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循環

01循環

「十二月十二日，上午十點三十二分，我市博物館門口發生交通事故，一輛公交車違反交通規則，行駛過程中撞擊博物館大門，造成乘客二人死亡，七人受傷。現場文物損失情況嚴重，工作人員死傷情況如下……」

事故現場，電視台的直播攝像頭對準了受訪者。博物館周圍拉起了黃黑色的警戒線，救護車早就開走了，余留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味與塵土氣。

年輕的記者看了一眼手中的資料，轉向鏡頭，露出適度的哀悼表情。

「一名該館的博物館講解員，在事故中喪生……」

「監控顯示，該講解員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努力保護住了身後的一名兒童，免去了更多的傷亡。」

「讓我們記住這位平凡英雄的名字。」

「他叫做——周有光。」

……

周有光「唰」的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顧不上額頭後背流下的冷汗，本能摸到枕邊的手機，按亮屏幕，時間顯示是清晨六點。

——距離實習上班起床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

但此刻，周有光一絲睡意也沒有。平時早晨醒來後會有的昏沉感，更是無影無蹤。

他再次看了一眼日期，「十二月十二日」。

——而這一天，他已經歷過一次。

也因此，周有光清晰地記得，幾個小時之後。

他就會在上班的時候，被一輛突然闖進博物館的公交車撞死。

事故發生的瞬間，他正對著一群小朋友講解今天要參觀的規劃路線，為了方便集合，就站在了博物館門口的裝飾柱側面。

因為視角關係，他到死也沒有真正看清公交車怎麼撞上來的，只記得自己正說到「十一點半我們會在這裡分發紀念品」，還沒講完，一陣難以抗拒的大力，猛地從背後傳來。

他來不及回頭，先聽見了自己骨頭折斷的聲音。

那一瞬間在他的感官里無限拉長，幾乎本能般的，他推開了身邊一個嚇傻了的小孩，自己的身體被狠狠碾壓進了柱子，幾成肉泥。

巨響、驚呼、慘叫，哭嚎，大理石和鋼筋斷裂掉落。

周有光短暫的人生就這樣結束在了博物館里，公交車撞上他之後還沒完全停下，最後造就了一場驚動半個城市的事故。

……記憶回籠，耳畔似乎還有現場記者報道事故的餘音，渾身仍然殘留著一陣陣彷彿血肉被碾碎、再被強行拼起來的劇痛。

周有光甚至記得，自己失去意識前，眼角餘光瞥見一個血淋淋的影子飛過，瞅著形狀，大概是倒霉的公交車乘客的身體器官……

慘烈的記憶歷歷在目，然而與此同時，他身下的床單很柔軟，睡衣也帶著熟悉的洗滌劑的味道。

清晨六點鐘，周圍都很安靜，因為大三實習分流，其他舍友陸陸續續都搬了出去，不算太小的宿舍，如今只剩下周有光一個人住，寬敞，自由，舒服。

睡了一晚的被子還溫暖依舊，若非一切的感受都太鮮明，簡直要讓人懷疑那個導向車禍的未來是不是夢境了。

回籠覺是睡不安穩了。周有光按著額頭，開始在手機里搜索記憶中那「驚鴻一瞥」到的公交車號碼牌。

搜索欄很快彈出了結果，忽略掉前兩行的廣告，再往下拉。周有光一邊思索著劫後餘生的一切，一邊掃過「xxx公交站幾點發車」諸如此類的信息。

剛找到那張記載了未來肇事公交車行駛站點的表格，

點擊下載后，周有光眼前突然出現了幾個小小的亮點。

一開始他以為那是錯覺，伸手在眼前揮了揮，輕輕嘀咕一聲。

「難不成最近打遊戲太猛，打出飛蚊症了？」

——然而亮點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變得更大了。

接下來，亮點逐漸清晰，甚至出現了有稜有角的形狀，變化成可以被識別的文字。

「——檢測到死亡威脅……」

這幾個發亮的文字，就像電影或者遊戲字幕一樣，在周有光眼前一個個滾動流過，湊成幾行完整的話。

「開啟求生遊戲輪迴任務。」

「任務一：活下去。」

「時間限制：一小時。」

「……？什麼東西……」

