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盟

山盟

山城夏季酷熱少雨,快至八月,氣溫一天一新高。

位於商務新區的達延集團大廈,四立面由蔚藍色玻璃幕牆組成,作為一座5A高級寫字樓,輕鬆穩坐商務區地標建築寶座多年。

離開了鬧市區,平坦開闊的新區彷彿將暑氣放平,人們不再感受蒸籠般的緊窄熱氣,而是平坦的被烘烤。

似乎走哪兒,都躲不了山城的熱。

在大廈內部,酷暑有積極性緩解,離開空調活不了的達延員工在公司里貪婪吸收冷氣。

而樓層越往上,瀟洒隨意的形態越收斂,漸漸的,到達總裁辦公室,空間里更是鴉雀無聲。

這是一間半弧形辦公空間,位於次高層、觀景最佳的東側,站在幕窗前可俯瞰半城山水。

山城不僅為山,還為水。

夏季雨量暴漲的上游帶落渾黃的泥沙入江,到山城時滾滾而過,像一條黃青色絲帶。

在絲帶之上,跨江大橋一座又一座,連接著主城與新區。無數人在兩地穿梭、奮鬥,生活的慾望層出不窮。

伏案簽下自己名字的男人,眉目英氣,高挺的鼻樑幾乎不像亞洲人種,他眼窩同樣深,睫毛不算過分濃密卻根根分明,顯得那雙眼睛又帶了些寡情。

輕輕抬眸,男人眉弓隨之上移。眼神黑又淡漠,誰被這麼無動於衷般的盯上兩秒,准要回家喊媽媽的節奏。

奇怪的是,男人長相併不兇惡。

相反,他有著幾乎讓所有女人第一眼驚艷的外表。

聲音低沉,語氣聽上去也絕不算嚴厲,「我很少炒人魷魚,不過你引起我的慾望。」

這話似乎還有點玩笑的意思。

站著的那女人是他秘書。

黃智美跟著他已經兩年,從他來山城的第一天就被公司副總派過來,總體來說霍岩和其他老總不太一樣,比如他從不對女員工無禮,出門在外別人也都知道他的秘書不能碰;其他的,他不喜歡秘書對他私人生活過多參與,基本一下班,秘書不管因為公私事找他都會得到一頓冷遇。

此刻,黃智美僅僅是幫外面的韓逸群傳達了一句話,就遭他史無前例的一句「玩笑似」教訓。

黃智美一顆心立即就七上八下,她知道這是一次警告,不能因為他似乎是玩笑口吻就真的當成玩笑。

「我去回絕韓總。」他聽都不願聽,可想而知對韓逸群的態度,黃智美立時靈敏應對,音落,準備退出去。

剛抬半步,辦公桌后的男人陰晴不定的沉聲,「讓進來。」

「好……」黃智美感覺自己在滾燙岩漿邊緣走了兩個來回,悄悄瞥他低垂著的視線一眼,趕緊將外面的韓逸群請進來。

韓逸群今年四十齣頭,眼角一笑全是皺紋,然而錢權加持自有老男人的魅力,還對黃智美笑寒暄了幾句,黃智美禮貌回應,隨即安分守己站在辦公桌旁。

氣氛顯然有點古怪的。霍岩一言未發。視線也沒抬起。

一份文件簽完,韓逸群趁機開口,「我剛才下飛機聽說文文被生石灰燒傷眼睛,這事可有點大了,上次她過來,我派周琳去慰問,她一口回絕入住萬晨,應該是有點不高興。我想,這次去看她,跟你一起去比較好。」

「這是商量還是命令?」霍岩依舊在翻文件,他指骨修長,輕托著紙張時,似下一秒那些東西就會從他那裡甩出來。

韓逸群儼然知道這是趟苦差事,聞言,硬著頭皮笑,「霍總真說笑了,哪敢命令您啊。」

「韓總自己去。」他聲音無動於衷,「幫我像上次一樣帶支花籃。」

「可……這不是工作室開業……我怎麼說……」韓逸群顯然為難,眉頭都皺了起來。

霍岩倏地從文件里抬起眸,他那張臉除了長得好看其他時候真不算什麼好物件兒,天生的上位者氣場加情場手起刀落的狠絕,令他聲音都似乎夾了冰,冷綿綿的,透骨涼。

「出、差。」兩個字中間停頓的那個點,代表著這件事的拍板決定。

韓逸群不敢有異議,畢竟這不算可以爭論的公事。他們夫妻之間,他也實在不好插手什麼。

送走韓逸群,黃智美進來繼續辦公。

夕陽的光線逐漸從幕窗透來,先淡淡的橙,再慢慢轉為金,落滿辦公桌。

他今天很少見的穿了一件白襯衣,未系領帶,領口很隨意的解了兩顆,除此之外,袖口與下擺都嚴嚴實實貼合著肌膚。

很快他頭髮上也氤氳著光線,隨著時間流逝,光在辦公室內的紙張翻飛聲中離去。

濃重的藍開始佔領天際,城市華燈初上。

山城的夜,是真美。

可與他,又似沒任何關係。

……

「你拍什麼呢?」VIP病房清凈,睡了一下午的文瀾一睜開眼,就瞧到一個人躡手躡腳地對著桌上一張檢查報告拍著。

經過一天的治療、休養,她眼睛比早上事發時的紅淡多了,但仍然和正常人的有差距。

靜靜又微微疲累地瞧著人時,像側卧病榻的林黛玉。

尹飛薇「噗嗤」一聲笑了,波浪卷的長發風情往肩后一揚,單手架著手機,一手調整病歷角度,埋頭苦幹地說,「拍你情況啊,回頭找我那眼科朋友好好看看,這邊的醫生說法單一,你可是靠眼睛吃飯,我得確保沒後遺症或是有治療不徹底問題。」

