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歸樂都城,王宮裡人人噤聲,連走路也要踮起腳尖。
能一言決人生死的小敬安王,今日大怒。
飛照行匆匆走進去,瞧見何俠還帶著微慍的臉色,垂了雙手,謹慎地站在一邊,等著何俠問話。
「你來了。」何俠看見他,沒有問他最近辦的事,反而朝他指指桌上滿堆的公文:「你看看,這些無知的蠢貨,我已經再三說明,那些什麼不祥之兆全部是有人搞鬼,派出的人馬已經抓了幾個潛伏進來的姦細了,他們居然還一個勁地聯名遞這些給我,請求不要急著建立新國,說什麼上天有怒意。什麼怒意,上天不願我登基嗎?」
飛照行見他氣得似乎不輕,連忙表示贊同:「小敬安王說得是,這些無知的小人們根本不知道國家大計,小敬安王何必為他們生氣。建立新國的事,按小敬安王的意思辦理就可。」
「我原也想這麼辦,可是不行。」何俠氣消了一些,嘆道:「楚北捷那邊,一點動靜也打探不到。我很疑心那些將領們是不是想著功勞已經夠多了,或者畏懼楚北捷,不敢出力搜捕。要是知道楚北捷何在,我真想立即就領兵出去……」
他似乎覺得自己有點失態,稍微停了停,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平靜地道,「最近事情很多,招兵不順利,軍糧本想不再繼續從雲常徵調,但東林歸樂北漠都經過多年戰火,許多土地都荒廢了,一時無法供應那麼多的軍糧。」
由於糧草的問題,大部分整修的部隊都留在了雲常。何俠因為在雲常王宮裡處處可想起耀天,常常覺得心裡疼痛難忍,下意識里不願立即回去。
雲常七路大軍,貴炎的永霄軍開戰就葬送了,何俠用各國降兵組成一支新的永霄軍來補充。飛照行暗中思量,現在歸樂有兩路,北漠東林分別駐紮一路,剩下三路都在雲常。
四國還沒有完全穩定,主帥離開雲常太久,確實有點危險。
要是換了以前,定會對何俠直言,但自從起了疑心后,飛照行對任何事都多長了一個心眼,站在一旁想了想,提議道:「楚北捷是個禍患,雖然暫時藏起來了,但絕不能忽略。他應該就藏在東林,一路人馬找不到,再多派人馬去找就是了,總會有點痕迹的。不如派末將,或者派崔將軍的甘鳳軍去東林一趟,協同圍捕。」
何俠沉默下來,臉色不佳地低聲道:「這個消息今早才傳到這裡,你大概還不知道。崔臨鑒被暗殺了。」
「啊?」
崔臨鑒是最近被何俠提拔上來的一名年輕將領,只有二十二歲,人卻非常精明能幹,因為感激何俠的提拔之恩,對何俠忠心耿耿。他的死,對本想在軍中安插自己親信,逐步完全控制所有軍權的何俠來說,是一個重大的打擊。
「就在自己的帥營裡面,半夜被人割了頭,掛在帳門上。」
飛照行問:「難道是楚北捷下手?現在甘鳳軍整路人馬缺了主帥,看來要立即指派將領掌管。」
「你說誰來接掌最好?」
飛照行當然不會說自己,選了最直接的一個辦法:「臨時選將,很難找到適合的人。雲常境內,祁田將軍的永泰軍離甘鳳軍的營地最近。不如要兩軍人馬合攏一處,暫時由祁田將軍掌管?」
何俠緩緩搖頭,擰起秀挺的眉:「楚北捷是有這樣的身手,但未必是他。不熟悉雲常軍隊內部的人,是不會選中崔臨鑒做下手對象的。這事只怕沒有那麼簡單。」
飛照行何等聰明,立即聽出何俠的意思。崔臨鑒一不是雲常人,二不是軍中的老資格,雲常各位大將對於他做甘鳳軍統帥都心有異議,祁田便是其中最有怨言的一個。
可難道有誰為了軍中的權力爭鬥,膽敢下手暗殺一路大軍的統帥?
