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幕 ? 四主爭雄 ? 三
「小結巴,小結巴你等一等!」
甯月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卻是忽遠忽近,氣喘吁吁。少女剛剛恢復一些的體力,也在這番追逐中被瞬間便耗盡了,她卻是一直咬緊牙關跟著。
將炎卻是只顧低頭前行,始終能夠聽見身後同伴的聲音若即若離,無論怎麼甩都甩不掉。他心中一股無名火騰地一下便燒將起來,突然停下腳步,轉頭便呵斥道:
「不是讓你不要跟來么?!」
然而甫一回頭,他卻見身後姑娘腳下一軟,徑直朝自己的懷中摔將過來。少年本能地伸手去扶,卻是借力讓對方倚在了自己身旁一段矮牆之上,當即又退開半步。
「小結巴……你為何如此……我……我究竟做錯了何事?」
甯月眼中的淚再也憋不住,撲撲簌簌地落將下來。年輕的和罕卻從她腳邊拾起了滾落在地的盔胄,一步步徐徐地向後退去,邊退邊道:
「告訴你不要跟來便不要跟來。我同你無甚好說的,只求今後再無相見,彼此就當此生從不認識對方,便算罷了!」
黑瞳少年說得決絕,話畢將盔胄扣在了自己的頭上,當即轉身又要走。華麗的獸紋面具擋住了他的面孔,也讓少女根本看不清楚其臉上此時究竟是何表情。
「為什麼?難道這麼多年來,你同那個喚作圖婭的女孩結婚之後,便真的將過去的一切徹底拋開了?你為何要這般對我?」
紅頭髮的姑娘沒有力氣再喊,聲音小小的,幾乎聽不出情緒的起伏。然而,她的話卻還是刺痛了將炎的心。他猛地回過頭來,兇狠得恍若一匹孤狼:
「不許你提圖婭的名字!如今已經死了這麼多的人,你還想要怎樣?」
「我……想怎樣?小結巴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甯月忽然被問住了,心中隱隱有了一絲不好的感覺。
年輕的和罕輕蔑地一哼:
「是什麼意思,難道你心裡還不清楚么?你敢指天發誓,發誓過去、眼前同即將發生的一切,皆與你無關?!」
「我——我——」
少女心中忽然有些猶豫,不敢輕易作答。她並不確定對方話中所指的究竟何事,對於這突如其來的指責,一時間更不知該如何反駁,忽然間說不出話來。
可她愈是這樣,便愈是令思緒早已紛亂如麻的將炎確信,昆頡於永暘宮大殿之上所說與自己聽的那些話並非虛言:
「直至今日我才忽然明白了,所有人之所以會來到這裡,其實都是被預先安排好的,是也不是?當年,是你的父親偷襲了煜水河畔的一座漁村,而後,你又故意裝作同我偶遇。其實,不過是為了騙取我的信任,讓我心甘情願替你們賣命,是也不是?!」
少年人忽然有些按捺不住,一些從前不敢問、不敢說的話,眼下似被一隻看不見的手自肚子里掏出一般,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什麼騙……小結巴,你怎地變成了這樣……」
甯月這次是真的被嚇到了,一張臉登時變得煞白。她從未見過,也從未想過自己的這位密友心中,竟會藏有如此多的心事。此刻的將炎於少女眼中,不再是那個沉悶無趣,卻富有正義感的同伴,反倒似一頭由這片冰天雪地中衝出的,食人啖骨的猙獰野獸。
「是我變了,還是你和子隱當真有事故意瞞著我?我實在想不通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值得你們如此大費周章?你們究竟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些什麼?!」
將炎咆哮著,兩隻眼裡血絲密布,似想要將心中煩郁刨根問底弄個明白,卻是不知該問什麼,更不知該從何問起。甯月強忍住顫抖,依然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還不承認么?任何看似天衣無縫的計劃,都必定會有破綻!這件東西,你當如何解釋?!」
年輕的和罕說著,忽然自懷中掏出了一串晶瑩發亮的東西,舉在了少女眼前大聲質問起來。
「這是我送你的項鏈——這項鏈……怎麼了?」