「可你早上拍過一遍了。」文瀾有點感動地朝她眨眨眼。

尹飛薇早上來時風塵僕僕,聽她徒弟說,兩人正從一場重要的商業談判上趕來,尹飛薇一接祁琪電話,生意幾乎都放棄了,火急火燎的就從臨市趕回來。

她徒弟說,哪怕晚一個小時,生意就做成了,可她對幾十號人的努力不屑一顧,說離場就離場。

文瀾這會仍表示受寵若驚,「你早上真沒那種必要。我又不是快死,見不到你最後一面。」

「你他媽要瞎了,不就真是最後一面了?」尹飛薇沒好氣嗆了一句。

又拉起嘴角笑,一如既往犀利,「你啊,可勁樂吧,反正除了我這個閨蜜,你那青梅竹馬老公是半毛錢的不在乎你。」

夜晚毫無預兆出現,彷彿一閉一睜之間,濃重的黑就籠罩天地。

文瀾聞聲側轉身體,看幕窗外山城的夜。燈光點點,反射到玻璃面,又投映進室內。

醫生叮囑暫時不能用強光,因而整個病房都是昏暗的。

小小的壁燈微弱,幕窗外面卻是滿目熱鬧。

「先喝水。過會兒周琳就帶飯來了。」尹飛薇刺完人後,又辛勤地端水。

文瀾從小被人伺候慣,自然也不會矯情的反覆說謝謝,懶懶地自己挪起了身後,順勢往老友擺好的靠枕靠去,邊接過水,靠到唇邊慢條斯理喝完。

「再來一杯?」尹飛薇「伺候」的可是實實在在,就差哈著腰了。

文瀾倏地笑開來。

「夠了。」笑完,將杯子還給她。尹飛薇很勤快的接過杯子,妥善在小桌几上放好。

才說,「除了我過世的奶奶,這輩子我可沒這麼伺候過人。」

文瀾點頭笑,說了聲謝謝。

尹飛薇坐在單人沙發上,雙臂抱胸,架著二郎腿,一雙眼盯著她。

文瀾知道她可能馬上要老調重彈,率先岔開,「你醫生朋友怎麼說呀?」

「說的和這邊醫生差不多。」

「那你剛才還拍呢,兩人說的差不多。」

「這是新單子,也許有新說法呢?」尹飛薇皺眉,「你嫌我煩?」

文瀾立馬搖頭,並跟了四個字,「沒有,沒有!」

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算是對早上怪她多管閑事的話道歉了。

兩人相視而笑。

文瀾想了想說,「你早上的生意我讓韓總補償你。」

「他下午來過一趟,看你睡了就走了。」

文瀾眼神明顯五味雜陳了一瞬,尹飛薇不用她開口,直接坦言,「霍岩沒來。我問韓逸群他知不知道,韓逸群推脫說不清楚,他自己是什麼剛下飛機,沒來得及通知,我沒讓他通知了,咱不是非要霍岩來對不對?」

文瀾一下子眼圈都紅了,被老友的夾槍帶棒刺激地,她怎麼不想霍岩來?想。想瘋了……

午休前,祈禱自己一睜眼就看到他。結果,一場空。

她垂下眸,大腦不受控制的就想起以前許許多多的畫面,她小時候母親早逝,父親忙於生意,她幾乎就是在霍家長大的,何永詩待她如親生女兒,她和霍岩手牽手地一起長大,他對除了她以外的女孩從來沒多看一眼過。

向來緊張她……

現在的他,只會對她說好聚好散嗎?

「你要瞎了,你的藝術生涯就毀了,他不知道藝術是你的終生追求?」尹飛薇的聲音始終不饒她,「一天過去了,沒聲沒息,文文,你確定你還能在他心目中僥倖存在一絲一毫嗎?」

「我瞎了也可以創作。」自動過濾對自己「有害」的言語,文瀾只抓取了一部分,她眼神鏗鏘,微帶紅血絲,但絕沒有妥協氣氛,甚至笑了笑,「你不懂藝術。在藝術史上有許多殘疾人,我不會是最後一個。」

尹飛薇被她氣著了,抱胸呵呵地諷笑兩聲。

文瀾辯論完後有些疲累,頭往後仰去,過了一瞬,又轉回看著門口。

望穿秋水,不過如此。

尹飛薇見她破罐破摔,公然在自己面前等待那男人,不由地憂心連連搖頭。

也就是在下一秒,在不被外人看好的那一瞬,文瀾眼睛倏地亮起,像被點燃般的神采跳動著。

尹飛薇隨之回頭看去。

兩人一時竟然像在比賽,同時被悄然、緩慢擰開的門縫奪去注意力。

一束潔白、點綴著兩支紫苑、一支劍蘭的扇形花束,從門縫先探出了白劍蘭的尖,嫩綠的葉在整體白色的花材間充滿生機、瑩潤可愛,直至露出了全部的秘魯百合,這束花才伴隨著一隻男性手掌,袒露全貌。

隨著花束主人推門走進來的步伐,尹飛薇大叫一聲,語氣非常欣喜,幾乎將那人嚇一跳,奇問怎麼回事。

再去看文瀾臉色。

她嘴角之前似乎正掛著笑意與期盼,只不過,一時沒來得及收,變成了一副五味雜陳的光景,生硬的保持笑意,「嗨,向辰……」

她以為是他的……這麼用心、技藝高超的瑰麗花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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