他暗自埋怨自己說話太快,反而像在幫著祁田掌管多一支軍隊似的,後悔不已,連忙補救道:「楚北捷那邊,是否還是派多點兵馬過去?我這裡正忙著辦理小敬安王給的差事,恐怕一時脫不開身,不如派祁田將軍的永泰軍過去如何?」
何俠這才點頭道:「就派他過去吧。」走到桌前,提筆寫了一份軍令,加蓋了自己的帥印,交給一名侍衛,又問飛照行道:「王冠的事,辦得怎樣了?」
飛照行稟報道:「巧匠已經找到了,兩個是歸樂的,一個正派人從東林接過來,都是有名的大師,遇到戰火躲藏起來了,找起來真不容易。各色寶石基本上已經齊全,但最中間的一顆,計劃著用上好的大藍寶石鑲嵌,這個暫時只找到一顆可以用的。王冠的料是夠了,后冠就……」
「給后冠先用。」
「小敬安王?」飛照行遲疑了一下。
「先把寶石都用在後冠上,王冠不用急,你慢慢地制。記住,手工一定要精美,用料一定要好,尤其是后冠。」
飛照行疑惑地看何俠臉色,那帥氣的臉上淡淡的,始終濃霧不散的樣子,明明站在眼前,卻仿彿隔了很遠,只好連聲應是,退了出來。
回到下榻處,手下的安將軍又興沖衝來了,約他一道去喝酒。
安將軍在雲常軍里是老資格,飛照行這方面比冬灼經驗老道,貴常寧死後,他接管蔚北軍,明裡暗裡加意籠絡幾名蔚北軍中的大將,倒和他們處得很好。見了安將軍,飛照行笑道:「又是喝酒?將軍掙了不少功勞,小敬安王的賞賜也多,幹嘛不在這裡買塊地起個宅院,再娶幾名美人享福?這可比喝酒有趣多了。」
安將軍擺手道:「我就好喝兩口好酒,沙場上廝殺的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完蛋,女人一個就夠了,多娶幾個,將來又多幾個寡婦。」嘆了一聲道:「而且女色也不是什麼好事。你看楚北捷吧,為了個女人鬧失蹤,聽說最近又出現了,嘿,我看那也只是流言。咱們駙馬爺呢……」忽然想起何俠已經嚴禁下面的人再喚他駙馬爺,忽然停了下來。
飛照行心裡無端一跳,笑著問:「小敬安王怎樣?」
安將軍撓頭道:「小敬安王也夠深情的,可惜了咱們公主,怎麼這樣命薄,竟難產死了。要是活到現在,那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飛照行越聽越不對路,臉色微微變了,琢磨著又問:「我最近奉命制后冠,正有點擔心尺寸大小。小敬安王日後登基,恐怕還是要尋一位新后吧?」
安將軍直腸直肚,也沒去注意飛照行的臉色,大掌連擺了幾下:「哪來的新后?將軍您看見小敬安王身邊有什麼女人了嗎?就算日後要娶,我看最多也是個側妃。所以我說小敬安王對咱們公主不錯,聽說雲常那邊,正大修公主的陵墓。
嘖嘖,那些小人暗裡中傷,說是駙馬爺害死了公主,依我看他們夫妻倆的情份,那是萬萬不會的。「
飛照行聽他說完,腦里本來一直疑疑惑惑的一團亂絲,仿彿被隔空而來一隻手三兩下扯白乾凈一樣,霍然明白過來。
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裡。
安將軍這才發現不妥:「將軍,你怎麼了?」
飛照行木然道:「我忽然想起一點急事,非要立即辦了不可。改日再奉陪吧。」
逕自走了回內房,將房門推上,滿天絢爛陽光都被擋在外面。
徹骨的寒意從腳底湧進來。
何俠動了殺機。