紅髮少女的情緒幾近崩潰,說話也斷斷續續,語不成章。但硬起心腸的將炎卻根本不為所動: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究竟還有什麼秘密是不能直說的,你究竟要向我隱瞞什麼?!多年來,月兒你始終對自己的身世閉口不談,可過去的那些事,我早已全部想起來了!你的這串項鏈,同當年我妹妹走散時,戴在脖子上的一模一樣!它究竟是如何到了你的手中?!你究竟何時候才肯同我說實話?!」
「小結巴,我……我並沒有!這項鏈——我不知道!」
「不要再騙我!因為妹妹她最喜歡赤鮭,故而我們的父親才會特意請人制了這樣一枚掛墜送她,用作護身!月兒你老實告訴我,此物究竟是你父親自何處得來?當年害我家慘遭血洗的罪魁禍首,是否便是他?!」
紅髮少女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的這串項鏈,竟是屬於好友失蹤多年的胞妹,登時便被問得懵了,只是一個勁地搖頭,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可將炎的情緒早已失去了控制。他越說越是激動,表情之中卻瞧不出究竟是不解、懷疑還是憤怒,只是用力瞪著那一雙帶著水紋的墨色眼睛:
「這串項鏈若當真是你父親送給你的,他便同當晚殺死我爹娘的那伙人難脫干係!我妹妹究竟被他弄去了什麼地方?你身上還藏著什麼不能告訴我的秘密!告訴我,你快告訴我!」
甯月看著同伴的眼睛,明白一切終究是瞞不過了。原本她還一直與心中排演,該如何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知對方。只是未曾想到,竟會在最不合適的時候,以這樣一種方式,:
「我——其實來自澶瀛海下,也的確非你同族。我的養父,族裡的大司鐸風未殊曾極度仇視陸上人,手上沾滿了累累鮮血。而我的生父昆頡,則是所有這些戰禍、災難的幕後主使……但是小結巴你一定要相信,我此生絕不會,也從未與他們的所作所為有過半點關係!」
姑娘幾乎帶著哭腔,盡一切可能將這一番極為蒼白的解釋,拼作幾句完整的話。
然而,本應為迷途之人照亮前路的理智,如今卻在所有最為荒謬的邏輯皆能自圓其說時,變成了那一劑令人癲狂的毒藥。
年輕的和罕,早已鑽入了自己提前做出的假設中不能自拔。昆頡向他灌輸的那一番無稽之談,幾相映證下,卻成為了鐵一般的事實。眼下甯月的回答,徹底將原本仍在懸崖上徘徊猶豫的他狠狠推了下去。無論面前楚楚可憐的姑娘還能作何解釋,他都再聽不進了。
少年人口中發出一聲凄厲的長嘯,恍若一頭掙脫枷鎖的紅龍,須鬣如戟,鱗甲震顫。他將手中烏金色的嘯天陌重重一抖,竟是架上了甯月的頸側。
鋒利的嘯天陌登時便劃破了姑娘如雪的肌膚。被天空中光氣照亮的鮮紅色的血,順著刀刃緩緩低落,散著詭異的光。
一顆淚,從少女的眼角滑落,滴在沾了血的陌刀上,化作千萬晶瑩的碎片。而似乎正是因為這滴淚,方令將炎舉刀的手猶豫了起來,沒有立時揮下。
寂靜的夜空,森然的廢墟,二人便好似被人以咒術化作的兩尊石像,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而這本就無法長久維繫的平衡,終還是被打破了。一道白影忽然自黑暗之中躍起,二話不說便向將炎的身側攻去。
那正是尾隨二人前來的祁子隱。起初,他還萌生過退意,不想因為自己的貿然出現而令兩名好友尷尬不快。但當黑瞳少年的聲音越來越大,舉止也愈發變得瘋狂時,他方才意識到事態終於失控,必須出手了。
年輕的曄國公勢頭太勁,完全沒留半分餘地。將炎對此卻毫不驚訝,果斷地丟下甯月,回身便舉刀一格。
「鐺啷」一聲,兵刃相交,火光四濺。
這樣的場景,甯月並非第一次見到。三人彷彿於一瞬間,重又回到了數年前的暮廬城中,回到了向百里悉心指導過招的那些溫潤的下午。
但有些事,終還是回不去了。曾經真刀真槍的比試,從未如今日這般驚心動魄,招招致命。
赤色一方,是不斷突擊攻前的摧山。一次接一次,年輕的和罕毫不吝嗇地將手中長刀準確而凌厲地刺向對方要害,絲毫不顧就在短短數個時辰前,彼此還曾並肩而戰過。
白色一方,卻並不似此前的任何一次交鋒,只顧一味防禦。闊別數年,年輕的曄國公武藝早已精進。更重要的是,眼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再退讓——今日之前,其心中那個最為在意的紅髮姑娘每逢危難時刻,總有一人會為她挺身而出。但如今,能夠繼續擋在她身前的,只剩下了他自己!
