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現在拿起奏摺,給朕跪著讀
十二月的京城,細雪如柳絮紛紛而落。
今日皇上在朝會上發了一通大火,命令金吾衛杖責了好幾位犯錯的官員。
一時朝堂上鴉雀無聲,翁汝舟站在列官之中,只能聽見板子落在肉體上的沉悶聲響。
她抿緊單薄的唇,餘光還能感覺到那暴戾君王掃過來的視線。
他的目光如毒蛇一般陰狠,黏在她身上,又壓得她心頭沉甸甸的,幾乎讓她喘不過氣。
朝堂上,眾目睽睽之下。
被打的臣子往日里高風亮節,一派正氣,如今卻被金吾衛屈辱地摁在地上,嘴巴緊緊堵住,喊痛求饒的聲音悶在喉嚨之中,嗚嗚咽咽,發不出來。
悶棍之聲在寂靜的大殿里迴響,沒有人敢在皇帝盛怒之時為他們求情,唯恐觸碰逆鱗,惹來殺身之禍。
漸漸的,細微的喘息聲也停了下來。
看著頭髮霜白的老臣在板子下咽了氣,高坐龍椅上的男人這才滿意,冰冷地吩咐一句:「扔出去罷。」
戰戰兢兢地堅持了一炷香的時間,終於熬到了退朝,翁汝舟動了動腳踝,只覺得雙腿如灌了鉛一般,重得很,腳已經麻了。
比起那些被杖責的臣子,她犯了更大的錯,卻沒有被聖上處罰。
翁汝舟只覺得自己逃過一劫,鬆懈之下雙腿一動便軟了下來,身旁的宋舒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她的腰,「錦斕,你怎麼了?」
腰間的大手溫暖乾燥,翁汝舟無法忽視,她強撐著身子移開兩步,面上一派清冷:「無事,剛才不小心腳崴了。」
說罷,她感覺自己的語氣乾巴巴的,冰冷的不近人情,又放軟了語氣,「多謝宋兄。」
翁汝舟回身看向宋舒,唇間抿出一絲笑意,接著道:「否則我就出糗了。」
她的容貌天生惹眼,昳麗生姿,長眉凝翠,彎如弦月。
明明是一副誰也不想理睬的厭世清冷模樣,如今一笑,倒是穠麗的如霧中花,夭灼的似芙蓉影,看得宋舒都愣神一陣。
「小事而已。」
宋舒立即回神,連忙擺手,笑道:「你我二人交情這麼深,還提什麼謝。」
他生得高,長身玉立,鬢若刀裁,平日里慣是不拘一格,洒脫不羈,很容易親近。
但為人風流,還沒娶妻便收了一院子的通房丫鬟。
翁汝舟垂下眼,又聽他道:「咱們的宅府都在朱雀街上,要不和我一道走?」
翁汝舟沒法拒絕,只「嗯」了一聲,提袍和他並肩走去,只聽宋舒又在她耳邊各種找話題:
「聽說今日是雲賢弟家中妹妹的忌日。」
這話題找的很好,足以體現宋舒那低得令人髮指的情商。
翁汝舟的步伐頓了頓,繼續邁向前,「嗯。」
宋舒遲疑一陣,嘆了口氣,
「說來遺憾,我那未婚妻溺水而亡,若是活著,應是和你一般大。」
明明還未過門,還張口閉口未婚妻。
翁汝舟覺得不自在,又聽宋舒接著問:「你家妹妹長得如你嗎?」
這話問得奇怪,翁汝舟的眉心不由得蹙緊,目光看向他。
宋舒摸了摸鼻子,笑道:「若是女子的長相和你這般,那必然是傾城長相,我只是好奇,問問。」
翁汝舟撇過腦袋,語氣生硬,一身緋紅官服穿在她身上清冷無比,灼灼似火:
「宋兄忘了嗎?和你訂親的翁汝舟,只是我雲錦斕的繼妹,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如何相似?」
她,翁汝舟。
潛逃離家,頂替死去哥哥的秀才名額,參加會試與殿試,過五關斬六將,終於登上朝堂,入仕為官。
這一層身份也意味著,她這輩子都不會與宋家聯姻。
更不會成為宋舒的妻子。
宋舒察覺到翁汝舟的不悅,心下一慌,連忙道歉,「是我的錯,雲弟別生氣,我只是——」
話還沒說完,太監尖細的嗓音忽然插了進來,打斷二人的對話:「雲大人且留步——」
翁汝舟心頭一緊。
她和宋舒同時回身,瞧見一個身材高高瘦瘦的太監走了過來,三角眼裡儘是刻薄的笑意,望向人的視線如他主子一般滲著毒。
是劉蔚的貼身宦官……
想到劉蔚今日在朝堂上杖責老臣的一幕,翁汝舟只覺得心中慌張,垂在身側的拳頭不由得悄悄收緊。
果然,那太監面上掛著笑意,盯著面前的人,一字一句,彷彿對翁汝舟下了最後的審判:「大人,皇上要見你呢。」