為著耀天,何俠想為耀天報仇。
怪不得呢,這麼多人,偏挑他來制這后冠,又是找人大修耀天的陵墓,又有風聲說有人正追查他的劣跡。轉頭一看,竟是一張已經鋪到頭頂的大綱,要罩他這條大魚。
想到前幾日還在憧憬富貴前程,現在都成了泡影,何俠已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要取他飛照行的命,只如兒戲罷了。
當日雖然是他再三建議殺死耀天,但那是真心實意為了何俠手裡的權力著想。
何俠自己殺了耀天,現在懊悔不已,卻要拿飛照行當替罪羊來泄憤。
飛照行冷汗涔涔而下,又頹喪又氣憤,握緊了雙拳,驀地眼裡凶光一閃,磨牙自語道:「老子就縛了手讓你宰?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掌上一陣刺痛傳來,低頭一看,原來手握得太緊,指甲已刺進肉里去了。
下藥計劃進行得非常成功。
番麓體質過人,醉菊用的份量又極少,不過兩三天,番麓已經全好起來,醉菊就派他一個任務:「想辦法把這個混到糧食里。」手裡提出一大包袱的葯。
「怎麼混?軍糧都是麻袋裝起來的,難道要我一個個拆開下藥?你當那些看糧官都是傻子嗎?」
「你才是傻子呢,沒人叫你開麻袋。」醉菊弄了一點葯末演示起來:「一點藥粉,放水裡面融了,往麻袋上一倒,葯不就滲進去了?」
這個主意倒不錯。這麼一小碗藥水倒進去,神不知鬼不覺,雖然只有沾濕了的糧食才有藥效,不過軍中煮飯,向來是整袋米整袋米下的,煮成一鍋,還不人人中招?
醉菊把包袱遞過來,番麓沒接,死皮賴臉地問:「我幫你做成這件大事,有什麼獎賞?」
醉菊不層道:「沒你別人就做不了嗎?這麼簡單的事,王爺隨便派誰冒充你的親隨巡視一下糧隊就辦成了。我是看你閑著也是閑著,幫你找點事做罷了。」
番麓不滿地哼哼了幾聲,卻把裝葯的包袱接過來走了。
隨後幾天,就有隱隱約約的消息傳來。
先是懷疑軍中出了瘟疫,軍里大夫都不知道究竟,要從各處城中找幾名有名氣的大夫去看看。
後來恍惚又診斷了,說不是瘟疫,怕是水土不服。
「他們也不笨,首先就疑心軍糧有問題,把糧食驗了又驗,就是查不出什麼。
本城守還很合作,立即將且柔的毒物志派人撰抄一份送了過去,特意指明有的植物的毒恐怕是銀針驗不出來的,要用熏乾的松尾草加水來驗,水變黑的就是有毒。
看來又會讓他們的大夫忙活一陣。「
番麓一番話,引得內室中的人都哈哈大笑。
只有醉菊瞪他道:「好端端的,為什麼騙人?萬一引起他們疑心,你可就惹下大禍了。」
娉婷坐在醉菊身邊,聞言輕輕握了握醉菊的手,把頭偏過來,低聲笑著解釋:「是有這種毒的,他倒沒有騙人。」
楚北捷也道:「我們打算和這位將軍碰個面,先讓番麓討好一下,有個交情也不錯。」
醉菊這才知道錯怪了番麓,本想向番麓認個錯,抬頭一看,番麓正得意洋洋地朝她擠眼,那句抱歉就咕嚕一聲,吞到肚子裡面去了。
漠然問:「還有什麼消息?」
「好消息很多,好像連老天都幫我們呢。」番麓現在是雲常內部消息的主要來源,大家圍繞他坐成一個圈。番麓一提起軍事來,更是眉飛色舞,精神百倍,侃侃道:「首先要佩服的是鎮北王,刺殺崔臨鑒用的是刀,而不是神威寶劍。」
楚北捷淡淡道:「選中崔臨鑒,完全是你的功勞。沒有你,不可能有目前這樣的局勢。」
