄力?你有。」
「很多人有……」文瀾承認著,「但沒有表達的能力。」
「你是天才,別否認,否則我也不會愛你。」
「我是俗人你就不愛了?」
「你生來不是俗人,我愛著生來就和我在一起的人,你的天分和一切的一切,都是為我安排好的。」霍岩低喃著,「難道你不相信,我們是天生一對?那時候我就知道你風格像列賓,當時只是一副作品而已,後來你果然有浪漫豪情的一面。」
列賓在藝術史上名聲斐然。
他在表現苦難這一方面,有著蜚聲世界的《伏爾加河上的縴夫》,同時又有浪漫派的諸多名作。
他像是兩個半圓湊成了一個圓的藝術家,一半嚴肅而深沉,一面又浪漫而豪情。
在俄羅斯,他地位更是超然。
文瀾暈暈乎乎,說,「你再說,牛皮就破了。」
那男人就笑崩了,胸膛不斷顫。
文瀾眉心微皺,一邊覺得自己不該跟列賓相提並論,一邊又希望以霍岩的審美,她是有那麼一點天賦在身上的。
可他卻笑那麼凶,也不反駁她,她於是就拿捏不準,自己是不是真的天賦異稟了。
她沉悶著腦袋,不再吭聲,不過哭聲是確實沒有了。
霍岩摟著她笑了一會兒,忽然嚴肅說,「蒙家那邊,不管喬司晨什麼原因,都和你沒關係。」
喬司晨成了她新舅媽,文瀾就是因為這個,而情緒大受波動,先是到霍啟源墓前哭了一通,又怪上霍岩男女關係混亂。
喬司晨當時在山城和他「勾搭」上,甚至要替他去香港生孩子。
這種行為處事的女人,很有可能因愛而不得,跑來海市做他的舅媽。這樣一來,舅媽的家庭就是因他們夫妻而被破壞。
從小到大,舅媽都對她視如己出,文瀾怎麼能忍心舅媽因自己而受到傷害呢。
她把這種心虛全都算到霍岩頭上,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他這會兒解釋了,又先提是她情緒太敏銳。
文瀾發現了,霍岩勸人都是一套一套的,先指出她細節所在,接著又講具體的事件,她腦子這麼跟著他一轉,是覺得自己太敏感了。
這麼一通下來,她沒有動靜了,身心都疲憊。
「睡不著了?」他關心。
「嗯。」文瀾老實點頭,聲音悶在他胸口處。
他又笑了一下,然後問,「聽點音樂?」
他心情這麼好,是因剛才叫他老公了吧?文瀾想起這點,憂心自己的隨意,怎麼做個噩夢就沒出息地嬌嬌直喊老公呢?
這會兒有意折磨他,就鼻音回了一聲「嗯」。
霍岩身體往上靠了靠,文瀾順帶著就被他扒拉起來,然後他靠著床頭,擰開一側的檯燈。
半弧形的光線立即照亮兩人。
文瀾頭髮烏黑亮麗,如瀑溫柔散了他滿懷,單手扶著一側她背脊,用另一手取了一本大頭部的《聆聽音樂》。
這本書分量不輕,他將它攤在小腹,一邊側頭笑望她,「隨便翻一頁,翻哪聽哪兒。」
文瀾被迫迎著他這溫柔的眸子,乖巧點點頭。
霍岩就隨手翻出一面,兩人同時低頭看,竟然是《梁祝》。
這本書主要講述古典樂。霍岩是古典樂資深愛好者,床頭常年擺放跟古典樂相關的書籍。
這首協奏曲是東方古典樂代表作而廣被西方知曉。被收錄在這本書中實至名歸。
他掃完一維碼后,音樂即刻從手機內流瀉。
文瀾靠在他懷裡,不時聽他輕微地插一句接下來要到哪個樂器,他甚至告訴她表演了幾個音階,會聽音樂的人能理解裡面的步驟,音樂不單單是音樂,還有演奏時的瑰麗。
當獨奏的中國傳統樂器一胡由西方的管弦樂隊伴奏而出時,一胡的音色立即傳達出祝英台的行動和情感,幾乎讓聞者激動落淚。
文瀾也不知道這一晚上到底發生什麼,自己忽然就和他聽起音樂來,不知道霍岩困不困,畢竟一晚上沒睡覺,這會兒還陪著她。
她反正是越聽越精神,甚至跟他說起那年在佛羅倫薩留學時,聽過一場古典音樂會,當中竟然演奏了來自中國的《梁祝》。
音樂也是一種藝術,很多人都說自己可能不懂藝術,其實只要一份作品能讓觀者有所感觸就是懂了藝術。