摧山的攻勢凌厲非常。將炎的體力似乎不會用盡一般,白衣少年僅能抓住招架之餘的空隙發起攻勢,卻無一例外地撲空。他卻鍥而不捨,不肯放過任何一次機會,甚至幾次逼得對方不得不回刀防禦。
於黑瞳少年而言,祁子隱的進攻便似蚍蜉撼樹,無論從力量還是速度,皆無法同自己抗衡。但五御刀的防禦滴水不漏,即便嘯天陌每一次刺擊皆近乎完美,然而都好似刺入了一潭深不見底的水中,被對方化解。
就這樣來來回回戰了足近百來回合,兩人皆已汗透重衣,白色的水汽自衣甲的縫隙與口鼻中洶湧而出,再於衣衫同眉梢上凝結成霜。他們的體力也終於逼近了極限,揮刀的速度一次比一次慢,卻是沒有一方能夠停下,更不敢停下
「住手,你們快點住手!」
始終在一旁捏了把汗的甯月,早已將嗓子吼得嘶啞。然而,即便她能夠,甚至有足夠的理由幫白衣少年獲勝,卻也無法向二人中的任何一個施咒。因為其心下清楚,此時對於拼盡全力廝殺在一起的將炎同祁子隱而言,任何一方落入下風,都立時會性命之憂。
如今,甚至連她也不敢確定,這兩個昔日的密友,是否當真如曾經看起來的那般要好。恍惚間,她甚至有些懷疑,那個曾為救下法場上被判死罪的曄國少主,而不惜跟隨恩師賭上自己性命的黑眼睛少年,早已在那一日便死去了。
但似乎是上天聽到了姑娘的祈願。在她苦苦哀求同伴收手時,忽然感覺到腳下的地面發出了一絲異動。
那是一陣頗有規律的顫抖,伴隨著彷彿由大地深處傳來的,若隱若無的沉悶響動,令甯月的注意力短暫地從面前的刀光劍影上挪了開來:
「快別打了,你們有沒有感覺到?!」
姑娘厲聲問道。然而一旁專註於纏鬥的二人對此卻是毫無反應,非要殺出個你死我活來。
「你們兩個不要再打了!」
甯月攢起最後的一絲氣力,將這句話吼將出來。與此同時,彷彿是有意配合她一般,那陣連綿不絕的悶響也變得愈發清晰起來,好似不再是由腳下傳來,而是在每個人的頭顱中共鳴著,混響著。
終於,將炎同祁子隱各自後退了數步,垂下了手中的兵刃。三人腳下的地面也再次震動起來,卻是比前一次強烈得多。如今,冰穹之下的所有人,皆感到自己彷彿棲身於一頭正沉眠於此的上古巨獸背上。而先前接二連三的戰鬥,終於令這頭巨獸甦醒了過來。
「這震動怎麼回事?莫非也是你們搞的鬼!」
將炎問道,將指著紅髮少女與白衣少年的嘯天陌放低了些,臉上的敵意卻分毫未減。
甯月無奈地搖了搖頭,在臉上擠出了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沒有想到竟是以這種方式暫時阻止了兩位好友的決鬥。她心中雖仍擔心,眼前這脆弱的和平隨時都有可能打破。但是現在,有更大的危機需要他們共同應對。
三人一前兩后地趕回了營地,卻見自己麾下的將士早已亂做了一團,卻是無人知曉此前黑暗中傳來的那陣駭人的震動,究竟因何而來。
但少女的腦海中,卻是忽然回想起許多年前,在曄國城郊的人骨地宮中那種無形的壓迫感。無論冰下的黑暗之中,還隱藏著什麼可怕的未知,其同至今尚未現身的昆頡一樣,皆是她前進路上避讓不開,且必須直面的恐懼。