番麓聽他這一句,知道他已把目前局勢大概都猜出來了,只是讓自己代表他把情況說個清楚,好讓他這個「雲常城守」更融入楚北捷的原班人馬里,不禁感激地看了楚北捷一眼,繼續說道:「崔臨鑒的死,使何俠對祁田起了疑心。因為何俠正在積極籌備用新人取代雲常軍中的老將,這使雲常老將們怨言四起,而崔臨鑒,就是何俠目前提拔得最高的一名年輕將領。對了,他不是雲常人。」
漠然聽得很仔細,問番麓:「你還有歸樂都城的眼線不成?這麼肯定何俠對祁田起了疑心。」
番麓嘿嘿笑道:「我哪有本事在何俠身邊安插眼線?不過要知道這個一點也不難,因為崔臨鑒被殺,甘鳳軍失了統帥,何俠不但沒有命在附近的祁田接管甘鳳軍,反而下令派他到東林去搜捕鎮北王。」瞥了楚北捷一眼。
醉菊噗嗤一聲笑起來:「那祁田可倒楣了。他的軍隊現在人人手腳無力,找不出病因,怎麼可能到東林去,延誤了軍令,何俠一定更討厭他。」
見眾人都向她默默看來,有點臉紅,低聲問:「我是不是哪裡說錯了?」
番麓道:「就是因為你說對了,我們才覺得非常驚奇。」
醉菊瞪起眼睛,還未回嘴,番麓又看向娉婷,拱了拱手,嘆道:「白姑娘就是白姑娘,佩服,佩服。」
娉婷道:「城守大人過獎了,此計因地制宜,以弱圖強,全是王爺想出來的,並不是娉婷的功勞。」
番麓搖頭:「話不能這麼說,沒有姑娘,誰又配得出那麼絕妙的好葯呢?」
醉菊想了好一會,終於明白過來,當日楚北捷定下藥的計策時,就想著在祁田和何俠之間搗亂的。刺殺、配藥、下藥、讓番麓和祁田套交情,竟是一連串有關聯的事,醉菊微微啐了一口,自言自語道:「說起打仗來,你們男人可真積極,想什麼東西都繞一個好大的圈子。」忽然想起娉婷就坐在旁邊,她卻不能算是男人,吐吐舌頭,抬起眼朝娉婷做個鬼臉。
霍雨楠最近也很有興趣聽他們討論軍事,所以佔了一個位置,發言問道:「瞧現在的情況,王爺想要動搖雲常軍心的目的已經達到。是不是該出面拉攏祁田了?」
娉婷思忖著搖頭:「時機未成熟,軍中大將,不會那麼容易叛變呢。」
「我也覺得時機未成熟。祁田不會立即背叛何俠。」楚北捷朝娉婷露出一個蠱惑人心的帥氣笑容,話鋒一轉:「不過時間寶貴,本王還是打算立即去見一見祁田。」
「王爺?」
「時機未熟,可以催它早點熟嘛。」
番麓興奮起來:「請王爺把我帶上。我從前在永泰軍待過一陣子,對它還挺熟悉,說不定能幫上什麼忙。」
漠然立即問:「你和祁田交情深嗎?」
番麓打個哈哈:「我當時職位很低,哪有機會和祁田大將軍碰面。不過探子最擅看人,他不認識我,我暗地裡常常觀察他。」
事不宜遲,眾人商議妥當,立即就定了下來。
楚北捷和漠然帶上十名高手,再加上一個番麓,立即微服出城。
番麓還是第一次和他們出去,醉菊有點放心不下,扯扯番麓的袖子,叫他跟著自己到了角落裡,低聲問:「你真要一起去?」
「當然,」番麓伸出一雙大掌:「你看,我手癢死了。」
醉菊說:「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怦怦直跳,你這次出去,可一定要小心。」
番麓奇道:「心亂跳嗎?哎呀,那可是凶兆,軍中最忌諱這個。來,讓我摸摸,是不是真的亂跳了。」
醉菊原本被他嚇得臉色蒼白,不料最後一句居然是這個,氣得翻了老大一個白眼,一把將番麓伸過來的魔爪打掉,揚長去了。