藝術是情感的表達,如果能在一件藝術面前觸動頗深而落淚,那就是創作者的成功,同時也是觀者的自我升華。
「我當時好想念家鄉,當晚就買機票回來了。」當時霍岩了無訊息,她回到海市,除了打聽他,也只是到處走走,「一晃多少年過去了……」
她微微感慨著,由一首樂曲引發的回憶。
他拍拍她後背,沒說什麼。
曲子餘韻悠長的結束,床頭恢復安靜。
霍岩這時候才出聲,嗓音溫柔繾綣地,帶著微微笑意,「再翻一個?」
她看起來是完全沒有睡意了,輕微點點頭,同時眼神巴巴地向下瞅著,期待他下一首翻出什麼來。
結果,霍岩那隻漂亮手掌輕輕一動,翻出一首《羅密歐與朱麗葉》。
文瀾一下就翻白眼,簡直有點不可置信。
霍岩也像驚著了,非常抱歉地挽回,說要再翻一個。
文瀾吐槽,說他手氣爛,要不然就是故意逗她,怎麼總翻出這種生死離別、情侶不得善終的曲目。
霍岩笑說真沒有。
兩人鬧了一陣,最終是文瀾掌握了翻頁權。
她小手輕輕一帶,翻到一首挺不錯的爵士曲。跟兩人還頗有淵源。
新婚那年,文瀾在倫敦念研究生,霍岩有時候抽空過來,兩人會一起旅遊,最常做的就是陪她去義大利,那裡畢竟是她本科母校所在地,那些不曾在一起的時光,她是想補回來,於是滿義大利的旅遊。
「那天在威尼斯,我們坐在水邊餐廳用餐,晚風夕陽里,有個黑人樂者演奏地就是這首……霍岩?」
她興緻勃勃,抬眼一瞧,他竟然已經睡著。
眼帘閉著,面龐平靜,頭微微枕著靠背。
音樂還在響著呢,文瀾情緒還陷在水城威尼斯的傍晚里,面龐似乎都能感受出那晚的微風,他竟然就睡著了。
「……老公?」文瀾不甘心,輕輕又叫一聲。
他一開始沒反應,過了一瞬忽然睜開眼睛,那漆黑又沉靜的眸盯著她,似乎在問有何貴幹。
那眼底的清明沒有半點迷怔樣子,文瀾知道自己上當了,將他腹前的書往旁一撫,扯過被子就想睡覺。
霍岩似乎沒管那本書,任憑在地板掉落髮出嘩聲,他湊到她後背耳畔邊,正經音調,「知道嗎,男女有十一個求愛的步驟。」
文瀾簡直想把臉埋進被子里,但是沒有經受起蠱惑,豎耳傾聽他的「歪理邪說」。
「先眼對身階段,眼對大腦傳達信息,對我表示你是一名有吸引力的女性;接著眼對眼階段,你會避開我的眼睛,因為羞意……」
文瀾想回他胡說八道,他緊接著就論述到「話對話階段」,因為視覺信號已經讓彼此滿意而開始做出進一步交流……
差點咬了舌頭,文瀾才趕緊阻斷這種「交流」。
他勢子沒有分毫減弱,提到「手對手階段」,而隨著話音,他手就已經扣住了她手,幾乎十指相交。
文瀾眼神開始惱他,認為他是故意的……
霍岩卻笑,說,「如果不是在床上,現在我該搭著你肩,在床上這一步就取消了,不用任何試探,你已經在我懷裡,那就進入臂攬腰階段。」
音落,他就攬她一把。
文瀾身體猛地往他懷裡一送,登時面紅耳赤,結巴說,「睡睡覺吧,別鬧……」
霍岩低頭,用鼻尖碰她鼻頭,「到嘴對嘴階段了。」
聲音開始啞了,說完唇瓣就碰到她的,接著又手對頭階段,他捧起她頭顱,手指頭撫摸她的面龐、脖子和長發,而文瀾則抱住了他的後頸窩。
霍岩笑著,在她口中喃,「手對身……」
「還有嘴對乳……」後面話沒讓他蹦出口,文瀾用掌心捂住了他。
她睫毛顫著,任由背面起伏,同時感受著他的重量,耳畔隱隱約約聽到他口中似提起生~殖器這個詞,接著就猛到最後一個階段。
天花板晃著,她想問,如果少一個階段會怎麼樣,就不算完整還是什麼……
卻因忘情,不宜發問。
幕窗外,天是亮了,從驚醒到此刻,竟是聊了半夜。
身上男人,近乎完美到不真實,如果不是那一**感官衝擊,真覺夢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