信息的文字量並不多，周有光掃一眼就看完了。

「惡作劇？」

他搖了搖頭，文字依舊懸浮在眼前，一點位置都沒有偏移。

而時間限制那裡，則出現了一個倒計時：「59：59」。

倒計時的數字，類似計算器或者石英鐘上的那種字體，方方正正，一秒一秒流逝時，有一種冷硬的凌厲。

周有光再試著眨眼，閉眼，伸手搖晃，在床上倒立。

等他試過用床單和枕頭把眼睛蒙住，但那些發亮的文字和數字依舊清清楚楚地顯示在視野右上方，連絲毫的錯位和模糊都沒有。

上一個眼前會浮現數字的劇情，好像是《三體》……

周有光撓了撓側臉，從頭開始回憶，在他印象里，這一天原本的發展歷程。

「我應該確實是死過一次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時間重新回到了凌晨六點。」

「平時工作日我是七點半起床，八點在地鐵站的全家買牛奶和飯糰吃，八點十五上地鐵……」

「然後九點半到達實習的市博物館，九點四十五打掃實習辦公室，換上講解員的馬甲衣服，掛好工牌。」

「上午十點開始工作。」

「因為出車禍的時間是十點三十二，應該和這之後的安排沒關係。」

「而這個上班和通勤流程是從九月份開始的，一直沒有出現過大問題。早飯有時候也會換成包子或者別的，但總不能是早飯的責任。」

「今天……今天有什麼不一樣嗎……」

「……頭痛，有點想不起來……」

「對了！」

周有光福至心靈，找到手機便簽里的備忘錄，又去翻了一遍微信，看見了「昨天」，和自己聯繫過的最後一個人。

「博物館王老師」，市博物館副館長，也負責在他的實習報告上簽字。

昨天晚上，王副館長跟他說，第二天有個小學組團冬遊來博物館做活動，要周有光準備一下。

面向小朋友的講解詞，周有光寫過不少，平時實踐次數也很多，早就產生了成熟的套路，當即便表示沒問題。

最重要的是，王副館長說，這個活動解說完了，有三四百塊補貼。

「嗯……活動是十點二十開始的。」

周有光的瞳孔，倒映出王副館長給的活動時間表，以及發光文字組成的倒計時。

「公交車應該是在十點三十左右撞上的。現在想來，那輛公交車真是莫名其妙……」

「要撞進博物館大門，得變道，還得創斷門口的欄杆。」

「往深想一點，司機被脅迫的可能也不是沒有，極端人士報復社會什麼的……但是我又沒有證據，現在直接去報警提醒啥的，會被當成瘋子吧。」

周有光的思緒發散開去，眼角餘光看見文字倒計時來到了40:54。

「這個倒計時也奇怪……」周有光覺得有什麼地方自己忽略了，但又想不起來，「之前它說到死亡威脅，我被車撞死，確實算是死亡威脅，但那不是十點多的事嗎。」

「現在才六點，起碼還有三四個小時。」

想了半天，周有光把「提前報警」「拖延上班」等等選擇，一一從腦子裡排除。

「算了算了……」

他重新拿起手機，撥了王副館長的號碼。

王副館長正值年富力強的三四十歲，上次自己還看到他同時跟兩個女性走進了情趣酒店。

打擾這樣的人的睡眠，周有光理直氣壯，沒有產生絲毫內疚之心。

電話待機聲只響了一兩下就被接通了，如周有光所料，另一頭，王副館長的聲音不太耐煩。

周有光刻意壓低嗓音，扼著喉嚨，一邊咳嗽一邊說。

「咳咳……王館長……我好像重感冒了，全身都痛……實在沒法來上班……真的對不起了王館長，我請假半天，下午一定來。」

「全身都痛」也不算撒謊，那場車禍之後，確實全身都痛嘛。

周有光之前上班的態度向來踏實認真，出勤準時準點，在其他博物館正式員工面前一定兢兢業業，搶著做填表歸檔之類的雜活，印象分老早刷滿了。因此王館長雖然語氣不滿，但依然准許了他的請假。

「那好吧，小周你可要保重身體，記得去醫院看看，多喝熱水哈，下午來的時候別忘了簽到。」

客套的寒暄和問候之後，周有光頗為滿意地結束話題，同時也沒忘提及那個活動一定要加強安保措施，注意交通安全，云云。

掛斷了電話，周有光長噓一口氣。

他不算惡人，但也不算聖人，見過許多好心被反咬的例子了。

如今的情況下，他不想死，也不會去傷害別人，考慮到報警後續的處理也會很麻煩，請假半天，就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比較合情合理的反抗了。