楚北捷等十幾人出了城,一路策馬,到達永泰軍駐地附近時,天已經黑了下來。大家埋伏在外面,隔著眼前一片空地,窺視對面的點點燈火。
楚北捷低聲布置:「我直入去尋祁田,漠然和番麓潛入營內,隨時接應。剩下的人留在這裡,萬一裡面出了意外,你們立即從東面衝殺,只管放火。別和他們硬碰,幫我們製造一點混亂就夠了。」
寥寥幾句,吩咐了個大概。眾人都是箇中高手,知道隨機應變,也不需要他多說。
楚北捷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對面,瞅了一個空當:「走。」漠然和番麓跟著他,都是一身黑衣,蒙了面紗,仿彿三個影子一樣,無聲無息溜進了敵營。
這裡是永泰軍長期駐守的老地方,營地上不是臨時搭建的牛皮帳篷,而是一個有層層柵欄的多重院落,一溜一溜的磚房,仿彿一個沒有多少裝飾的大府邸似的,被圍在最中間的大屋燈火通明,就是祁田的住所。
楚北捷一路躲開來回巡邏的小隊,直潛最中間的主帥處。漠然和他配合久了,默契地往左邊靠近主帥的地方隱去。
番麓在永泰軍里待過,比楚北捷和漠然都熟悉這裡,他膽子奇大,路過一個小房間,一瞥裡面沒人,鑽進去索性翻了一套永泰兵的衣服穿在身上,大搖大擺地走出來。
這裡巡邏的規矩、哨制等都是多年不變的,只要暗中偷聽了當夜的口令就平安大吉。番麓站在暗角里,聽著來往小隊碰頭。
「公主平安。」
「雲常大吉。」
番麓心道,公主已經死了,這祁田還算有良心,沒有完全忘了舊日主人。既然已經偷聽到口令,就不必再躲躲藏藏,番麓從暗處晃了出來,趁機四處查看,一路上遇到問話的,都用口令對答。別人見他是雲常口音,行為舉止一看就是軍里同僚,口令也對,怎會疑心。
這是楚北捷應該已經潛到祁田那裡了,番麓也一直向里走,打算幫楚北捷看風。未到最里,番麓驀然停了下來,看向左邊的一間屋子。他記得從前這屋子不放什麼東西的,現在保衛卻明顯加強了,屋門上插著一支小旗子,迎風招展時,似乎可以看見一個龍飛鳳舞的俠字。
他這探子眼睛比賊還利,頓知裡面藏著蹊蹺。
縮在一邊,打量起那地方好一會,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容:「幸虧老子在這待過。」轉身就走,借著夜色,一路朝有水聲的地方走去,喃喃道:「我就想起這裡有條河。」他這個人從來都待不住,每到一個地方必要把當地的地形秘處都研究出來,天生就是當探子的材料,永泰軍這個常年駐守的地方當然也不例外。
番麓當日就曾經潛入這條河裡,知道下面的暗流可以通到剛才那片房子底下。
他像泥鰍一樣鑽進水裡,沒有濺起一點水花。到了水中,憋氣沉下去,一直往裡游,過了一會,頭頂上似乎有了空隙,他浮起來,頭上剛好頂著堅實的岩壁,岩壁和水面間只有一點點縫隙,不過已經足以露出口鼻,暫時呼吸。
番麓又吸了一口氣,潛了下去,這一次潛得比剛才更遠,水裡黑黑的,只能摸索前進,肺里漸漸有點發熱,忽然撞到了一樣東西。番麓伸手一摸,立即知道那是一根鐵杆,大叫糟糕。
從前這裡是沒有鐵杆的,怎麼竟忽然添上了。這樣一來,無法前進,但要潛回去,空氣是絕對不夠了。
肺里越來越疼,番麓想起醉菊臨走前對他說的話,心裡嘆道:難道真是命該如此?