*
翁汝舟剛走進御書房,還未來得及跪下,一沓奏摺便劈頭蓋臉地砸了上來。
察覺到此時君王沸騰的怒意,翁汝舟什麼都不敢說,只悶聲跪下,膝蓋觸上了冰冷的地面,連骨頭縫裡都滲滿寒意。
她跪伏著身子,以額觸地,「皇上息怒。」
御案後面的君王眉鋒蹙緊,一雙冷眸烏黑髮沉,如同永無晝日的長夜。
他並沒有看向跪地的翁汝舟,只是煩躁地揉著眉心,伸手端起了案上的茶盞,提蓋刮著茶沫,命令道:
「雲錦斕,你現在拿起奏摺,給朕跪著讀。」
皇上發令,翁汝舟只能抬起頭,爬著到地上離她最近的奏摺前,兩手規規矩矩的將奏摺捧起來,念道:
「寇賊南起蜀中,猖狂作亂,攻陷恩池、檀州,朝軍士卒疲敝,府庫空匱,難以抵寇……」
劉蔚冷冷截斷她念下去的話,「你可知,這寇賊是何人?」
他的聲線浸滿寒意,翁汝舟敏感地察覺到危險的逼近。
她心中隱隱有了猜測,卻只能裝作不知,恭順地彎下頭顱,衣領后白膩的後頸隨著動作露了出來。
「臣不知。」
「呵。」
劉蔚冷嗤一聲,低著頭望向地上跪著的臣子,只覺得手裡的茶都滾燙了幾分。
他聲線冰冷,望向翁汝舟的目光摻著刀子似的,只念出三個字:「衛、予、卿。」
衛予卿,平南王府的世子。
他的父親平南王戰死南方,屍骨未歸。
衛予卿接到消息,第二日便南下尋找其父的屍骨,劉蔚特地派遣翁汝舟去護送他。
然而平南王功高蓋主,劉蔚早已視衛氏一族為眼中釘肉中刺,翁汝舟接到的皇令明為護送,實則暗殺。
「雲錦斕。」
劉蔚已然沒有什麼耐心,只是揉著太陽穴,語氣冰冷的道,「你那日回來跟朕說過,衛予卿已經死了。」
「為什麼他沒死?還當上了叛軍的首領!」
察覺到劉蔚的情緒已經到了暴怒的邊緣,翁汝舟攥緊手心,磕頭拜道:
「陛下,臣那日分明是看著他的馬車滾下山崖,那山崖高達百丈,又如何能生還?」
「是嗎?」
劉蔚倏地睜開眼,拍案而起,撈起茶盞當頭便擲了過來:「一派胡言,朕半個字都不信!」
瓷片碎裂開來,滾燙的茶水潑在潔凈的官服上,片刻便洇開濕痕。
與此同時,疼痛頃刻瀰漫,翁汝舟低下頭,感到溫熱的液體慢慢從額上流淌下來,鮮血滴落在官服上,暈染出一片血花。
「臣發誓,方才所言,字字屬實。」
血珠漫進眼睛里,發澀著疼,翁汝舟閉了閉眼,極力忽視痛感,神色平靜的道:「若有半字不實,臣將來必會屍骨無存,身首異處。」
聽完她的話,劉蔚盛怒的火氣像是兜頭澆了盆涼水,降了下來。
他身子向後一靠,靠上椅背,垂目打量了翁汝舟半晌。
跪在地上的人腰桿筆直,官服妥落,鑲珠嵌玉的腰封往她腰間一扣,倒是勒出了她細瘦的腰身。
一搦楚宮腰,不像男子,倒似女子。
劉蔚眼微眯,從龍椅上站起身來,一步步慢慢踱到翁汝舟面前,站定。
綉金履雲的朝靴出現在視野里,翁汝舟不敢妄動,只如雕塑一般跪著,忽然,一片陰影籠罩下來,龍涎香的氣味湧進鼻尖。
下巴尖兒被一隻有力的手攥緊,翁汝舟被迫仰起頭,屏住呼吸直視眼前的君王。
劉蔚冷眼打量著她,擒在她下頜處的手用力幾分,冰冷的目光望進她的眼底:「雲愛卿當真不會念及摯友的情分,對衛予卿心軟?」
翁汝舟知道自己不能露怯。
她目光直直地回視劉蔚,誠懇道:「當真,衛予卿的命,不如君王之令。」
劉蔚聽到回答,笑了笑,臉上碩大的胎記跟著一動,瞧起來十分猙獰:「朕再問你一次,你當真不顧衛予卿和你的情分了?」
「是。」
劉蔚滿意極了。
他不需要一個滿口道義的標杆廢物,而是要一個忠心耿耿,說一不二的臣子。
翁汝舟倒是明白得很,起碼比今日朝上那些古董老臣懂事多了。
「很好。」
劉蔚鬆開了手,翁汝舟終於得以從他的桎梏下掙脫出來,心中隨之鬆了一口氣。
她十分清楚劉蔚的性子。
這個君王,就是一個十足的瘋子,暴戾陰狠,易怒魯莽。
劉蔚轉身走回,坐在龍椅上。貼身宦官適時捧上一盞黃山霧芽茶,他輕啜一口,盒蓋道:「既然雲愛卿和衛予卿沒有情分……」
翁汝舟心覺不好。
果然,劉蔚眉間陰冷,唇間勾出一絲笑意來,慢慢道:「那討賊的檄文,就讓你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