「我不去上班，那輛車創不到我，這應該也算是，改變了命運吧？」

他如是想著，大概是心思活絡了起來，全身的疼痛也逐漸緩解，竟然還有一點舒服。

又看看時間還早，周有光想了想，乾脆打開電腦，登錄網遊玩了起來。

「任務時限：30:28」。

周有光熟練地操縱遊戲人物，躲避boss的攻擊範圍。

雖然清晨打遊戲的人不多，但他玩的這款「最初幻想四十」，差不多算是國內玩家最多的在線遊戲之一，就算是早晨，打遊戲散排也不會缺人。

「這個坦克怎麼拉怪的，還不認路。」在心裡吐槽了幾句，周有光大清早不想和人吵架，沒有在小隊頻道打字說話。

「任務時限：10:11」。

雖然排到的隊友打怪不怎麼熟練，但是運氣竟然不錯，清理完最後一個boss，寶箱里開出了價值幾十萬遊戲金幣的寵物，還被周有光成功roll到了。

「還行。」周有光心情多雲轉晴，「給你點個贊吧，就當是roll到寵物的交換。」

他移動滑鼠，點擊遊戲里的最優隊員推薦。

「任務時限：01；07」。

在線網游的四人副本，打完往往需要十幾二十分鐘。加上這次隊友有點問題，等遊戲的經驗值和掉落物品結算完畢，周有光在電腦前活動了一會兒脖子，便已經七點了。

「啊……有點餓了，先去刷牙，等會兒下樓去買個酸辣粉當早飯，吃完睡個回籠覺好了……」

「任務時限：00:47」。

這一下，他才注意到，眼前那個發光的任務倒計時並沒有消失，甚至只剩下了幾十秒鐘。

「這是什麼意思？」周有光疑惑起來，「我不是已經規避了被車撞死的結局嗎？怎麼還在倒計時啊？」

他一邊皺眉，一邊看眼前的數字一秒鐘一秒鐘繼續減少，突然聽見了一陣不和諧的怪聲。

「咔嚓、嚓……」

周有光循聲回頭，發覺聲音來自於門外。

「什麼聲音？」周有光慢慢站起來，「不會鬧老鼠吧……」

那種「咔嚓、咔嚓」，像尖利指甲刮擦黑板的聲音，又像尖銳的牙齒在啃咬磚頭一樣，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應該是我想太多了，」周有光自我安慰道，「說起來保潔阿姨也是這個點清掃樓道的，去年老三還吐槽過說阿姨早上拖地太早了，大拖把蘸水容易把人吵醒來著。」

雖然這麼說得很坦蕩，但周有光的動作很誠實。

他把自己和舍友的椅子推出來，交叉抵住木門，另一隻手抓住了掃把柄。

也不知道為什麼，一開始還好，隨著喀嚓聲越發清晰，周有光莫名其妙就有點心裡發毛。

「尖銳的聲音本來就會讓人心裡不舒服，」他自言自語兩句，「別自己嚇自己。」

「任務時限：00:10」。

那一陣陣的咔嚓聲，在周有光堵門抓武器的時候，一直沒有消失。當周有光的手無意中碰到門板時，他幾乎敢肯定，那陣啃咬抓撓般的動靜，簡直固定在了門口。

周有光腦海里開始浮現出老鼠啃木頭的畫面。

他低頭，沒在門框里看見一閃而過的老鼠尾巴之類的玩意兒。

然後，液體滴落的聲音，響了起來。

周有光做賊似的看了一眼陽台的水龍頭，又立刻轉回臉，緊緊盯著宿舍門。

——陽台水龍頭關得緊緊的，上學期舍友幾個才湊錢換過新的，沒有漏水的可能。

「滴答……滴答……」

咔嚓聲和滴答聲，交織成一片，響在周有光耳中，他咽了一口唾沫，突然感覺有點冷。

「怪事。雖然今年冬天是降溫了……」

他努力伸一隻手，把床上的毯子抖下來，披在身上。

另一隻手裡仍然緊緊握著掃把桿，正對著門。

他們的宿舍，是上床下桌的四人間，本科生都是住這樣的寢室，大門是木頭的，安置鐵鎖，依靠鑰匙開啟。

站在宿舍樓道口看去，一條長長的走廊上，分佈著數十扇漆成黃色的木門，門上都有紅色的油漆字，寫著宿舍間號碼。

以前周有光跟舍友晚上看恐怖電影，就一起討論過，怎樣的防禦工事才能在世界末日時，防住喪屍。

那個時候，周有光看了一眼宿舍的門，跟大夥一起嘲笑起來。

「首先排除我們寢室的門，太遜了，這麼薄的木板，一挺槍就打穿了，連倖存者也擋不住。」

此時此刻，昔日的記憶和眼前的景象逐漸重合，周有光有些後悔了，不該輕易口嗨。

他看見。

黃色的木板下，逐漸產生了凸起的形變，一絲絲頭髮一樣粗細的裂紋，從門板上蔓延開來。

「咔嚓」「咔嚓」，也變成了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一點點，擠進來。

裂紋從髮絲粗細，變成了數據線粗細，擴大到手指粗細……

「任務時限：00:00」。

在倒計時歸零的一瞬間。

黃色的木板門不堪重負，咔嚓斷裂。

一隻纖細尖利的手，衝破了宿舍門和椅子的阻隔。

同時捅穿了周有光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