分外懊悔不該一時逞能,竟死得這樣冤枉。
胸口裡仿彿被火漲滿了一樣,番麓卻不敢張口,他明白這個時候張口不但徒勞無用,根本就是送死了。摸著那一排鐵杆,拚命地搖晃。
缺氧的痛苦煎熬著他,腦里亂鬨哄的,只知道奮力掙扎。
正在這時,手上的鐵杆微微動了動,雖是一點,但番麓精神大振,更加用力地搖撼,用腳在水裡狠踢。
肺里的空氣已經完全用光了,他的力氣漸漸持續不下去。迷迷糊糊一陣,又恍惚聽見醉菊的聲音,番麓打個冷顫,又繼續掙紮起來。
就快絕望的時候,鐵杆又動了動,這下比剛才動靜更大了點,似乎是根基下面鬆動了。番麓連忙把頭鑽過去,兩道鐵杆之間,居然剛好能容頭過去。
真是天助我也!
已是生死關頭,番麓奮力從鐵杆中把身子擠過去,也顧不上擦傷多處,拚死就往水面上浮,不料上面就是厚實的岩層,哪裡可以浮得上去。
番麓心裡一沉,一手摸索著頭頂的岩層,拼了老命向前游。遊了一會,渾身力氣似已經被抽走了,手腕上忽然涼涼的,番麓大喜,猛地往上蹬起,頭臉都露出了水面,大量寶貴的空氣撲面而來。
番麓大口大口地喘氣,濕漉漉地從水裡爬了上來。他隨身帶著火摺子,用油紙包裹得很好,點燃了,朝四周一看,嘀咕道:「奶奶的,哪個天殺的居然把這邊改做了水牢,差點害老子被淹死?」
看來發現這條地下水道的不止番麓一人,這裡明顯經過了一番布置,地下的水源被利用起來了,怪不得在水下裝了防人進來的鐵杆。
也許是制鐵杆的想著是水下功夫,無人查看,偷工減料,那鐵杆才那麼容易鬆動,卻正好救了番麓一命。
番麓想著身在敵境,熄了火摺子,小心翼翼地拐進去,裡面的牆上點著一盞油燈,光只有黃豆那麼一點,照得到處都是昏昏的影子。
兩個看守的士兵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腳底下一堆酒瓶子。這是永泰軍大營裡面,門外又守著許多人,裡面是千萬個保險了,誰想到會有一個煞星從水裡冒出來呢?
番麓走到兩人身邊,每人後腦勺一下,狠狠敲暈過去。
「老子倒要看看這裡面關著誰這麼要緊?」
往牢房裡面看去,裡面坐著一個身形高大的漢子,眼睛在暗處閃閃發亮,眼神非常犀利。
番麓隔著牢門問:「喂,你是誰?」
那男人肩上腿上都包著繃帶,他冷眼見番麓穿著雲常軍裝濕漉漉地出現,敲暈了守衛,卻眉毛也沒有挑一下,打量了番麓兩眼:「你又是誰?」
他被關了許久,頭髮和鬍子都亂糟糟的,遮掩了大半張臉,番麓一時還看不出來,但一說話,口吻裡面就帶著高級將領的氣勢。番麓愣了一下,再仔細瞅他的眉目,居然越看越覺得熟悉,猛地恍然過來,臉上露出震驚的神色:「你是北漠的則尹!」
北漠人都以為則尹向何俠挑戰後被殺了,誰料到他竟被秘密地囚禁在永泰軍的大營里?
「我見過你,你就是北漠的上將軍則尹。」
則尹不作聲,算是默然了。他一見番麓就知道這是來自雲常軍中的人,心懷戒心,暗裡警惕這是何俠的詭計,能不開口,就不開口。
「你怎麼會被關在這裡?關在這裡多久了?」
番麓連問了幾個問題,則尹都不回答。他知道則尹懷疑他,心想自己冒著性命危險過來,你居然一點也不領情,老大不高興,把臉冷了下來:「你不想知道我是誰嗎?」
則尹聽他口音語調,越來越確定他是雲常軍隊里待過多年的人,多半是何俠派來的姦細,皺眉道:「要說就說,不說滾開。」
「老子是你兒子則慶的乾爹!」他這幾天聽娉婷向醉菊說別後的事,當然也就知道陽鳳和則慶。
話音末完,則尹已在牢房裡猛地跳了起來,霍霍走前幾步,又猛地煞住腳步,沉聲道:「很多人知道我兒子叫則慶,你休想哄我。」
番麓重重哼了一聲,也不理會他,走去搜了兩名守衛的身拿了鑰匙,逕自開了房門,自言自語道:「可憐的乾兒子,乾爹本想救你親爹一命的,可惜他說他不想見你了,只想在這裡等死。日後你沒有親爹看著,乾爹又不在身邊,你和娘孤兒寡母被人欺負,想想也真可憐。」
則尹微微一震。
他被捕多時,一點也不知道妻兒的消息,想著他們失去自己保護,不知會怎麼被別人欺負,常常心如刀絞。
番麓也不看他,伸個懶腰道:「我要走了,外面有人等我呢。水下面可以逃生,要不要跟我走,隨便你了。」自己就朝來路轉回去。
則尹略一猶豫,立即也跟了上來。他打定主意,出去不見著陽鳳,絕不對這人泄漏一個字,這樣就算是敵人的詭計,也得不到什麼好處。
大營外面,兩道影子已經悄悄潛了回來。
等在外面的人見了他們,都鬆了一口氣。
楚北捷和漠然伏下,問他們道:「番麓回來了嗎?」
大家都搖頭。漠然心裡微微一沉,低聲道:「我再進去一趟。」
「不必。這裡他比我們熟,再等一會。」
眾人忐忑不安地等了一會,心裡把番麓罵個狗血淋頭,連楚北捷也鎖起了眉頭。
要是番麓陷在裡面,這可怎麼和醉菊交代?要是闖進去救人,別說救不出來,什麼計劃都被毀了。
正擔心地不得了,番麓終於露面,渾身濕漉漉的,因為潛伏過來,身上又沾了不少沙塵,黑色的夜行衣竟成了灰黃色的。
一見楚北捷,番麓也不解釋自己去了哪裡,首先問:「王爺見到祁田了嗎?」
楚北捷本想訓他兩句,想想現在不是時候,淡淡道:「本王進去的時候,他正在看何俠送來的急令。叱罵他為何違抗軍令,不立即領軍到東林去。」
漠然看見番麓回來,總算為醉菊放了心,露出一絲笑容,有意放鬆氣氛:「其實光看祁田見過王爺后沒有立即命人追捕,就知道他有點動搖了。」
「祁田可真夠倒楣的,和何俠的關係越來越糟。懷疑他殺了崔臨鑒是一條,懷疑他借口士兵生病,不遵號令是一條,老子現在又幫他添了一條大的。」
楚北捷聽出裡面別有深意:「添了一條什麼大的?」
番麓笑道:「他丟了何俠命令要秘密看管的重要犯人,算不算糟糕呢?前面兩條何俠只是疑心,可表面上絕不能為了這一點懷疑就對付祁田這個大將。丟失犯人卻是重罪,何俠一定會借故修理他。祁田恐怕不投向我們也不行了。」
漠然問:「他丟了什麼犯人這麼要緊?」
「北漠的則尹上將軍,要不要緊?」
眾人大訝。
「人現在哪裡?」
番麓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居然還打個哈欠,指指後面的山坡:「我藏起來了,先和王爺說一聲。你們從前是沙場上的敵人,不要見面就廝殺起來,這可是我用性命換回來的。」
楚北捷大喜,低嘯一聲,十餘人已經向後面的山坡撲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